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愉初拉汽车门把的手僵住。
黄雯雯的表情显然已经确认,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季延崇?”
面上的青涩气息陡然敛下,专职变脸演员都难自愧不如的娴熟。
当着沈愉初的面被拆穿身份亦不能使他有半点惊慌。
李延山,或者说,季延崇,没有否认的意图,面无表情地飞瞥沈愉初一眼,再看回黄雯雯,自高而下的睨视拉出无限距离。
“你是谁。”
沈愉初听见他不带感情地问。
黄雯雯激动得快要哭了,“我是黄雯雯呀,我妈是你妈妈的干姐姐呀!你还记得吗?去年忌日我们全家还出国扫墓——”
沈愉初几乎无法直立,飞快钻进车中,钥匙插了几次插不进钥匙孔。
“不记得。”季延崇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黄雯雯,抢在沈愉初锁车门之前迈着大长腿坐进副驾。
足足有半分钟,或者对沈愉初来说大概有一个世纪,她都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尖锐的“嗡——”在脑中炸开。
她看见舞台的厚重红丝绒帘幕在眼前缓缓拉启,低温空调冷如冰柜,一道亮得刺眼的灯光“嘭”一声射下,照得她睁不开眼,她惊慌失措地左右环顾,观众席上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观众的空旷剧院突然响起了出处不明的掌声和呼唤,沈愉初手脚不听使唤,愚笨地跟着鼓掌。
舞台上俊美的演员停了下来,立在聚光的舞台中央,环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手忙脚乱的蠢态。
她一瞬间明白,不是人在看戏,分明是戏在看人。
第51章
恍恍惚惚一段路开出去, 驾驶完全凭借本能。
沈愉初在后车响彻天际的喇叭声中惊醒,意识到不能再拿生命为赌破坏道路交通安全,急急转向停在路边, 报复似的用尽全力按下双闪按键。
季延崇泰然自若地降下车窗, 手肘闲适搭在窗格上,仿佛这是一场秋日午后的郊游兜风, 完全无惧刚才六神无主的司机险些造成交通事故以至于车毁人亡。
在她的慌乱无措的对比下, 他极佳的心理素质多少显得有些许无耻。
沈愉初尽量将天崩地裂局限在眼眶中,“为什么不否认?”
他面色平淡地看过来,平静的凝视中带少许可察觉的愉悦,“没有必要。”
终究还是愤怒占了上风,短且急促的语调让她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不竭上冒密集而巨大的泡。
“装了这么久, 不继续演下去, 不觉得可惜?”
纵使尾音上扬, 也根本让人感觉不出这是一句问句。
她竭力控制住话里不断冒出的讥讽。
季延崇淡淡笑了笑,“你现在可以知道了。”
平直无波的语气, 过于理所当然, 居高临下的内核跟“你配知道我是谁了”没有区别, 让这场恶劣的欺骗听起来像是一种恩赐。
他纡尊降贵允许她知晓了份,而她竟然还没有匍匐下去谢主隆恩。
“你还要我感恩戴德?对你欺骗我这么久的事实?”
沈愉初在侧攥紧拳头,才勉强抑制声音不过分发颤。
她甚至能听见质问和血液在胸腔里激荡出的回响。
过去那双总是温吞湿润的眼睛微微眯起, “我没有这种意思。”
黑眸过于剔透, 上半圈总能反射出透亮的光,可再也不像狗狗眼了,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化,就让半圈倒影成为掂量人心的观测仪器。
沈愉初死死瞪住那双眼, 忽然想起一个记忆尘埃中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带她去体验滑翔伞那天,她执意要看他的飞行执照,他将照片递给她看的时候,拇指一直横压在画面上。
根据俩人当时的站位,那个动作其实稍显怪异,但他的自如实在太过行云流水,纵使沈愉初发现他压住的地方是姓名栏,也仅仅因为确认照片无误便没多加在意。
不仅如此,那些困扰了她很久的疑虑,现在通通有了解答。如果不是亲经历,沈愉初很难想象,有人会真的这么有闲无聊,处心积虑。
季延崇望她的目光中轻微浮笑,似乎很满意欣赏她心思飞转的模样。
原来气质神态对人的影响真的能够有那么大,他明明穿打扮都没变,只不过撤下了青涩纯真的面具,瞬间就奶狗狼狗都不是了,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尽是不紧不慢的优雅。
他长手长脚地屈尊在她这辆小车里,原本只觉得像是大型狗狗被塞进小笼子,现在怎么看都像是国王拿金锄头般别扭。
沈愉初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一旦不刻意收敛,存在感立即强烈到几乎爆炸,填充狭小空间的每一寸,令人扼住咽喉般难以呼吸。
她可能没有把控住眼神扭曲的幅度。
“问吧。”
他调整了下坐姿,更侧向她那一面。
往前摊手的肢体语言很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
沈愉初的揣摩被阻断,神思一时没能归位,但她现在很生气,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在他的问话后留下暂停的空档,要一句连一句,要制造出咄咄逼人的气场。
于是她凶神恶煞冷笑,“为什么要装实习生——好吧我知道了。”
妈的,出师未捷。
她是气糊涂了,随便一想就能明白,他是回来抢公司的,实习生能最大限度在不受注意的情况下深入集团内部。
季延崇很客气地抿了下唇,隐住笑意。
沈愉初气得昏头昏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该因为被拆穿而胆战心惊吗?不该因为欺骗感情而面红耳赤吗?
“为什么是我?”她泡在沸腾的岩浆里,厉声诘问。
“最开始,我以为你是陈怀昌的情妇。”
季延崇果然兑现有问必答的无声承诺,将真实答案不加修饰地递出。
“后来你知道不是了——”沈愉初醒悟地哈出一声,抛出尖锐的冷嘲热讽,嘲他也讽自己,“所以你才会消失一段时间,因为觉得我失去了利用价值。”
“是。”季延崇毫无愧疚地颔首承认。
沈愉初在熟悉的连环质问里找回战场,思路逐渐清晰,“那为什么又回来?”
那张万年无动于衷的精致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匪夷所思地看她,像是不理解为什么她会问出这种问题。
“因为喜欢你。”冷静得仿佛在阐述什么金科玉律。
自以为是的告白,不过是来自捕食者的施舍,“何不食肉糜”式的喜爱。
多么可笑。
眼珠在眼皮底下急速滚动一下,沈愉初冷冷勾起嘴角,抱起手臂格出安全范围,“你和陈怀昌果然是一家人,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觉得把我们普通人玩弄在股掌中很有意思?能满足你们某种变态扭曲的心理癖好?”
忽然沉寂的几秒像不小心按到的静音按钮。
“不是。”他再开口,声音黯几度下去,“我和他不一样。”
沈愉初短促吸一口气,胸脯起伏在逐渐适应下得到平缓,“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装?”
季延崇耸耸肩,“因为觉得很有意思。”
不再掩饰的本意恶劣得坦坦荡荡,沈愉初冷呵一笑,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干脆扭头看窗开始枯黄落叶的梧桐树,拒绝对视。
“沈愉初。”他再也不乖乖地昂脑袋叫她姐姐,直呼大名。
上半忽然倾过来,右手扣住方向盘,制造一个无法脱逃的狭窄三角区。
“何必把你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这一周来你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外面看房想搬走么。你敢说考虑过和我的未来?”
沈愉初忽然堆不住强势的态度。
心中对李延山弟弟的怜爱和愧疚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那个一门心思只喜欢她的奶狗弟弟,一眨眼变成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她心里发虚,猛地回头,不躲不逃直视他的眼,口是心非,“我对您的态度从来都是坦荡的,您欺骗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请您不要将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混淆。”
季延崇看她良久,叹了口气,眼帘垂下去,声音中的强势顿消,“我骗了你,是我不对。对不起。”
道歉道得干脆利落。
但沈愉初根本分不清他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面对他突然的示弱也半点不敢松懈,刚塌下去的腰背又挺直起来,“你就不怕我向陈怀昌告密?”
季延崇看她一眼,没说话,收回胳膊重新坐正,利落理了下衣服下摆。
看他那气定神闲的脸,每一个微表情都在尽全力表明脸的主人是多么的不担心。
如果沈愉初向陈怀昌告密,但最后还是季延崇上位成功,那沈愉初的下场可以预见。
他知道她不会做出这样不留后路的事情。
沈愉初可气又可笑地“哈”了声,闭眼倒回座椅靠背上。
是,他算计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怕有后顾之忧。
她忽然有些无力,因为习以为常的份压制倏尔失了效。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他如果真有他所说的那么喜欢她,那就该对她边的一切都很在意,在意申杰,在意黄雯雯。
但凡他能提前调查一下黄雯雯的家背景,今天这种掉马事件就不会发生。
不,大概他压根不在意掉不掉马。
无论申杰还是黄雯雯,都入不了他不可一世的眼。
沈愉初难免为可爱弟弟的消逝而感到万分惋惜痛心。
一时间无人说话,高度慎默的氛围使车厢内持续加压。
不欢而散是显而易见的结束语,季延崇凝视她的侧脸,索然为今天画下句号,“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我还不够冷静?”沈愉初被戳到痛处,猛地睁眼腾起来,反击,“如果我不冷静,就不会时时刻刻谨记您是我的老板,努力克制住扇您耳光的冲动。”
她突然的反抗让季延崇本已消淡的情绪重燃,他盯她,倏忽笑了,直接将左脸凑了上来。
不是任君惩罚,而是“我赌你不敢真打”的笃定。
沈愉初倒吸一口气,强忍没退,并且再次认定他绝对心理扭曲,“老板,我真心劝您,在我还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早点下车,否则我真的很害怕,我在一时冲动之下会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举个例子?”他更兴致盎然了,甚至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沈愉初反复在侧握拳,放开,握拳,放开,再握紧,尖细的冷嘲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去,“比如将您狠狠踹下车。”
季延崇扯了下领带,笑问:“再追上来踩上两脚?”
沈愉初面带比小丑还假的假笑,“如果您执意要求,我也不是不能满足您。”
“哈。”季延崇敛下眼,手肘撑在车窗上,修长分明的手指掩住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