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含元肃然起敬:“将来的珈蓝寺,必会因你成为宝地。我待你归来!”
无生向她含笑道谢,随即起身:“此生能结识将军,是我之幸。能和将军做此番长谈,更是再无无憾。”
“我该走了,就此拜别。”
姜含元送他出帐,待要再送一程,他合掌:“将军止步,诸多保重。”
姜含元便也不再执意相送,她停了步,立在帐门之外,却见他行了几步,仿佛迟疑了下,忽然停下,又缓缓地转过身。
姜含元知他应还有话要说,含笑望着他。
无生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默默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说道:“还在云落之时,后来趁着闲暇,我去看过雪山下的湖水。此番,我也得以见到了摄政王之面。”
“将军你说得没错,他果然神仙姿容。将军和他,乃璧人天成。小僧虽微,愿望却是发自大乘菩提之心。小僧会为你二人燃光明之灯,祈大福报。”
他向着姜含元再次合掌行礼,转身去了,再无任何的停顿。
亲兵奉命,送他出营。
姜含元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渐渐模糊在了清朗的月光下,直至消失,彻底不见。
她又独自在月下悄然站了片刻,方慢慢回到帐中。
无生临走前的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她想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了。
是的,那确是她曾说过的话。在她当日嫁往长安的前夜,她对无生描述过那个少年。
她说,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那就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原来无生后来真的去看过了雪山下的湖水。而如今,当他见到了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是相同的感受。
姜含元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心里涌出一阵酸热之感,眼眶再次发热。但这一次和方才全然不同。她清楚地感到,在她的心里,充满了糅杂了骄傲、欣慰,又感动无比的温柔的感情。
他终于还是将她的朋友还给了她。
从今往后,无生将踏上他当走的路,活成他所愿的样子。姜含元知道,将来有一天,洛阳那座古刹必会因他而成为天下之人的朝圣之所。
这个宁静的夜晚,她送走了她的友人,在野地军营的这所大帐之中想着他。他呢,他此刻人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想着什么?
一时间,思念如潮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承认了,她想念他,非常想。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分开之后,他便仿佛变了个人。分明在那之前,在云落的那段时日,他还曾那样温柔地陪伴过她。谷地里一起度过的那几日,她至今想起,犹在梦境。
了无睡意。她情不自禁再次取出聘刀。
此刀虽然华丽,刀鞘镶嵌文玉宝石,但本来就是用作武帝的日常短刃,所以打造之时,便充分考虑了携带的便利。上次王仁奉他之命将它再次送到她这里后,她便一直带着,充作贴身短刃,插在腰后形同匕首,十分利索,走到哪里,都在身边。
每天不是打仗,就是行军,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个地方,终日尘土飞扬,刀身也沾染尘土,宝石变得黯淡无光。
她坐灯下,看了片刻,取布擦拭,擦得极是仔细,连刀鞘上那些纹路凹痕里的一点细微灰尘也不放过。擦了许久,刀鞘擦净,又拿起刀。
她擦过刀刃,最后是刀柄。全部擦完之后,正要将刀插回鞘中,忽见刀柄和刀身相连的地方,还沾着一道细若发丝的杂物。
此刀刀柄的表面,也覆有一层金丝,是用打得极细的金线累缠而成的。
实话说,在武器的刀柄部位作如此的设计,除了能令外观倍加华丽之外,毫无用处。不但如此,握刀者的手心若是沾血或是出了汗,还容易打滑,握得不牢。
不过,考虑此刀原本主人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奇怪了。制刀之时,自然是以烘托身份尊贵为首先的考虑。
这是卡在缝隙间的一根马鬃。
纵马佩刀在身,刀壳和坐骑剐蹭,落上马鬃而已。她起初没在意,拿布擦掉,完毕,再检查周围有无残余,忽然感觉不对。
就在刀鞘和刀柄相连之处的这道金丝缝隙之下,好似还有别的东西。
缝隙极是细微,加上位置又在相连的地方,若非今晚如此仔细检查,平常是不可能发现的。
姜含元举起刀柄,凑到烛火近前,仔细又看了片刻,越发确定,这层覆盖着刀柄的金丝外层之下,似乎确实另有别物。
她看着刀,凝神了片刻,最后取了把匕首,从这道缝隙处开始,慢慢启开最外的那层金丝裹衣。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确定,怕弄坏了刀柄,动作极是轻缓。但随着金丝被不断地顺利启开,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下将整片裹衣剥离,露出了这把刀本来的刀柄。不但如此,刚脱出的金丝裹衣之下,也掉出了一层卷起来的帛布,似是帛书。
万万没有想到,这把刀的刀柄之中,竟还暗藏玄机。
姜含元展开,当看清上面所书的内容之时,一时惊呆。
这竟是一道束慎徽写的和离书,称婚姻之缔结,完全是他出于维系国战之目的,待战毕之日,便是关系解除之时,各行其道,两不相干。
上面的字,毫无疑问,是出自他手。寥寥数语,意思却说得清清楚楚。
或者,这不能称作是和离书。它的落款日,还早于贤王带着这把刀来雁门求亲的日子。
姜含元起初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事。
他在派贤王往雁门求婚之前,就已将帛书封在了聘刀之中!
虽然姜含元一开始就知道他娶自己的目的,对此也是坦然接受。然而这一刻,在巨大的惊诧过后,不可避免的,愤怒和失望,还是朝她卷来。
她曾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把刀还给他。是他后来特意派人将刀又送到了她的手上。
当时王仁送刀来,她百思不解,他目的何在。
现在她明白了。
他根本不是送刀。他是为了送她这道帛书!
她也明白了,为何这半年来,他对她态度忽然大变,冷淡至此地步。
她不怪他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恨的是,他一边计划长远,在求婚之前,就摆明了是利用她,要和她撇清干系,一边又在娶她之后作有情之状,撩拨她心。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姜含元缓缓捏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恨不能立刻冲到他的面前,一刀捅进他心窝,把他那颗心给挖出来,看看到底什么颜色。
她长长地呼吸,命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胸口却闷得气血涌动,最后她站了起来,走出营门,停在外面。
头顶明月当空,旷野里的大风,不停地吹着她如若火烧的面容。她望着月,忽然想起那一夜,在云落城外,他带着哭累了的她同骑一马,从摩崖山回到了城中。
她真的没法相信,能那样待她的男子,他说过的话,亲过的吻,全部竟然都是出于虚情和假意。
她就这样微微仰面,定定望着明月,一个念头,慢慢地从心里浮了出来。
他即便真的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来要摆脱她,也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合常理。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在求婚前,就在用作聘礼的刀中,放置了这封帛书?
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当愤怒和失望被风吹散,疑虑涌上了心头。
她回到帐中,再次拿起帛书,反复翻看,正诸念纷乱,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似是杨虎来了,正在低声询问亲兵,她是否已睡下。
姜含元压下心事,收起帛书,起身掀开帐门,走了出去,问什么事。
“方才刚收到陈刺史那边传来的消息,道大军所需的最后一批粮草和辎重早已准备妥当,本早该送到了,不料在途中,遭遇一支意图截道的狄兵,耽搁了一段时日。好在有惊无险,他已引开狄兵,如今正绕道赶来,大约再几日便能抵达。只是这回耽搁有些久,怕将军焦急,故派人快马先送来消息,好叫将军你放心。我见夜深,也不是大事,怕打扰将军休息,本想明早来禀。”
姜含元道:“无妨,有事随时来报便是。”
“还有,来人说,此番同行的,还有一个名叫张宝的侍人,说是来自长安,来寻将军。”杨虎又道了一句。
姜含元一怔:“张宝?”
杨虎点头:“是。陈刺史亲自送他来的。”
姜含元心跳倏然加快:“谁派他来?”
杨虎摇头:“这个不知。或是摄政王殿下?”
姜含元立刻命他将送信人带来,问了几句,听他描述,那个长安小侍的样貌,确系张宝无疑。
她再也无法等待,将事交待了,当夜便带着一队人马,连夜出营,亲自去接陈衡等人。
第109章
张宝自那日出发后,一路可谓是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快到雁门之时,照吩咐,先往毗邻的并州去寻刺史陈衡。倒不是他怕死。前方战火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王妃也不是在一个地方驻定便不走,必会随战况而动,似自己这般,若无知情之人引路,万一遇到意外,丢命也就罢了,完不成交待的事,那便真正是万死不辞其咎了,再想到摄政王此前受的那些毁谤和污蔑,他更是恨不能插翅立刻见到王妃的面,将一切都告诉她。谁知天不遂人愿。先是没立刻等到陈衡,耽搁了些时日,辗转见到人后,对方听明来意,便带着他,循王妃行军作战的线路一路北上。好不容易终于接近,大队又和一支有着几千人马的从燕郡撤退的狄兵狭路相逢,所幸陈衡足智,顺利甩开狄兵。脱险后,知他心急如焚,又亲自带他脱离大队先行赶路。
昨日,一行人经过一处名为鸾道的要障之地,今夜宿营在野,落脚之后,他想着出来已久,也不知长安如今情况如何,爹爹是否已到钱塘,心烦意乱,愈发想要见到王妃的面,一时睡不着,从帐中出来,看见陈衡还独自坐在一堆仍未熄灭的残余篝火之前,忙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发现他的目光越过火堆,望着前方的漆黑野地,似怀心事,影子望去,十分凝重。
关于陈衡此人,颇有来历,就连张宝也听说过他在武帝一朝曾极尽荣华后却突然出京从此沉寂无名的经历,在对方面前,本就不敢托大,此刻见他仿佛心事重重,神情忧虑,一时不敢上前打扰,正想悄悄后退,对方已是觉察,收目,转头望来。
张宝只得上去,问再要多久能到,听到他说此间距王妃的所在已是不远,紧赶四五日就能,心里这才感到踏实了些,对他十分感激,道谢:“这一路多亏刺史照应,还亲自送我,请受我一拜!”说完深深拜谢,不料对方却倏然起身,让到一旁,避过他的礼,微笑道:“连日赶路,小公公你想必也乏了,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张宝这一路确实疲累至极了,还担惊受怕,此刻放下心来,一头钻进帐里,倒头便睡了过去,谁知连睡梦都是在赶路,梦见自己两条腿不停地跑,累得如同灌铅,恨不得立刻瘫倒在地,但想到自己身上所携的物件,只能继续前行。睡梦里正咬着牙拼命迈腿朝前狂奔,冷不防侧旁里仿佛有人推他,他惊醒,两脚还在空中胡乱蹬着,口里嚷道:“走开!王妃!我要见王妃——”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迷迷糊糊睁眼之时,他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嘴巴圆张,停了下来,发呆片刻,突然转头,飞快看了下左右。
还在帐中,就躺在地铺上。
他又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得哎呦一声,这下也彻底地清醒过来,瞬间狂喜,大叫一声“王妃”,几乎是连滚带爬,飞快地滑到了她的面前。
“王妃!真的是你?你怎会来此?刺史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到你那里吗——”
姜含元弯腰托他,阻止他向自己磕头,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我收到刺史传信,说你也来了,我便过来接你。”
“这里还在打仗。你不在长安待着,来此寻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