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她解释:“这是一张邀请卡,邀请我出席巴黎一个厨艺比赛,担任美食评委。”
她笑着问:“那你有没有去?”
他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把行李箱合上,走到她旁边坐下,双手轻轻抓住她的两臂,神情凝重:“我有件事情,是时候该跟你说了。”
她先是惊讶和疑惑,见他一脸严肃,不由得也收起了笑容,抬起亮晶晶双眸注视他,等着他说。
他思忖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他的秘密告诉她了。
“唐栗,我跟你说过,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我……我有病。”
第三十六章
“我有病。”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她的眼睛蓦地睁得很大,似乎是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有病,是指身体有病还是脑子有病。年轻人生气,常用“你有病啊”来骂别人,有时候后悔自己做了件蠢事,又会用“我有病”来自嘲。
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严肃,严肃得让她有点害怕,她直觉他正在说的,是一件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
一瞬间,她脑子里产生了许多种不好的猜测。有病?他会有什么病?肯定不会是感冒发烧阑尾炎这种小病,能治好的病估计他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对她说。那么……就是重病了?还是治不好的绝症?不久于人世?
如此胡乱猜测着,她忍不住想哭。泪花先是不停在眼里闪烁,不一会儿便控制不住地纷纷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愣住了,明明他还没说重点,她怎么就哭了?
他把她搂入怀里,柔声安抚:“怎么了?我都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哭了?别哭好不好?别哭……”
他边哄边吻她的头发,感觉到她单薄的身子被他紧搂着,仍然颤抖得厉害。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离开他怀里,抬起头,张开泪眼,拿掉被泪水和鼻涕沾在脸上的发丝,无比深情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不管你有什么病,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会陪你一起去克服。就算最后的结局很不好,我也陪着你。我愿意为你生一个孩子,延续你的人生。”
他惊愕地看着她,知道她误会了。为她这番有点傻气的深情告白,他内心是又震撼又感动,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了。他只好又搂住了她,薄唇贴上她的眼角,轻轻吻掉她的眼泪,在她耳边说:“栗栗,我不是患了绝症,我只是味觉失灵,没有了味觉。”
伤心难过的情绪渐渐被震惊替代,她睁大眼睛问他:“你没有味觉?你一直没有味觉?”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栗栗,你会不会怪我没有早点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承认我有私心。在我们正式交往前,我担心你知道了我的缺陷,会看不起我,不愿意接受我。在我们正式交往之后,我又担心你知道了,会嫌弃我离开我……所以我直到现在才告诉你。我想,如果我们要结婚,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话,我就不应该对你有任何隐瞒。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怎样做,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哪怕她因此要离开他,他也会尊重她的选择,尽管那样他会痛彻心扉,再也不会快乐。说到底,他不想勉强她跟一个不正常的人一起生活,他觉得自己不正常。
她当然不会因为他的一个缺陷而离开他。她只是一时消化不了这件事情,沉默了几分钟才恍然大悟,对很多曾经不解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因为没有味觉,他放弃了当食评家的理想,多次婉拒出席担任厨艺比赛评委。
因为没有味觉,他在遇见她之前,几乎不为别人下厨。即使下厨也只做西餐。只有西餐可以根据食材的重量来调味,例如煎一块200克的牛扒,应该用多少克的盐或糖来做酱汁。又例如烤一个蛋糕,该用多少只鸡蛋多少克蛋糕粉多少克黄油等等,都会精确告诉他,不必为调味困惑。换成做中餐,要炒最简单的一道番茄炒蛋,都需要根据舌尖尝试过后来调味,他无法做到。她曾经还嘲讽他只会西餐,崇洋媚外。
因为没有味觉,她每次问他一道菜好不好吃,他都只会回答“好吃,跟你在一起吃什么都好吃”。
……
严时没想到,把他的秘密告诉唐栗,会给她带来很沉重的心理负担。听着他讲失去味觉以来十几年的困扰,她哭得比他这个当事人还伤心。他哄了半天,她才稍微平复心情。离开他家的时候,她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眼睛都哭肿了。
他带着一种既心疼又愧疚的心情,去浴室洗了头发洗了澡,穿上一套灰色睡衣,正拿白毛巾擦着头发,门铃又响了。
他踏着拖鞋去开门。
唐栗又来了。
她也洗了澡,身上穿着小碎花的睡裙。睡裙宽宽松松的显得她人更瘦小,但穿起来很舒服。一头披肩长发还未彻底干,发梢有点湿湿的,她伸手去摸着头发,望着他说:“今晚我想陪着你。”
如果不是十分了解她的纯情,他肯定就想歪了。她说的“想陪着你”,就单纯地只是想陪着他,聊天或吃个夜宵。
夜宵她是吃不下的了,了解了他的苦恼,她比他更苦恼。她预料今晚会失眠,而他因为时差暂时没有睡意,于是两人又坐在了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他揽着她的肩膀,她挨在他的胸口上。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想,只需像现在这样静静依偎,便觉安心。
是她先开口打破安静气氛:“你不要难过,总会有办法的。”
他笑了,“我没有难过啊,都过去十几年了,我早已习惯。”
是啊,失去味觉有十三年了,他早已习惯吃什么都无滋无味的困扰。他时常自我安慰,虽然他的舌头尝不出酸甜苦辣,但是他还能正常进食不是吗?他的身体还是健康的。没有味觉,还帮助他戒掉了偏食的坏习惯。从营养而不是从美味的角度去进食,反而让他个子长到一米八六,身体很少生病,还算强壮。
她却觉得很心酸,又红了眼圈,“可是,你是做餐饮生意的,你见识过许多美食,却尝不出它们的滋味,我觉得是最大的遗憾。”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略沙哑的声音说:“我觉得最大的遗憾,是没法尝出你做的食物,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鼻子一酸,又要落泪。他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聊起别的:“我们不要再说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我这次从法国带了一罐咖啡,我冲咖啡给你喝好不好?”
很快冲来两杯咖啡,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就皱眉,放下了杯子。
他连忙问:“是不是太苦了?”
想给她找糖,很快又意识到他家里根本没有糖。因为他喝咖啡,是从来不加糖或奶的。
她对他露出勉强的微笑,“不要紧,我不喝了。”
他想了想说:“冰箱里有果汁,我给你拿来好吗?”
他要起身,她拉住他一只手,“不要走开,我们就坐在这里说说话,好不好?”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好,你说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很想问问他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令他在医院里躺了几天才醒来?而且醒来后就失去了味觉?她心里有太多疑问,很想他能给她解答。然而,她又很害怕勾起他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还是决定不问了。
应该去问他身边知道内情的人,她想。
“你的秘密,除了你的家人和我,还有谁知道?”她又把头靠在他胸口上了,隔着柔软干燥的睡衣面料,听他有力的心跳。
他坦白告诉她:“知道我秘密的人不多,在朋友里面,我只告诉了程德信,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唐栗当然没忘记程德信这位心理咨询师。她想起她还留着他的名片,也许明天或后天,可以去他的工作室,详细聊聊。
“哎,程咨询师的工作室在哪个位置啊?你去过吗?”她抬起脸,眼睛一望到底,清亮纯净。
严时可猜不到她的意图,很是诧异,“你问他的地址干嘛?你要给他介绍生意?”
她有点心虚,“没什么,我好奇而已。”
他伸手捏捏她的脸蛋,故意装出不满的神气,“不要好奇别的男人好不好?”
她愣了愣,脑子还在想他是不是吃醋了,他的吻已经落下来,先落在她的脸颊上,然后落在她的唇上,由浅入深,又是缠缠绵绵的一番湿吻。
她记得卓菲提醒过她的,夜晚的时候,最好不要跟男人接吻。那时她也没问为什么,现在她有点知道了。她意识到他的呼吸渐急促,体温渐炙热。原来放在她腰间的两手 ,开始上下游移,轻轻扫过她的背部。
她还是第一次觉得她的睡裙太过轻薄了,因为隔着睡裙,她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滚烫。
也许该停下来,该找点别的事情做,不能再吻下去了,他们同时这样想。
“看一场电影好不好?”
“好,看什么?”
“嗯……”
约莫一个小时后,唐栗把头靠在严时肩上。电视上播着一部外国影片,播到女间谍快要暴露身份,正是精彩的部分。她的眼睛却不听使唤地闭合起来,长睫毛在眼皮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轻轻推了推她,对着她的耳朵柔声问:“很困了是不是?不如回去睡觉吧?”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摇头呢喃:“不……不回去……我说过,今晚要陪着你……”
“要不,我们到床上去睡吧?”
第一次与他同床共枕,她并没有感到羞涩或者不安。她实在太困了,只觉得他的床好大好柔软,他身上的气息好好闻。躺在他的臂弯里,她很快就睡着了。
他却睡不着。是喝下去的一杯咖啡起了作用,也是她起了作用。即使已关了灯,透过窗外月色,他还是能看到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尤其随着她熟睡发出的呼吸,微微起伏的胸部。鼻子更是能闻到她身上幽幽散发的,沐浴露的香气。
身上热得很,开足了冷气也不能缓解,他几乎一夜无眠。
她也不是一夜酣睡。半夜她醒来一次,还坐了起身,把手伸进裙子里脱内衣。她就感觉有哪儿不舒服,原来是睡前忘记脱内衣了。
清晨六点,生物钟唤醒了她。睁开双眼,依稀记得今天是假期,于是不急着起床,而是翻了个身,侧躺着背对着他,打开手机先刷刷晨早新闻。
他轻轻推着她,“起床吧好不好?”
她转过脸对他一笑,笑得露出贝壳般的牙齿,“不急嘛,又不用上班,你的床好柔软好舒服,让我再躺一会儿嘛。”
他盯着她,过了几分钟,声音变沙哑,“床是很柔软,可是……”
她放下手机,翻过身,懵懵地瞅着他。
就知道她听不懂。
他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把火热的身体向她压过去,抱住了她,紧紧贴住了她,使她明白。
她差点尖叫起来,连忙挣脱了跳下了床,脸上红透了,结结巴巴说一句:“起、起床了,我、我要走了。”
说完真跑了出去,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从床上坐起来,也不去抓她,只是皱起两道浓浓的眉毛,抿着唇苦恼地笑。
有个太纯情的女朋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第三十七章
又是一个清早,微风穿过厨房。
平底锅里正煎着午餐肉,滋滋啦啦冒着小小的油泡,飘着香味。旁边的唐栗拿着锅铲发呆,双眼凝神看着锅里,却连午餐肉的一面快要糊了,也不给它翻一翻。
严时从背后抱住她,轻声提醒道:“快糊了!”
她回过神,连忙用铲子给午餐肉翻了个面。
他吻了吻她白腻的脖子,然后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在想什么呢?一大早的就心不在焉。”
她漫不经心回答:“没什么。”
他又问:“你昨天跟程德信见面了?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呀?”
她眼睛眨了眨,旋过身子,瞅着他不满嘟囔:“我明明让程咨询师不要把我去找他的事情告诉你,他怎么一转眼就告诉了你呀?真是……”
她撅起了小嘴,看样子是真有点不高兴。
他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是我问程德信的,他从来不说谎。”
程德信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在市中心一栋商业大厦内,十一楼。
在上行的电梯内,唐栗就在脑子里组织好语言,想着待会儿见到他,该怎样单刀直入地点明来意,获取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跟程德信见面之前,她先跟前台沟通。
“你好!我来找程德信医生。”
“请问您预约了几点?”
“我……要预约吗?”她睁着大眼,呆萌萌的。
前台是个年轻女孩,她看起来很想笑,还是态度很好地解释:“小姐,程咨询师今天上午的预约都满了。要不我帮您查查明天或后天有没有空档?”
明天?后天?唐栗心想,要不直接打电话约程德信出来见面算了,就以朋友的身份。她现在是严时的女朋友,也算是程德信的朋友吧?
正想开口婉拒,刚巧程德信从他的诊疗室走出来,他一眼瞥见了她,然后站定了,朝她微笑。
午饭时间,工作室内没有人,除了程德信跟唐栗。程德信把他所了解到的,唐栗又想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严时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外出,回来的时候被几个绑匪盯上,绑架了他。绑匪把他关在荒郊野岭一间铁皮屋里,本意是想勒索严家一大笔赎金,然后再把他给放了。谁知刚打完勒索电话,严时就趁着其中一个绑匪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绑匪发现了当然马上去追他,他拼命往山下跑,不小心滚到了山坡下面去,撞伤了头部。那几个绑匪还在后面追,他捂着流血的头不停往前跑,一不留心又掉进一个水塘里,差点被淹死。幸亏当时严家报了警,警察及时赶来,把绑匪制服,紧接着把严时送去医院抢救。经过警察的审查盘问,人们才知道,原来那几个绑匪,早就摸清严时的家境,知道他家有钱,早想着找机会绑架他了。那晚都过了十一点了,严时还一个人在街上行走,他们见此,还不趁机就下了手。”
唐栗全神贯注地听程德信讲,连面前的外卖炒饭凉了,她都没动过一口。她提出她的疑问:“你知道严时那晚,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街上走吗?”
程德信喝下一口黑咖啡,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全是严时亲口告诉过我的。他不告诉我的,我没法知道,除非他愿意接受我帮他催眠。”
唐栗微微一笑,心情却很沉重,“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呢?他三十岁不到,难道以后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