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她才算真正体会到,这样的出题行径,有多么奢侈浪费不人道。
他们组六个人的作业,双手端捧在胸前,直接遮去一大半视线。不仅坠得她胳膊疼,迈步时连路都没法看。
连年级组的老师都看不过去:“怎么能派你一个小姑娘来拿呢,欺负人吗这不是,你们组其他男生都干什么吃的?”
“他们……都有事儿。”江柚正挣扎着抱着全部试卷向门口走,听到老师说话连忙停下脚步,转回身,双脚合拢站定。
结果一不小心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把试卷给飞出去。
老师也“哎呦”一声,被她惊险万分的抢救动作吓了一跳,着急出主意,“要不你先搬一半,另一半等待会儿再来拿?”
“不用了,”江柚咬牙把怀里的卷子扶稳,心怀感激地,干巴巴陈述致谢词,“谢谢老师。我可以的。”她说完又冲老师真诚一笑。
年级组办公室离教学楼太远,而且每个班取作业都需要排队,按先来后到次序挨个来。
再跑一趟,第二节上课都不一定能把作业发下去。
云裳还等着抄她的物理和英语,她最好在第一节课下课前,把这两项作业都写完了才行。
从办公室回教室,走校园外环需要绕小半个圈。
江柚力气小,她怕自己搬卷子搬到半道走不动了,索性直接抄小路走直线。
从综合实验楼穿过去,再经过博雅广场,最后再横穿个第二食堂,出来后就是他们班所在的教学楼。
综合实验楼是M字型,江柚入学两个月,还没上过实验课。
今天第一次进来,差点迷路,好半天才摸到后门,得亏没走岔道,远远就看见博雅广场。
博雅广场是一个正六边形,中间印着一个巨幅的太极图花样,据说是家属院的老头老太太们晚上跳广场舞练太极的地方。据说。
高一不安排早晚自习,江柚还没能有机会见识过。
这会儿临近上课,校园里没什么人,江柚也不需要看路,就任由怀里的卷子挡住视线,大咧咧地迈步朝前走——其实跟龟速差不多。
差不多走到太极图附近,脚踩阴阳线时,江柚猛地心下一咯噔,觉得不对劲。
只听见耳边一阵风声刮过,她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区域内,一只自行车前轮直愣愣朝她的腿碾压过来。
随后,她整个人便应声而倒。根本来不及躲开。怀里的试卷也全飞出去,散在地上,到处都是。
江柚被眼前这突发状况吓傻,坐在地上,发了好大会儿呆。
直到痛觉神经末梢和神经元如常恢复工作,大脑中枢也终于接收到胳膊、手掌心、大腿处传递过来的神经冲动和电流,她才算真实地意识到了,这个不争的事实——她不小心被自行车撞倒了。
江柚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大脑仍旧处于一片混乱。
她顾不上捡散在地上的试卷,而是忙转身,看向扭倒在一旁自行车,以及它同样惨摔于地的主人。下意识张口道歉:“对不起。”
姜宥皱着眉,拍了拍手掌心和衣服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开口问她有没有受伤,就听见来自于受害方,江柚,有些不太合乎时宜的道歉。
一时间只觉得好笑,却也不作提醒,他唇角微勾,淡定地及时予以回复:“没关系。”
听到姜宥的话,江柚更不觉得自己逻辑有问题,连忙再度诚恳地做出解释:“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到一半忽然又反应过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但却怎么也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确实是她没看路,两个人不小心撞到一起,摔倒了。
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下去,“我不是故意撞上来的……卷子太高,挡住视线,我没看清路……”江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不远处盛琰和高达林也赶了过来。上来叽里咕噜补充一通,江柚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三个人开玩笑打赌,非要姜宥在校园里表演一番拿手绝活,边骑自行车边玩儿手机打游戏。
顾名思义,就是骑自行车的过程中,双手大撒把,不再扶车把手。
然后双手还要负责捧着手机玩儿游戏,眼睛也不能看路,得时刻盯着屏幕,保证游戏不输。
姜宥双手不能碰车把,于是只能走直线。为了保证车把不歪,车速还不能太慢。
等他从手机屏幕上分出一寸余光留意路况的时候,车轮已经冲过去撞上了江柚。
从交通法规上来讲,这应该算是一出双方都有过错的车祸。
但江柚是行人,走得也是“人行道”——崇明一中有明面纸质规定,不让在校园内骑两轮车。再有就是,广场上也确实不允许车辆驾驶,滑板都不行。怕学生不小心撞到家属院的小朋友。
而且江柚受伤也更严重——她的手上好歹还有一点擦伤的痕迹,姜宥不过衣服上沾了点黑灰。
所以,于情于理,主过错方都在姜宥。
换句话说,该说道歉对不起的人,是姜宥。
怪不得刚才她道完歉,他看过来时是那样的眼神。然后,他居然还配合着受了她的歉意,并且大方给予谅解?
什么人啊……唔。
江柚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脸红,可能是嫌弃自己太蠢了,有些丢人。但她又总不能再理直气壮要求姜宥也道歉回来,那样岂不会显得她更蠢?
手机
“你们在干什么?”
“车祸”状况发生得太突然,四个人又磨蹭半天,就着事件前因后果聊了好大会儿。侃得太热闹,竟也没人听到正式上课铃响。
教导处值班老师今天例行对着监控,巡查有无迟到学生。
他正抱着保温杯哼小曲儿犯困,乍一掀眼皮,某只不应该出现在校园的异物,嗖地一下,一路从左上角小屏,窜到了右下角窗口。
居然有学生敢公然挑战校规,明目张胆地在学校骑自行车。
不对。他将保温杯搁在桌上,凑近屏幕,揉了揉眼睛,又看:这学生没扶车把,手里还拿着只电子设备,看样子是在打游戏。
边骑着车边打游戏。
还挺牛气,有点胆色,技术绝对杠杠的。比他年轻的时候也不差多少,想当年他……
值班老师捻着指腹,忆当年意气风发正上兴头,感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撅断。他打开门,保安大叔走了进来。
“我刚在博雅广场附近碰见仨男生。一个骑着自行车,另外两个撵在后边儿,举着手机跟拍……你说骑自行车有个屁稀罕的,拍它干啥?
他们不会是什么快手抖音红人,准备把视频给放网上吧?郭老师你说我们需不需要上报校里,联系一下公关部——万一再给崇明造成啥负面影响,那可就不好了。”
保安大叔很有危机意识,一路走过来脑子里想了很多。
“不会。”郭老师一副“你不懂”的表情,无所谓地摆摆手,把保安大叔后面一大堆其他更离谱的猜测和腹稿,全都摁回了嗓子眼。
光骑自行车当然没什么可拍的,可你没看见人家双手大撒把呢吗?
见保安大叔仍旧一脸忧虑,郭老师终于记起自己身为教导处副主任的职责所在,清清嗓子,端起桌上的保温杯轻抿一口,准备润下喉咙。
没成想保温杯质量太好,水忒烫,直接给他舌尖燎起层皮。于是又故作面色如常地将保温杯放回原处,镇静发放指令:“博雅广场是吧?走,我们看看去。”
到了地方一瞧,不止三个男生,还有个看起来挺文气清秀的女生,白白净净的。
郭老师和保安大叔眯起两双锐利的眼睛,视线一对,当即老道地不约而同猜向一个“事实”:他们抓到了一个表白现场。
什么骑自行车啊拿手机摄像啊,都是为了逗女孩开心。
当然,对此深有共鸣的郭老师想的就更多了。想当年他也是在他媳妇儿和丈母娘面前,露了这么一手酷炫的技术,就把老婆给娶到手了。
郭老师至今都不清楚的是,他老婆或许是被他霸气不羁的操作给吸引到的。但他丈母娘,很大一部分,是看中他有那么一辆名牌车……
“对不起老师,我……”
江柚不过是去领个作业,没意料到会撞上这么多突发事件。竟然还引来了值班老师,刹那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
没等她磕磕绊绊解释完,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姜宥已经出声打断:“老师,她是去年级组拿周末作业的,不关她的事儿。是我骑自行车不小心把她给撞倒了。”
郭老师和保安大叔这才终于发现,地上白泱泱胡乱散着一大片,全是卷子。心里顿时就对这个说法信了大半。
再扫一眼旁边女孩惨白着小脸的狼狈样,半只袖子上面全是灰,更是半点怀疑也没了。
“那这个女同学先走吧,”郭老师柔声安抚江柚,又将眼睛投向姜宥他们,瞪了一眼,板着脸呵斥,“你们三个留下。”
顺道指挥仨男生把地上的卷子捡起来,整理好,交给江柚。
江柚觉得自己这么走了有点不好,迟疑地站在原地,没挪脚。
“老师,你没看这么多卷子,女同学一个人也搬不走啊!”盛琰吊儿郎当地提醒。
在说到“女学生”三个字的时候,故意模仿郭老师那大粗嗓子,刚才刻意放柔时的语气。学得像极了。
一下就把郭老师满腹的火给勾了上来。
不过这兔崽子说得倒是这么个理儿,郭老师也发现卷子有点多,女同……女学生那胳膊细的,就这么让她一个人搬回去,回头还不得把胳膊给压折喽。
应该派个男生帮她送回去。
郭老师内心很快有了决定,开始在大脑内权衡,这三个里面谁过错比较小,可以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放个水,不挨那份儿批评教导。
肯定不能是学他说话那兔崽子,太没大没小。另一个举手机跟拍的,一直也没吭气儿,看着就像个小跟班,犯错最轻。
可他内心又更属意放过那个大撒把骑自行车的,但这男生又骑车又玩儿手机的,违反校规情节最重……郭老师纠结半天,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
刚想要顺从内心深处,让姜宥跟着回教室。郭老师的手都伸出指过去了,云裳突然从教学楼那边跑了过来。
“刘班让我来……看看你们几个……怎么,怎么还不回教室。”她一边说一边大喘气,说完一抬头,才注意到郭老师和保安大叔,“这是怎么了?”
郭老师也不等他们互相解释一番,交换下信息,直接下命令,“正好你们两个女……同学把卷子带回教室,三个男同学,跟我来一趟办公室,自行车也带上。”
谁让人女同学就来这么巧呢,干脆一个都别放过了。
就这样,姜宥单手插兜推着车,盛琰和高达林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了值班办公室。
来到办公室,郭老师口渴得不行,看见保温杯便下意识端起往嘴边送。
嘴巴已经抿上杯壁,临了又想起什么,将杯口向后撤了撤。轻吹两下,再送到嘴边,还是烫。只能吞咽两口唾沫,依依不舍地放下保温杯。
“你们三个,面朝墙壁一字排开。抬头挺胸,站直了。是男人就该有个站样儿。”
“老师……”盛琰不发表个意见,就浑身不舒服。
“喊报告。”郭老师强调纪律。
盛琰不服气撇嘴,拖腔带调:“报——告——!”
“说吧。”当老师首要一点就是脾气好,郭老师不跟他一般计较。
“老师,我们倒是想当男人,都快想疯了好吗!可学校不给我们机会啊!”盛琰语气很怨念。
郭老师是教体育的,语文不好,没领会他隐晦的中心思想,随口接:“怎么不给你们机会?”
体育课上跑区区一千米,一个个都喊受不了。还嫌学校不给机会,让你们尝试尝试真正的军事化训练,这总够男人,可你们这些兔崽子受得了吗?
“上回我不过就在操场上,摸摸隔壁班女同学的小手,就被全校通报批评……所谓越压抑月放纵,学校看这么严,实在有违人类天性啊!搁古代,我们这年纪,儿子估计都好几个了……”
郭老师听着听着忽然察觉不对。他爹的,这臭小子在乱说什么鬼东西?
“滚出去,站外边儿反思够了再进来。”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男人这个词是这么乱解释的吗?小小年纪不学好,满脑袋都是什么污秽思想。
盛琰站外面还没一分钟,又喊“报告”。
“又怎么了?” 郭老师倒要看看他究竟还能给他扯什么。
“老师,这个自行车好像在嘲笑我,我觉得很没面子,能不能申请回办公室面壁思过?我保证不再乱说一个字。”
提到自行车,郭老师也想起了某个差点被忽略掉的,最重要的环节。放口先喊盛琰进来。
他背着手,绕着一排三人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停下脚,和他们面对面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