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断钳的手柄很长,庄延一只手握着一边,把钳口张开,夹在铐环上。
“来了啊。”
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成蔚还是闭上了眼睛。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伴随着钳口的力量,手铐在摇晃着,她的手臂也连带着摇晃;手铐的边缘无可避免地碰触到手腕上多日以来无法完整愈合的伤痕,有一瞬间她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揭开了一块痂,仿佛被一块粗糙的石头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她这辈子还没接受过任何会引发持续疼痛的外科手术,只回想起小时候,护士给她在玩闹中摔破的膝盖上药,明明护士的动作很迅速,但她却觉得那过程无比漫长。
突然间,她听到了“锵”的一声。
“好了。”庄延说。
然后,成蔚感觉到庄延的手指碰触到了她的手背。庄延沿着铐环锁死铰链的某个关键部位拨动了一下,捏着一半铐环往上一推,啪地打开了。
成蔚睁开眼睛。她抬起左手。手腕变得很轻,轻得几乎让她产生了陌生感。手腕上的确留下了层层叠叠的深红印痕,不断发出隐痛,只是这痛楚可以忽略了——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一种清凉的皮肤触感之上,仿佛吹到手腕上的风,如今带着一种淡淡的花香。
她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摆脱的,不仅仅是和这手铐一同逃亡的四十八小时。她摆脱了更长久、更沉重的东西。
“好了,谢谢你。”成蔚说,“我们走吧。”
她不想沉浸在于喜悦并存的愁绪之中,想立刻动身。
但庄延并没有把剪断钳放下了。
他看看周围,工具架上有一卷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他扯下来一个,张开,摆放在桌面上,把手铐扔进去。
“怎么了?”成蔚说。“你要留着吗?”
“不是。我想起来,以前办过一个案子。进口钢筋,里面还套了一层塑料管道,藏着毒品。”
庄延把钳口对准两个铐环之间的链条,双臂一合。相比较粗的铐环本身,链条要容易对付得多。一瞬间就断开了。然后,他放下钳子,小心地捏起断开的链条两端,断口朝下,上下震动。
从断口处滑出了极其微少的一点粉末。
他皱眉,再次握着钳子,彻底剪断了一小截链条,像迷你大小的通心粉。他找来一根细铁丝,探进这截链条的一边断口,往里捅。更多的、呈结块状的粉末,从另一边断口漏出来。
“我之前就有怀疑,但是想到手铐的结构和硬度,觉得不太可能。结果这些东西是藏在链条里。剩下的就不用一点点折腾出来了。”他合上垃圾袋,把手铐和碎链条全部包裹在里面。“大概能藏 20 克。作为样品的话,量有点少,但这无所谓,作为证据是足够了。”
“所以,”成蔚说,“他非要跟着我……在山上的时候,还要拉着我单独跑掉……”
“嗯……多半是为了这些东西。”
成蔚的眼神突然有些放空;片刻之后,她流泪了。她伸出左手抹泪,泪水沿着掌心滑过手腕上的印痕,引发了类似蜇伤的微痛。与此同时,她展露笑容。
“原来还有这种事情,”成蔚说,“知道了一个人其实根本不爱你,竟然也能让我开心。”
庄延的心跳猛然加速。胸腔中鼓动着一种危险的节奏。危险之处在于,他明白这样特殊的心跳急速响起,是在不断地叩问他的大脑,寻求一个答案;但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它所引发的焦躁和愁绪也不会有丝毫平复。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6)三个影子
约十四个小时之前——
黄昏从天空漫进森林,再沉淀到胡仕杰别墅外墙的每一道缝隙之间。一楼大厅里,翁庆仰面躺在沙发上,表情平静,一条白色毛巾较宽松地包扎双眼,毛巾之下的右眼球已经过简单消毒处理。之所以包扎双眼,是因为必须防止左眼移动,牵扯到已被刺破的右眼,造成二次伤害。“亮宇”的那一刀并没有刺入太深,虽然不太可能保住完整视力了,但若能及时治疗,至少可以不用摘除眼球。翁庆右手轻按腹部,左手平置茶几之上,吴桑白给他涂烧伤药膏。吴桑白的模样也不大好看,除了眼睛完好,面部多处淤青,鼻头稍有歪斜,下方的嘴唇在三分之一处有一道大大的豁口,而且夸张地肿起来,仿佛把一只紫红色的粗大蚯蚓切成了三、七等分的两节。比起体表伤,最大的变化是他的体态,肩膀溜得几乎不存在了,只靠搁在膝盖上的肘部来支撑上半身,仿佛在脱下西装后,他从吴桑白本人,变成了曾经在他面前努力吟唱圣歌的无家可归者。造成这改变的,是疲劳以及失望。
吴桑白结束了对翁庆的治疗,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到厨房去洗了洗手,再回到大厅坐下。幸好他之前和“亮宇”搜查过了房间,所以才能迅速找到药品,应急治疗。否则若强忍着伤痛,回到缅甸再处理,引发感染,甚至有可能危急生命。
吴桑白不开口。他不知该说什么。道歉?谈他的失败?或者直接商讨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在双眼蒙着纱布的翁庆面前,没有一句话是适当的。这甚至不是谁受伤更重的问题。翁庆不是他的帮手,而是他的“客人”,甚至可以说是他不得不请来的救星。他要面对的,不是懊悔或者其他情感问题,而是如何拾取破碎的尊严。
但是,翁庆先开口了。
“吴桑白,你打过女人吗?”
“……什么?”
“我指的是当真的打。”
“打过。提这个干什么?”
“结婚之后,我就缺少这方面的练习。今天早上,是我下手轻了。”
吴桑白猜测,翁庆是想表达他面对持着柴火的成蔚,手下留情,导致拖延了时间,遭到反击。这算是一种奇怪的道歉吗?不,不能这样想当然。如果翁庆真的道歉,那反而会把吴桑白推到一种无法周旋下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