牧冬坐在看牙的椅子上,专家坐在她旁边,脚踩开关,椅子缓缓放平。
专家把无影灯拉到牧冬的脸上方,用一张布盖住了她的脸,只留出要缝合的位置。
没有了视觉感官,牧冬忽然不安起来。她从小身体就好,没病没灾,在她的记忆里,除了打疫苗,她就没进过医院。
这回,可以说是她的手术初体验了,不紧张都是她硬装出来的。
牧冬听着剪刀镊子碰撞的声音,以及唇上消毒的冰凉触感,要不是嘴被固定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牙齿都得打颤。
她本能的将手摸向躺椅的边缘,想抓住点什么。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医生提醒她,不要动,要开始缝合了。突然,一只手放进了她的手心,轻轻地抓住了她。
牧冬用力捏了捏那只手,骨骼分明,五指修长,是刚刚来的路上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
专家不到一分钟解决战斗,留下观摩的学生给牧冬伤口上贴了块纱布,又给她打了针破伤风,让她去外面留观半小时。
折腾一天了,这会儿终于结束了。
口腔医院也到了下班时间,没了病患,医院里清净下来了。
廖原陪着牧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留观。
牧冬此刻精疲力尽,她虚弱的靠在椅背上,半晌,冒出了一句:“廖原,我一天没吃饭了,好饿。”
廖原侧脸,斜眼看她:“再忍忍。”
牧冬又说:“你说我这会不会留疤啊?”
廖原回:“放心,自己咬自己不会留疤,咬别人才会。”
牧冬知道他在说什么,想笑但又怕扯到伤口。她顺手捞起旁边廖原的手,在虎口处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小月牙疤还在那。
她说:“我的牙好像还真挺厉害。”
廖原任由她捧着自己的手,没好气地说:“可不是么。”
牧冬观赏完自己的“杰作”后,将廖原的手牵住,过了会儿,她觉得这样好像还不够,她拿出另一只手,用两只手将廖原的手包裹住,放在自己的身上。
廖原垂下眼,觉得有一些力量从他被包裹的手开始,逐渐爬上胳膊,然后缓缓流进心脏。
第46章 chapter 46
留观结束后,廖原去给牧冬买了点流食吃,然后要送她回家。牧冬磨磨唧唧地不想走,问廖原:“那你呢,你晚上去哪?”
廖原站在路边拿手机叫车,轻声说:“我得去趟医院。”
牧冬说:“我陪你吧。”
廖原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了她一会儿,勾着唇无奈地笑了:“那地方不是你该去的。”
一语双关,他是想说,其实她早上就不应该去的。
牧冬没办法,只好不再说话。
车子到了,牧冬不发一语上了车,廖原跟在她身后坐上去。
到了牧冬家小区门口,牧冬先下车,廖原在车上隔着车窗跟她道别,牧冬站那低着头,不出声。廖原见状,只好说:“过一阵吧,我会联系你。”
牧冬抬头,紧盯着廖原的眼睛,说:“我能信你么?”
这次,轮到廖原沉默了。
最终就在这不清不楚的沉默中,车子迎着夕阳余晖开走了。
牧冬回到家,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委屈。她回床上躺了会,委屈越攒越多,演变成了怒气。
以前廖原总说牧冬最知道怎么气他,现在牧冬细细一想,每次到最后生闷气的总是她。
她可以对任何让她不爽的人撒气,唯独拿廖原没办法。
他总是无可奈何,总是迫不得已,因此总是让牧冬不忍心。
牧冬躺在被窝里,伤口隐隐作痛,她气得开始鼻酸。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牧冬又一次被冲动支配了,她起身换了身衣服,打车去H大了。
裴丁所在的校区是老校区,教学楼和宿舍楼都很老旧,路旁的梧桐树干云蔽日,彰显着这所百年名校的深厚根基。
牧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了裴丁的宿舍。播音系新生不多,和博士生在一栋宿舍楼,因此沾了光,也住上了双人间。
牧冬到了那栋男生宿舍楼下,找了个长椅,好整以暇坐着开始等。
她用微信搜了廖原的新号码,头像是一片黑,名字只有一个点,是他新注册的微信号。牧冬点了添加,等了半天后,并没有回应。
来往进出宿舍的学生多数都会看她几眼,实在是因为她今天的造型实在太引人注目,唇上贴着一个显眼的纱布。
初秋的晚上渐渐有了凉意,牧冬穿了一件薄T恤,牧冬坐了一会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夜越来越深,路过的学生也逐渐稀少。到最后,陪着牧冬的只有几步之外楼口的路灯,以及初秋还在蹦跶的不知名小飞虫。
快十二点的时候,廖原回来了。
此时方圆几十米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不等牧冬叫他,他已经先看见了牧冬。
廖原还是惊讶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表情。牧冬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他早就体验过,只是几个月没见,还要适应适应。
他什么也没说,走到长椅旁,在牧冬身边默默坐下。
过了会儿,廖原好像也感受到了凉意,他瞟了眼牧冬,开口道:“冷么?”
牧冬回:“有点。”
廖原又打开了他那个双肩包,从里面翻出一件薄卫衣外套,转身正面给牧冬盖在身上。
牧冬一动不动,双手也被盖在了外套下,只好悄悄低下头,嗅了嗅外套的领口。一秒后,她嫌弃地低吼:“廖原!你这外套多久没洗了!!”
廖原笑得抖了抖肩,边从裤兜里拿烟边说:“一个星期吧,不记得了。”
牧冬被噎住了,她又想起了廖原身上穿的衣服,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试探问:“你身上这套不会一周都没换过吧?”
廖原已经点燃了一支烟,正吸了一口,没答她的话。牧冬急忙提出补充证据:“我上周见你你就穿的这身!”
廖原挑眉,把烟从嘴边拿开:“上周?”然后他反应过来,又笑:“原来是上周啊。”
早上裴丁给他打电话他还纳闷来着,牧冬怎么知道的。后来到了医院,护士给他看访客记录,牧冬在姓名那栏只留了一个姓,他就知道,瞒不住她了。
廖原静静抽了会儿烟,轻声解释说:“平时没时间洗衣服,你就将就着委屈会儿。”
牧冬又听到了“委屈”二字,一口气终于憋不住了,咕哝着说:“我还不够委屈吗?”
因为受伤的缘故,她咬字不是很清楚,话一出口,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廖原一下子被烟呛到了,弯着腰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牧冬赌气,手还盖在外套下面,不去管他。
廖原咳完重新坐起来,眼圈被咳得发红。
平复了良久之后,廖原好像终于攒够了力气,清润的的声音再次在夜色中缓缓淌出,这一次,他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故事从他还没满月开始讲起。
廖原出生二十几天的时候,被他的父亲廖永平抱回廖家。他满月时,他的爷爷便病危去世了。
廖永平是个大孝子,为了纪念父亲,他给这个刚到来的孩子取名廖原,寓意“了愿”。意思是了了爷爷的愿。而了的这个愿望极其朴实无华——他们廖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关于廖原的身世,廖家内部的所有人都默认,他是一个弃婴,被好心的廖永平收养了。
自打廖原有记忆起,他就知道,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妈妈对她无微不至,姐姐对他宠爱有加。如果有人问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谁,那他一定第一个说出廖雪的名字,第二个是葛慧宁。而廖永平因为工作忙,几乎不在家。每个月难得看见他爸的时候,廖原也是有点怕他爸的,他一直觉得,比起自己,爸爸更爱姐姐。
小时候的廖原,不仅在家里备受宠爱,在学校里也如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他聪明,开朗,长得漂亮。在各种各样的小学生竞赛中拿奖,家里专门为他定制了柜子来摆放奖杯。那些年,他的妈妈葛慧宁作为一个全职主妇,唯一的工作就是培养他。葛慧宁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廖原身上,以至于忽视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是变故来的猝不及防。
那年廖原读六年级,廖雪读高三。有一天,廖雪无意间听到了家里做饭的阿姨和两个临时请来的钟点工在八卦廖家。阿姨说廖原其实并不是弃婴,他是廖永平在外面的私生子。廖永平在知道有了廖原后,就提出和葛慧宁离婚,她要多钱就给多钱。他说为了完成他爸的嘱托,为了廖家后继有人,他要娶廖原的生母。
葛慧宁作为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人,她除了紧紧攀住廖永平这颗大树,想不出别的活法。她当然不同意离婚,软硬兼施,又是央求廖永平,又是以死相逼。最终,她答应廖永平,把孩子接回来,她会视如己出,好好抚养。于是,廖永平给了廖原生母一笔钱让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并抱回了刚出生二十多天的廖原。
廖雪听到这些简直像听了一个笑话,她当即去质问葛慧宁和廖永平,两个人都坦坦荡荡地向她承认了这一事实。葛慧宁甚至告诉廖雪,早在她生廖雪时,因为难产身体受损,她之后就再无生育的可能性。不能为廖家在添丁,是她的遗憾。所以廖原的到来,算是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的遗憾。
廖雪的整个世界崩塌了,她不能想象,一直爱她的父亲竟是有如此迂腐思想的人。她也不能接受她的母亲是如此的懦弱无能,任人宰割。她在家里大闹一场,开始变着法的欺负廖原,对廖原破口大骂,她将所有的错都推给了廖原,只有这样,她才能骗自己继续维护着心中最好的父母的形象。
只有十一岁的廖原被迫承受着这一切。他最爱的姐姐一夕之间变成了全世界对他怀有最大恶意的人,对他最好的妈妈原来跟他毫无血缘关系。小小的他每天面对着家里的鸡飞狗跳手足无措。他开始变得沉闷,内向,不发一语。
廖雪也变了,她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变成了一个抽样,逃学,染发的太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吴飞。吴飞是已经辍学的混混,廖雪不喜欢他,但和他谈起了恋爱。她只知道要报复,但不知道要报复谁。
临近高考时,廖雪得了抑郁症。她在教室里将手臂割了十几刀,血迹滴了一地。学校通知家长将她接了回去。
廖雪休学了一年。
后来葛慧宁答应廖雪,再也不管廖原。廖永平也答应她,让廖原搬出去住。之后,廖雪的病情才慢慢好转。而让她好起来的代价,就是廖原。
廖原从初中开始,彻底被那个家放逐了。
廖雪重新回到学校,参加高考,进入大学。大二时她要求进到廖家公司开始实习。在这期间,她一直都和吴飞没有断过,并将吴飞也安排进了廖家的公司。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吴飞,只是因为,吴飞陪她度过了一段最难的时光。
廖雪的能力很强,大三时廖永平给她开了子公司,让她开始自己独当一面。为了拓展自己公司的业务,时隔三年,她去找了廖原。
她要去攀娄琳琳她爸的关系,她要利用廖原。只有将廖原和娄琳琳绑在一条绳子上,她和娄家才能缔结更深层的关系,才能达成更深度的合作。
廖原答应了。无论廖雪提什么要求,廖原都会答应她。因为他也认同,是他欠廖雪的,他就该任由廖雪摆布。
就这样,廖原在廖雪的摆布中度过了高中三年。高中毕业,他终于遂了廖雪的意,和娄琳琳顺利出国了。却在出国四个月后,听到了家中传来噩耗——葛慧宁体检查出了淋巴癌早期,廖雪的公司倒了,吴飞拿着钱消失了,廖雪抑郁症复发。
廖原还没踏进大学的门,便和娄琳琳道了别,收拾行李回国了。
回国后,廖原承担起了一切。这两个月里,他陪着葛慧宁做了手术,然后开始化疗,又陪着廖雪住院治疗。他每天分身乏术,上午在肿瘤医院陪葛慧宁,下午到一附院陪着廖雪。
前一阵子,廖雪的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只是近一周又不太好了。一天夜里,她用餐具砸了病房里的窗户玻璃试图轻生,医院连夜将廖原和廖永平叫了过去。
医院提出最好有家属晚上陪在她身边,可廖雪不同意,歇斯底里地将廖原往出赶。廖原找了找医院附近能住的酒店,最近的不行也要近二十分钟。无奈,只好出此下策,找裴丁借住。
这血淋淋的十八年的人生,廖原平静地用了二十分钟就讲完了。
安静地听着的牧冬早已泪流满面。
廖原将触目惊心的伤口摊在了牧冬的眼前,她不敢细想,仅是如此,就已经让她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终于得知,他的生命力被如何消耗殆尽。那些莫名的恶意,那些独自生活的日子,那些无情的摆布利用,一步步地将他推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在那漫长的青春岁月里,他的世界一片荒芜,寂寥无声。
牧冬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淌,控制不住地开始抽泣。
廖原伸手揽过她的肩,将她的头轻靠在自己肩头,然后他的手覆在她的头上,一下一下的轻抚。
他侧着脸,一边边地对牧冬说:“没事,我没事。”
这晚,牧冬哭了很久很久,廖原一直轻声安抚。她的双眼肿胀,唇上的纱布被浸湿,从伤口上脱落了。
可她就是停不下来,一想到这是廖原正在实实在在经历的人生,她就一阵钝痛。
最后,牧冬抽噎着将头从廖原肩头抬起,她侧身向着廖原,缓缓举起双手,然后捧着廖原的脸,她用通红的双眼看着他,说:“廖原,让我来爱你吧。以后,就让我来爱你,好不好?”
在远处路灯传来的光线下,廖原的眼角,泪光微闪。
第47章 chapter 47
秋末初冬之时,上天终于给廖原带来了一些好消息。
葛慧宁化疗完后三个月体检,体内暂未发现癌细胞的迹象,医生宣告她康复了。还有,廖雪终于要出院了。
这一天,牧冬陪着廖原一起来接廖雪出院。
廖原带着廖雪从楼上下来,后面跟着两个护士帮她拿着一些行李。牧冬站在住院部的门口等着。
牧冬一见廖雪出来,自然地走上前去。跟上次见到的躺着的廖雪比起来,她的气色好了很多,只是皮肤看起来比以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