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汤政说出亲切这个词的时候,唐栗忍不住抬起眼皮,向他看了一眼。亲切?难道他还记得母亲所泡梅子酒和所制醉虾的味道?也就是说,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她们?一直惦记着她们?
很快她为自己的傻气叹息,梅子酒和醉虾能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他要是惦记她们,这么多年来,怎会一次都没找过她们?
她轻轻摇了摇头,旁边严时在餐桌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凑过脸来悄悄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她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轻声说:“没有。”
他放心了,松开了她的手,对她笑了笑说:“别太紧张了。”
他还以为她是紧张的。
餐桌上气氛很好,主要是汤政跟严数平夫妇聊天,严时和唐栗在一边当好奇的倾听者。
汤政坦诚地告诉他们,他自从生意失败之后,四处漂泊,一直想东山再起。他去过很多个国家,还在非洲待过一段时间,但都没做出什么成绩。近两年他想通了,不想再折腾,就跟人合伙,在广州郊区开了个加油站,当个小小的老板算了。
“前几天见你也从美国飞回来,还以为你也移民了呢。”严数平说。
汤政摇头解释:“没有没有,纯粹是去看望朋友,逗留了几天。”
看望朋友?唐栗心头又是一酸。汤政愿意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美国看望朋友,却不愿去明月岛看望她和母亲?或者说汤政这些年来到底有没有找过她和母亲?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们定居明月岛?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狠心,竟不去见她们一面?就连电话也无一通?
怕自己酒后失态,她一口酒没喝,极力稳住情绪,但到底还是按不住心底越来越浓的伤感,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连忙低下头,盯着面前雪白分明的米饭。严时轻轻地碰一下她的胳膊,柔声询问:“你怎么不吃东西?饭菜不合胃口?”
她轻轻摇了摇头,细声说:“不是,我只是不饿。”不敢抬头看他,怕他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他哪里会揣摩得到她此时的心思?他还是认为她是太紧张了,于是又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却意外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汤政和严数平相谈甚欢,菜没吃多少,酒已过三巡。
严数平情绪高涨,突然提高了声音问:“汤政你今天来,怎么不把你那非洲的太太和孩子也带来?”
汤政一愣,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非洲的太太孩子?”
严数平嘻嘻笑道:“去年不是有篇报道说你在非洲重新结了婚生了孩子嘛!不是吗?”
汤政摸摸脑袋,哈哈笑了两声,也不生气,解释道:“哪篇报道?哪有的事儿!我都多大岁数了,还找个非洲女人结婚生子?我又不是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真是……现在的无良媒体,为了流量真是什么都能作!”
严数平有点不好意思了,伸手拿起青梅酒瓶,往汤政酒杯里添上酒,笑着说:“我也是人在国外,不清楚状况就人云亦云了,还以为你真的娶了个非洲太太生了个小黑娃娃呢!”
既然聊到了太太和孩子,严时忍不住出声问:“汤叔叔,汤媛现在在哪儿?您知道吗?”
餐桌上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唐栗捏紧了手里的汤勺子,屏住呼吸。其他人也等着汤政回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唐栗感觉汤政好像朝自己这边瞟了一眼,然后耳朵听到汤政没有起伏的声音:“我不知道。当年她妈妈跟我离了婚,带着她走了,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餐后,聊天的阵地由餐桌转移到客厅茶几旁。云姨新泡了一壶西湖龙井,为每个人的杯子重新注入热茶。
唐栗捧着茶杯,任由茶的热气熏着眼睛。这样如果她不小心掉下一颗眼泪来,她也可以跟吃惊的旁人说:“都是熏的。”
严时觉得她今晚太沉默了,从晚餐开始到现在,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他想逗她开心,便在她的耳边问:“要不要到花园去看月亮?”
唐栗犹疑了一会儿,她望向长沙发上的汤政,他仍保持着很高昂的情绪,跟严数平夫妇聊着天。
“好。”她点点头,由着严时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花园里去。
下午她脚步匆匆穿过花园,竟没留意到严公馆为了庆祝中秋,在花园里每一棵树上都挂上了灯饰,此时都一闪一闪地,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不枉勤劳的花王每天细心照料花草,园中的一丛菊花开得灿烂,无意中加入了与玫瑰山茶争艳的行列。
漆黑夜空挂着一轮圆月,是否十六的月亮真比十五的圆?唐栗望着今晚的月亮,想起了昨晚的月亮。
昨晚她人在明月岛,跟唐瑛方朴一起过节。和往年一样,晚餐由唐瑛和方朴夫妻合作,她帮忙端盘子和收拾厨房。饭后一家三口坐在小院子里赏月,她家的小院子里也栽种了好些菊花,也开得很灿烂。夜风吹过,带了些许秋季的凉意,也带来一阵清幽花香。
等月亮完全露出她的脸,胃里的晚餐也消化了大半,唐瑛就会回屋,把一盘水果和一盒月饼端出来。真的很奇妙,他们一家三口都喜欢在中秋之夜吃酸甜的柚子和五仁口味的月饼。
昨晚还有一个小细节,她记得特别清楚。正吃月饼的时候,严时来电,她走回屋去接听。等到她讲完电话,推开门却看见唐瑛把头靠在方朴的肩上。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是她难得看到的比月色更美的美景。
原来他们一直相濡以沫。
没有什么比珍惜眼前人更重要。
现在母亲是幸福的是快乐的,她也是幸福的快乐的。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对于以往那些伤痛往事,又何必耿耿于怀,不如就让它随秋风而去。
她如此想着,豁然开朗。当严时把她揽入怀里时,她终于能够抬起头看着他,对他浅浅一笑了。
第五十六章
看见唐栗露出笑容,严时也笑了,“你终于笑了!从汤叔叔进门之后,你就闷闷不乐的,话不说了,笑也不笑了,我以为你被吓着了呢。”
他把她搂住,下巴在她耳后蹭着,如此亲密,也不怕屋里的人突然走出来看到会不好意思。
她这个时候特别需要他的怀抱,因此没有推开他,而是伸手抚摸他浅蓝色衬衫上透明的扣子,笑着说:“我怎么会被吓着呢?你把我想得太差劲了吧?”
他把她腮边的头发勾到耳后,温热的手掌轻抚她的脸颊,眼眸含情地说:“是的,是我想多了。你表现得很好,我爸妈都很喜欢你,你是跑不掉的了。”
“嗯?跑?我为什么要跑?你担心我会跑呀?”她抓住他说的后半句话,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了出声说:“我的意思是,我的父母很喜欢你,我很爱你,我们将来会结婚,会一辈子在一起,你别想着离开我。”
听了他这几句话,她的心像是一只小鸟,被他攥在了手心。她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的香水味,半晌不说话。
有风吹来,他摸摸她质地轻盈的裙子,问:“冷不冷?我给你回屋拿件外套?”
她摇头,仍是把脸埋在他胸前。她只想抱着他,抱着他就不会冷。
他又问:“你要不要吃月饼?我刚才看你没吃什么东西呢,现在饿吗?”
她又摇头,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她现在对什么吃的都不感兴趣,她真的只是单纯地想抱着他,黏着他。
跟他一起看看月亮就很好。
可惜有人来打扰了,是云姨捧着一个托盘走来,给他们送来一碟子切好的月饼和两杯热茶。
他们便在假山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两人亲密地肩挨着肩,把托盘放一边。
夜空中的月亮仍然圆满皎洁,他突然说:“不知道汤媛现在怎么样呢?”
她震了震,眼睫毛微微一颤,连忙把目光移开,不敢看他了。
他怎么突然又提起汤媛了?刚才在餐桌上,他问汤政关于汤媛的事情,就让她受了一个刺激,现在他怎么突然又提起汤媛了呢?
他缓缓说:“今天见到汤叔叔,我还以为能从他嘴里听到些关于汤媛的消息,没想到汤叔叔竟然也没有汤媛的消息。我想,也许以后我跟汤媛都不能再相见了。但是,不管她现在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希望她能过得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拥有自己的爱人和好友……”
“严时,”她忍不住要打断他的话了,“你不要再说了,我……”
现在轮到严时很疑惑地瞅着她了。
她突然很愧赧。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没有告诉他她就是汤媛的真相。其实有很多次她都想开口告诉他,但是话到嘴边,偏偏就是说不出口。尤其在知道十三年前,他因为她而被绑架后,她更没有勇气说了。
今晚,她决定了要告诉他。她正色看着他,很严肃地说:“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我……”
关键的话都到了嘴边,再给她几秒钟她就能说完,把一直隐瞒他的秘密戳破。结果一阵从远及近的脚步声,硬是扰乱了她的思路,她没法说了。
严数平夫妇和汤政笑着出现在小情侣面前。时候不早,汤政要回他下榻的酒店。他在海市的别墅在多年前就卖了,现在长居广州,在海市没有再买房,也没有租房。
严数平打算让家里的司机送汤政回酒店。因想到唐栗还在花园里,遂走出来问问她要不要同路走,汤政下榻的酒店离星月半湾很近,刚好顺路。
严时真想把唐栗留下来,不让她走,今晚搂着她睡。但唐栗肯定是不依的。
想到能跟汤政在同一辆车里待上半个小时,唐栗欣然同意。
严数平夫妇和严时亲自把客人送到门口,司机已经把车停在门口,把车门打开,等候着了。
唐栗请汤政先上车,然后她也上了车,跟汤政并排坐在了汽车后座。
汽车启动。
汤政往后倒靠着座椅,头微微仰起,半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浑浊。他明显已半醉了。也是的,在餐桌上他跟严数平两个人喝了差不多一瓶青梅酒,那瓶子可是很高很大的,而且酒是度数很高的白酒。
一路无话。车子行至中途,他突然叫司机打开车载音乐。司机先是播了一段流行歌曲,他咕噜着说不好,让播些经典的,司机又切到一首英文歌曲,是《Jambalaya》。
他忙说这个好这个好,然后跟着轻轻哼了起来。
唐栗挨近车门,尽量把自己隐在黑暗中,微微侧着脸,偷偷看着汤政。
她印象中的父亲是很喜欢唱歌的一个人。
汤政年轻的时候,应该是还没有遇见唐瑛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他跟人开过一间音乐工作室,当然是玩票性质的。那时他有钱,玩得起。他其实是个富二代,也许是富三代,甚至是富四代都说不准。唐栗对汤家家谱不太了解,可她也知道,汤家在她爷爷那一代就很有钱很有钱了。只是后来守不住,到汤政这里就彻底不行了。曾经风光无数的实业大王,现在只是一个小加油站的老板,真让人唏嘘。
不过唐栗看汤政好像真的想通了,最起码他现在是愉快的,从他哼着的歌声她知道。
她又想起小时候,他常对她唱的那首《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唐栗小的时候,汤政是很忙的。然而一有空他就回家,一回到家什么事都不做,先跑到女儿卧室抱抱女儿,陪女儿玩。
小小的女孩总是一头扑进他怀里,天真烂漫地撒娇:“爸爸!唱歌给媛媛听!”
“好啊。”
他看着宠爱的女儿唱了起来:“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
车子很快驶到一间五星级酒店门口,门童很快走过来帮忙拉开车门,汤政下车后,车里播着的英文歌刚好播完,然后又是下一首,风格明快的《Shalala lala》。
唐栗记住了酒店的名字和位置。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只是控制不住地,一有空就步行来到酒店附近,在路边徘徊,远远望着酒店大门,仿佛下一秒汤政就会从酒店里走出来。
连续三天。
她像极了那些偷偷蹲守名人明星的狗仔。
第四天还真让她蹲到汤政出现了。那天是工作日,她要上班,她是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跑来的。她照旧在酒店前面的公路边上徘徊,眼睛盯着酒店玻璃大门。
突然,她的双眼亮了,她看见酒店门童拉开了玻璃门,然后汤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翻领长外套,戴着黑昵帽子,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兜里。四处张望一番之后,他转了个方向,沿街慢慢行走。
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悄悄跟在他身后。
他应该是在找吃饭的地方。找了一阵,他走进一间小小的卖生煎包和粉丝汤的店铺。
正值吃午饭的时候,店内顾客不少,刚好有两个客人走了,空出一张桌子,汤政便在这张桌子旁坐下。
服务员马上过来收拾桌子,把前两位客人吃剩的东西收走。很快地,就把汤政点的一笼鲜肉生煎包和老鸭粉丝汤端来,放在桌上了。
唐栗站在店门口,犹豫了十多分钟,才下定决心走进去,在汤政对面坐下。
汤政有片刻的愕然,然后放下了筷子,很平静地唤了一声:“媛媛。”
唐栗瞬间落泪,颤声问:“原来……你认得我?”
他笑了,“当父亲的,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原来前几天在严公馆,第一眼看见唐栗,汤政就认出来了,她是他的亲生女儿汤媛。
“你的眼睛,跟十三年前一样嘛,水汪汪的多漂亮。”他缓缓说着,身体往后一靠,看见她流泪,有些无措了。
她哽咽道:“既然你认得我,你为什么不跟我相认?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和妈妈呢?”
她的眼泪流个没完,她只好伸手捂着脸。
这桌上也不备盒纸巾,他从衣兜里掏摸一阵,掏出一条手绢,递了给她。
“唉!我……”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父亲啊,我……我太不负责任了。”
第五十七章
当年出轨,确实是汤政的错。唐瑛带着汤媛离开后,汤政有想过去找她们,哀求唐瑛复婚。他都打听清楚了,知道她们搬去了明月岛,可他没有立即去。他是想等到他东山再起的一日,再去把她们母女俩风风光光接回家。
然而,东山再起何其难?她们离开都两年了,他的事业还是一塌糊涂,毫无起色。有一天他忍不住,偷偷去看她们,结果看见她们和方朴已经成了一家……
汤政跟唐栗解释了为何十三年来都没有去找她们,末了他说:“我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活。看见你们生活得好,我挺高兴的。方朴对你那么好,我怕我出现了,反而对你们造成困扰……”他深刻地记得那一天,他坐船去了明月岛,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走进才开业不久的明月餐馆。在那里,他亲眼看见方朴对唐瑛百般照顾,不让她搬重物,也不让她干脏活……方朴对当时还是少女的汤媛也极好,她一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放下,他就从厨房端出一碗老火汤……更震撼他的是,他听到汤媛喊方朴“爸爸”。这个曾经只属于他的称呼,随着汤媛对方朴喊“爸爸”的瞬间,不再仅仅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