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继续跟踪成蔚两人。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因为前方的路上没有其他游客,且石头路上飘满了落叶,脚步踩踏,难免发出声响。石路之外,充满更多的树叶、枯枝,更不适合隐藏跟踪产生的噪音。她们一路上并不交谈,只是毫不犹豫地前行。肖洋只好时常停留,确保自己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了,再循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一看见她们的背影,又要停下来。
肖洋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太久。更糟糕的是,那仿佛要啃噬骨头的瘙痒又回来了。他清晰地感觉到额头上有大粒汗珠渗进眼角,蛰得厉害;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梁,再睁开,视线一片模糊。他开始后悔,没有早点回家。胡老板的命令是:死死跟着,不能让她们走丢。说得容易,你倒是来试试?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还得麻烦你大爷我?无数脏话在肖洋的大脑中像桌球一样激烈碰撞,只是无处落袋。如果姓胡的就在跟前,肖洋觉得自己一定能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岩石上反复地撞——真要能这样那该有多解气。
但是,就像一只满怀野心的鱼蹦出小水塘却落在了干燥的沙地上,下一刻肖洋的想法又翻转了。他回想胡老板对自己有多么好,多么讲义气,甚至承诺要把他老婆接回来;但他竟然恩将仇报,在脑袋里把胡老板揍了一顿。对于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省这思想上的错误,“弃暗投明”,肖洋几乎激动得想高声吼叫出来,想热情地拥抱一些什么。在犯瘾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如此难以琢磨。他等不下去了,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善自己的状况。
他双手疯狂抓挠自己的头发,然后握拳,砸在地表的落叶上。拳头离地的同时他开始奔跑。继续这么静心屏气地跟踪下去,他觉得自己会发疯。他想,胡老板说的是,不能让她们走丢。如果能抓住她们,那当然更不会走丢了。不过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而已。肖洋一心只希望,这件事能快点结束。
成蔚几乎是一听见肖洋的跑动声,就确信这声音并非来自于山林中的动物。她立刻转过身,拉住杨甄的手,同时看见了远处肖洋全力跑动的模样。显然,他是冲着她们来的。“跑,”她对杨甄说。杨甄没有回头,紧随着成蔚跑起来。她每挥动一次手臂,冷风都会隔着衣服在伤口上来回摩擦,仿佛有上百支缝衣针从皮肤上滚过去。她们不如肖洋跑得快。身后的脚步声沉重、密集得令人生厌,还伴随着肖洋的叫骂和喘息,像泥石流,像野火,像食腐动物大肆张扬的贪婪,对猎物充满不敬。成蔚听见了杨甄的尖叫;她回过身,发现近在咫尺、面容扭曲的陌生男子抓住了杨甄的手臂。成蔚停下脚步,右手抬起挡在身前,要把那男子推出去。这不是什么有章法的反击,仅仅出自仓惶之中的本能反应,就好像要甩掉一只偶然盘在手臂上的蜈蚣。
肖洋松开了抓住杨甄的手;杨甄身体猛然往前一冲,以侧面撞在一株大树粗壮的树干上,在那冲击力朝着全身开始扩散的一瞬间,大脑出现了空白的一帧,除了那导致自己喘不上气的酸痛,几乎感觉不到其他。她好不容易才完整地吸上来一口气,睁开眼睛,看见成蔚和陌生男子都倒在地上;男人跪着,头部几乎抵着地面,搂紧成蔚的右边小腿;成蔚以肘和膝盖撑着地面,慌张地朝前爬行,终于把小腿抽了出来。小腿解放之后,她想站起来,男人又猛地往前一扑。
杨甄看到成蔚腿边的树叶上,溅出来一泼鲜血。成蔚感觉到小腿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去,接着腿脚就使不上力了。男人绕到她后面,用左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右手把刀尖按在成蔚面庞右边,接近太阳穴的位置。
“不要动!”肖洋说。“再动,我就从这儿一刀划下去!”
成蔚紧闭眼睛。在闭眼之前的一瞬间,她感受到的是愤怒。让她愤怒的,不仅是追上来的敌人,也包括无力反击的自己。没想到,在来到荒无人烟的地带之后,敌人就这么毫不掩饰地追了上来。这让她们之前的小心翼翼,显得是多么地徒劳、自以为是。如果庄延还在,绝不可能陷入这样的境地。她想,不能怪罪庄延,应该怪她自己。她们肯定是早就被跟踪了。但是她并未察觉。她从庄延那儿接过了领路人责任的时候,但是却失职了。
杨甄靠着大树,不知道自己是应当继续蹲坐,还是站起来。杨甄从成蔚眼中,看到的除了惊慌,更多的是沮丧。她能看见那尖刀陷进成蔚的皮肤——至少目前还仅仅是陷下去而已。成蔚背后的男人神色癫狂,握着刀的手在打抖。
“对,你也不要动!总算追上你们俩了……成蔚,我要找成蔚。谁是?噢,你,你就是……我们胡老板要找你。”
“只找我一个人吗?”成蔚的声音颤抖着。“只和我有关?和她无关,你们胡老板只找我,对吧?”
“是要找你,还有……还有……总之都别动!别打鬼主意!喂,你,你看好。就你脚边那根树枝。你一根脚趾头要是超过那根树枝,我这刀就划下去。我说到做到。”
杨甄的身体僵住了。她也曾经用刀子对着成蔚,但她从来不曾真正割伤过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现在,她看见成蔚的小腿旁边,在几片树叶围成的天然小坑洞中,有鲜血积聚成了浅浅的红水池。
“你别杀她。”杨甄说。她声音很微弱。她想说的并不是“杀”字,但是舌头不听使唤。
“我……我不跑。”成蔚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就是胡老板的女人吗?”
“他让你把我找回去。肯定没让你对我动刀子。你把刀放下来。”
如果大脑处于一个更清醒的状态,肖洋会觉得成蔚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现在,她的每句话,似乎都夹杂着一些令他更加心烦意乱的噪音。肖洋看了看成蔚的小腿。他已经把这女人给弄伤了。胡老板一定会怪罪的。所以多一道,多两道伤痕,大概也无所谓了。
他的左手在成蔚的脖子上勒得更紧。他感觉到成蔚的鼻息,吹在他的手臂上。成蔚的后颈上都是温热的汗珠。肖洋想起来,教会他“追龙”的兄弟,所提出的一个诱惑他的理由,就是比男女那点事更带劲。肖洋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直接做比较,但那是出于一种无聊的尊严,就好像承认“追龙”更带劲,就在暗示自己在那方面没了追求。但他承认,这两者在体内会引发韵律相似的躁动。他又回想起来,透过胡老板车玻璃看到的成蔚。漂亮得让他对雇主产生恨意。现在,这个一度遥远的女人,离他太近了。
“你不把刀放下来?”成蔚说。“你打算就这样等着胡老板过来?如果他一天一夜都不……”
“你,脱衣服。”
“……做什么?”
“脱衣服。如果不想让我一刀挑破了你这张脸,就给我脱衣服。脱了衣服你就走不掉了。”
“你这样勒着我,我怎么……”
“那你先来!”肖洋看着杨甄。“你先脱光,再来帮她脱!”
杨甄木然地站着。她此刻的神情,又让成蔚想起了昨天夜里,用白毛巾包裹住杨甄伤口的那一刻。一个对于外界的险恶,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的小孩。
“不脱是吧……我数三声。三,二,……”
杨甄的右手颤抖着慢慢抬起,放在领口,又僵住了。泪水从眼角流淌下来,冲刷着脸上的污渍,仿佛有深棕色的唇膏,在嘴角倾斜着划过。
成蔚再次紧闭眼睛。她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让胸腔感到痛楚。如果落入敌手是难免的,那无论如何也要尽量避免受到更多伤害。她无法想象,让杨甄受此屈辱。至于自己——她尽量先不考虑那些无意义的事。她的策略是对癫狂的男子强调自己是“胡仕杰的女人”,让他不敢下狠手,之前的所有对话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说出的。这个策略,或者说这个直觉,并没有错。她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