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顷刻间,宛如山岳崩塌,他只觉脑海轰轰作响,胸中气血翻腾,人摇摇欲坠,几要呕血,完全没有留意,就在他的头顶之上,那轮原本鲜红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陡然转为昏暗。
  没有任何预兆,红日消隐,天昏地暗,四野大风狂卷,长安内外,如坠黑夜,只剩这处经坛下燃起的火焰灼灼,随风狂舞,耀眼璀璨!
  伴着这突然降临的世界犹如即将陷入永夜的巨大恐惧中,僧人停止了诵经,官员惊慌失措,马匹挣脱束缚,狂乱奔窜,置身在野地里的民众也反应了过来,发出哀告之声,下拜在地,不敢抬头。
  唯独那还苦苦挣扎在自己世界中的无生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骤然袭来的黑暗里,一阵浓烟朝他卷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无生悠悠转醒之时,他仍闭着眼,感到身上似有火灼过后的隐隐疼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定住了。
  他仿佛置身在一辆马车之上,正在前行之中。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又将去往何地。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马车停住,门从外开启,面前来了一人。
  是程冲。
  那个当日将他从云落带离,又将他秘密送往长安的武夫。
  对方态度也不复往日粗暴,显得很是恭敬,说,经坛焚火之时,恰日有蚀亏。
  天意如此,摄政王殿下便顺从民意,不允其死。
  “殿下命卑职转告,从今往后,你得自由,可去任何你想去之地,留任何你想留之所,做任何你想做之事。”
  “殿下还说,北地有位你的知交,她应当很想见到你的面。在此之前,卑职先送你过去见她。”
  程冲说完,朝无生行了一礼,关上车门。稍顷,马车继续前行,往北疾驰而去。
107
  七月,在魏军北出雁门恰半年之后,姜含元调集军队,离开鸾道,北上,行在发往北狄南都的路上。
  此前的鸾道之战,炽舒为夺回命门,不计代价地发动一次次的狂攻,但每一次都被打回。与此同时,钦隆在燕郡也受到极大的兵压,左支右绌。不但如此,幽州到处疯传,不久前打着晋室皇子之名而行的所谓“复国”,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真正的无生如今人就在长安,向魏帝进献国玺,表臣服后,他甘愿自焚,以求证道。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可想而知,陆康自尽。他和李仁玉,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晋人在北地的精神支柱,现在一个投了大魏,另个死了,那支此前招来的兵马阵前直接投降,大批民夫路上逃走。如此局面之下,前线还能靠着狄军勉力再支撑一段时日,但燕郡战事的后勤迅速走向崩溃。钦隆杀了那个已彻底无用的假冒无生的傀儡,为摆脱困境,又抓了大量治下的普通晋人去补缺。他本就恶名昭著,此举导致更多的民众逃亡,恶性循环之下,燕郡岌岌可危,城破就在旦夕之间。
  最后的转折,在甲子日。那场日蚀之变,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关于这场天变,姜含元事先收到了来自束慎徽的提醒。他告诉她,司天台有位待诏,精通天文,测算当日会有日蚀之变,时点误差应在刻内,特意告知,好叫她心里有数。
  军中上下预先得报,在日蚀发生那一刻,无人惊慌,趁天昏地暗狄军惊慌失措之际,大败敌手。
  屡遭挫败之后,炽舒终于从一开始的狂怒当中冷静了下来。
  在北狄的南都大兴城,他还留有一支忠于他的亲信军队,战力不可小觑,但却不能调来这里参战。那是他在中原北方最后的据地,不能空虚无防。
  现在自己夺回鸾道无望,再这样耗下去,等到钦隆那边也顶不住了,燕郡城破,则自己再无可守之险,如同光身打仗,等到另外一支魏军北推,和姜含元南北汇合,形成夹击,蚕食完可供自己腾挪的余地,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果然是个狠人。在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之后,做了一个令姜含元也不得不佩服的决定。
  如同从前他能自断一臂来换取求生,这一回,他果断舍了他经营多年的燕郡,主动放弃如今于他而言形同鸡肋的幽州,命钦隆执行清野之策,放火烧毁郡城和所有带不走的物资,杀死城中青壮,收拾兵马北归,自己也悄悄退兵,绕过鸾道,趁魏军未能赶到阻拦之前,从另外的一条远道退往南都。
  与其被困死在幽州,不如退守南都,重整旗鼓,以逸待劳,以获得反杀致胜的机会。
  姜含元知道,最后的一场大战,亦即决战,就要到来了。
  在往北行军至中途时,她命大军就地驻扎整休,等待着后军的到来。
  狄军退走之日,撕下人皮,露出了恶鬼和凶兽的面目,不但放火烧城,还到处屠杀劫掠,燕郡如若人间炼狱。幸而赵璞和周庆提前得到消息,强攻抵达,狄军这才仓皇撤退。但即便这样,大火还是蔓延到了全城。他二人指挥人马灭火,多日之后,总算彻底扑灭大火,逃走的民众也渐渐归来。最后老将军赵璞留下善后,周庆则带着军队继续北上。
  姜含元拟待周庆抵达,两军汇合之后,再挥师北上,剑指南都。
  回顾战事,从师出雁门之后,过程诸多波折,她甚至失去了父亲。而接下来的决战,是炽舒反扑的最后机会,他势必全力以赴,注定也不会是轻松的战事。但麾下的将士,非但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决战,相反,他们十分兴奋,无不在渴望这最后一战的到来。
  她也是如此。
  待到破南都的那一日,便是这场筹谋已久的北出雁门之战的最后胜利,大魏收复北方门户,北境大大拓深。
  这意味着,自大魏践祚以来悬在头顶几十年的那把利剑将被摘除,北方敌人铁蹄穿破雁门南下的威胁,也将一去不返。
  如今她理当比士兵更为兴奋,保持冷静头脑这个前提下的由内自外的强烈兴奋。这是大战前,一名统帅该有的状态。
  然而事实是,她最近的情绪,极是低落。
  束慎徽的冷淡,尚可拿国有大战他无暇顾及私情为由来解释,加上她也是军务繁忙,每日不是作战,就是在拔营行军的路上,无暇多想私事。
  但随着无生那消息的传来,她再也无法控制不去多想。
  无生何以自焚,她再清楚不过。
  如果没有炽舒操纵傀儡复国的一出闹剧,没有流传的关于自己和他的流言,则他身份不必公诸于天下,他此生或将永远能够以无生之名平安到老。然而,没有如果。
  出了那样的事,只要他知道,他必定是会站出来的——束慎徽也不容他不站出来。而一旦身份大白,死,便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失去自由、于囚禁中无声无息地慢慢老死;或者,以修行证道之名,在天下人的注目之下高调赴死。
  姜含元不知道于他而言,哪一个才是他的所求。或许后者可能更合他的心愿。但是即便如此,他是当真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她又怎可能得到内心的安宁?
  大军在这处野地之中,已驻扎了七八日。再过几天,周庆便将领军抵达。
  夜渐渐深了,姜含元如常巡营归来,独在大帐。帐外营房里发出的嘈杂声慢慢消失,将士归寝。她也熄了灯,和衣卧在榻上。然而许久过去,了无睡意。
  她再一次地想起了她和无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去寻他,说明日要嫁了,叫他诵经给自己听。
  那个时候,她不会知道,那一次的见面,会是最后一次。
  现在他死了。是她害了他。倘若她从前不去寻他,叫他诵经给自己听,便不会有流言,束慎徽或也将永远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悲伤之感。她又想到了父亲、舅父。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了。现在,唯一的友人也去了。烈火焚身而死。
  她被这充满了无力的悲伤之感给紧紧地攫住,她忍不住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阿弟被她杀死前发出的咒怨,她是个不祥之人。忽然当她又想到另外一人,想到他渐渐也已变成了陌生人般的存在,如羁旅之中的过客,来了,遇到,又擦身远去,一时间,心中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荒芜之感朝她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回去,回到了她不愿回首的少女时代。到了最后,她只觉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睛更是变得酸热无比。
  她极力忍住就要流泪的感觉,在黑暗中,将眼闭得更紧。
  去年底因舅父丧事和那人在云落相聚,那一夜,她在他面前哭泣,分开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变得仿佛越来越脆弱了。
  她不喜如此的自己。不该,也不能。
  她是战士。她麾下的将士,更不需要一个不能控制情绪的统帅。
  她再静静地闭目了片刻,慢慢平复了心情,最后决定起身出营再次夜巡,待倦了,回来自然便能入睡。
  刚出大帐,一名亲兵匆匆走来,低声向她通报了一句话。
  姜含元一时惊呆,有些不敢相信,待反应过来,甚至等不及叫人带入,自己迈步便朝外而去。她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变成奔跑,一口气冲出了大营之门。
  一道身影,正静立在营门之外。
  那人看见她,抬手脱下了披覆在他头上的斗篷风帽,合掌于胸前,低声说道:“将军别来无恙?”
  是无生!
  月光照着这张含着微笑的脸,真的是无生。
  他没有死。不但没死,现在竟然还来到了这里!
  姜含元立了片刻,望着他,慢慢地,双眸再次发热,最后,她用带了几分哽咽的声音道:“我很好。你怎样?”
  无生应:“我亦极好。此番前来,特为拜别。”
108
  明烛之下,姜含元和无生相对而坐,这才看清,他瘦得厉害,几乎脱形,不但如此,容颜也已毁损,一侧面颊之上,留着火炙过后的伤痕。
  他不复往日俊美,但他的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倘若说,从前的他,犹如远处的一片苍山雪顶,超然出尘,令人不自觉地心生仰望之感,那么现在的他,仿佛走下高座。姜含元觉得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无生了。现在他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带着血气和温度的活生生的人。和她对谈的时候,他也不再用小僧来自称。
  “我之罪,万死不足以相抵。但我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火焚,是我自己所求。我道我是勘破人间之苦,心甘情愿以此证法,来求修行圆满。然而,到了烈火烧身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只是一个俗人而已。”
  “幼年我侥幸逃生,蒙洞法收为门下,从此获得庇身。我看似跳出了红尘,一心苦修,然而惧忧始终未曾离我而去,及至后来,我更是堕入业障,执迷不悟。”
  “那一刻,我方顿悟,我不过是想借如此的方式,来求一个解脱罢了,最是下乘。我看似出家,实为俗人,看似修行,实为避世,就此死去,我将堕入阿鼻,永劫不复……”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目,停了下来。
  姜含元望着他,静静倾听,没有打断。大帐里寂静无声。
  俄而,他缓缓睁眼:“我更没有想到,摄政王终究还是放了我,予我自由。”
  他说到“自由”之时,语气微微加重。
  “在我烈火焚身魔障侵心之际,恰遇日变,摄政王以天意为名,免我之死。将军,不瞒你说,当我睁眼发现我还活着,并未死去,那一刻,我豁然仿佛得到了此前苦求而不得的彻悟。我感到庆幸,此生从未有过的庆幸。我乃一凡人,世间仍多苦,心魔亦难除,但生而死,死而生,历过大劫,我还有机会继续修行,去求得真正的圆满。”
  “上天待我不薄了。”
  随着无生的讲述,姜含元如被感染,心中慢慢也充满了欣喜而感动。她知他此刻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他的肺腑。她真心为他感到欢喜。
  “那么,往后你打算去往哪里?”
  她问对面那位自己的友人。
  “我将沿我曾走过的路,出西关,再次去往西域。”
  姜含元一怔。
  无生解释:“上一次我决意西行,初衷是为我师完成他的心愿,补全经卷,存作法宝,故行程仓促,留有遗憾。记得当年那些我曾拜过的宝地,多有高僧,无不精通佛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去,倘若侥幸依然能够抵达,我将学法,待到归来,珈蓝寺便是我此生归宿,我将在彼地,继续弘扬我师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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