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停了脚步,立在水边。
他想起了和她的那个大婚之夜。
记得那夜侄儿找来,她从洞房里出来,事毕,他伴她回,仿佛也是途径此处,他为缓解二人相处的尴尬,开口给她介绍此间池园,说,待到芙蕖花开,她可来此消夏。
而今芙蕖开了,她早已不在,去了那方能让她策马奔腾、天生便属于她的天地之间。
他站了片刻,继续前行,回到繁祉堂,将她留下的那几张他已不知看过多少遍的起了毛边的习字整理好,带回到他起初发现它们的那间书房里,放回字画缸中,让一切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他走了出来,停步在庭院里,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处他曾在此迎娶她的寝堂,掉头离去。
这个晚上的最后,他叩开了永泰公主府的门。
去年永泰有了身孕,不久前喜得一子,外人看来,最近陈伦将公事也交给了下手,自己极少外出,几乎都在家陪伴公主母子。夫妇忽见他夜访到来,欢喜不已,将他迎到夏日寝居的宝花榭里。
束慎徽笑道:“阿姐你喜得麟儿,我一直没有来看望,今夜冒昧登门,但愿没有打扰你夫妇。”
永泰公主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盼你都盼不来呢!方才正和驸马说起你和我长娘。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我替八部王女送行,长宁也来,你巴巴的自己跑来接她,来了又不进,就在一旁老老实实等着,我们一班人笑得不行,何曾见过你如此老实!一晃,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快进来!”
束慎徽入内,先去看那小儿,见生得极是可爱,刚吃饱乳,正酣然而眠。他送上自己的见面礼,出来后,转向公主:“阿姐,今夜我请子静饮酒。酒我都带来了,望你放人。”
公主奇道:“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你竟主动来请他饮酒?”她自己说完,忽然拍了下额,“是了!大喜的日子!长宁大胜,即将凯旋,果然值得庆贺!你们尽管去!这回便是喝上一夜,我也绝不多说半个不好的字!”
束慎徽哈哈大笑:“阿姐说得极是!是大喜的日子!当痛饮高歌,不醉不休!”
公主立刻吩咐家奴在水榭旁设案摆酒,完毕,命家奴散去,笑着叫他二人随意,自己也退了出来。
她停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束慎徽的身影,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也消失了,眉头紧锁,亲手轻轻闭合了门。
水榭之中,剩下束慎徽和陈伦对坐。夏夜,水边凉风习习,叫人通体舒畅。束慎徽亲手给陈伦倒酒,陈伦慌忙起身,待要阻拦,却听他笑道:“不必拘礼。你可还记得去年去往行宫狩猎,那夜露宿野外,你我对饮畅谈吗。记得当时你我约定下回再饮。今夜趁着北方大捷的喜事,我来践约。”
陈伦一怔,没想到当日随口一言,他竟记到了今夜。
“从前你我可算相平,如今你已为人父,比我厉害多了,我先敬你一杯!”
许久未见他兴致如此之高,听他又这么说,陈伦笑着饮了,也回敬道:“此番北方大捷,王妃立下汗马功劳,殿下也是居功至伟,臣敬殿下和王妃!”
束慎徽道:“领着将士打仗的长宁,杀敌的,也是长宁,我有何功可言。你说错话。”
陈伦本欲辩,看他一眼,一顿,顺着他话道:“殿下说得是。那便为王妃之功,恭喜殿下!”
束慎徽这才笑吟吟喝了。两人你来我往,谈笑间,不知不觉,已是略带醺意。陈伦本就满腹心事,只是之前不敢开口,今夜他既自己来了,终于忍不住发问:“战事已毕,殿下往后有何打算?”
束慎徽自斟自饮,笑道,“自是去我该去之地。”
陈伦定了片刻,终于凭着酒意,咬牙压低声道:“殿下,只要殿下有需,陈伦万死不辞!不瞒殿下,最近我已有所准备。不止是我,朝廷上下,不少人如今都在等着殿下。只要殿下一句话,必定一呼百应!”
束慎徽笑了笑:“子静,你我相交多年,我若想如此,还需等到今日?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了。”
“殿下!”陈伦还待再开口,见他放下了酒杯笑容消失,起身慢慢跪了下去,低头道:“臣有罪,殿下恕罪。”
束慎徽沉默了片刻,走到他的面前,将他从地上扶起道:“子静,仗打完了,你叔父陈衡过些时日应会入朝,请辞刺史之位。我这里有一封信,待他来了,你代我转交给他。”
他取出早已写好的信,递了过去。
陈衡是陈伦的远房族叔。他慢慢接过,低声道:“殿下放心,我定会转交。”
束慎徽凝视他,含笑点头:“少年结交,肝胆相照,有友如你,幸甚。今夜你的儿子我见了,欠下的酒,也喝了,我心满意足,该走了。”
他顿了一顿,“陛下答应过,所有的人都将没事,他会做到的。将来他定是个有所作为的君主,大魏盛世可期。往后你须效忠于他,襄助国是,共享荣光。”
“告辞了,不必送。”
他含笑点头,转身而去。
“殿下!”
“三弟!”
永泰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从刚才自己一直隐身在门外的暗处奔了出来,和陈伦追了上去,大声喊他,见他闻声停步,转头含笑朝着这边遥遥行了一个抱拳的拜谢之礼,示意二人止步,随即转身,大踏步离去,身影渐渐消失。
他已了无牵挂,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母亲,往后恐怕再不能尽孝膝下。
他在留给陈衡的信里,拜请陈衡,照顾她的余生。
犹记那年,他的那位皇兄死前封他为摄政,自己答应了下来。不久他收到消息,他的母亲那段时日经常彻夜难眠,常去寺庙拜佛许愿。
她生于王室,后又入宫为妃,恐怕那个时候,她便就知道,自己踏上的这条路,想要善终,需极大的福缘——他的从前,已是占尽人间富贵,怕是早已挥霍尽了命定的馈赠,何来之幸,能再有如此之福缘。
她还是王女之时,与陈衡原本两情相悦,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只因父皇无意撞见了当时的她,被她美貌打动,她的命运便就改变,入宫为妃。
当年,她在父皇去世之后不久便出宫归乡,并非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是他的父皇临终前下令,命她回往她当年来的地方。
他的用意,当时十七岁的束慎徽并不是很明白。因为早前曾不小心撞破过父皇和母亲曾有过的不快,他以为是父皇对母亲感情已是冷淡,所以将她贬驱出了皇宫,不许她和李太妃那样留在宫中高居尊位,以此作为对她的惩戒。
也是后来,他才渐渐领悟。
父皇固然离完人甚远,一生更是唯我独尊,但临终前如此安排,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这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父皇圣武皇帝的心愿。
但愿她能谅解自己,勿过度伤悲,往后有人陪伴,行遍天下,共度余生。
公主府的寝堂之中,陈伦抱住默默流泪的永泰公主。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可以走吗?”她哽咽着问丈夫。
是他自己不想走了。
他功高盖主。从前少帝和他无猜,他自然可以功成身退。但是现在这样,他早已没了退路。他只有两条路,要么照着所有人的想法上位,要么成全少帝,那个由他一手扶持到了今日的少年。
以陈伦对他的了解,只要他认定那少年能够成为大魏的合格君主,他是一定是成全的。
至于公主说的走,他是可以,倘若他想。但他何许人,高傲如他,若叫他在猜忌里渡过一生,于他而言,怕是生不如死。
他更不愿因他一人,累及从前和他有过交集的所有身畔之人。
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公主解释这一切。
“不行!就算谨美不愿,我也要入宫去!我要去见陛下!那个没良心的小王八——”
永泰公主突然从陈伦怀中挣脱了出来,胡乱抹了下眼泪,披衣便要唤人。
“公主!驸马!”
正这时,寝堂外传来家奴的呼唤之声。
陈伦开门,被告知,就在方才,一个自称是并州刺史陈衡的人到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他和闻声而出的公主对望了一眼,急忙出去,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立在厅堂之中,正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
陈伦没有想到,今夜束慎徽才和自己提及,这么巧,他竟仿佛从天而降。
“叔父!”他唤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就见陈衡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我方入城,寻到摄政王府,府里下人道他来了你们这里。”
“他人呢?我受王妃所托,有急事寻他!”
第114章
陈伦很快收到手下回报,西门的夜值门吏称,摄政王约在两刻钟前,从这里出了城。
西门外是大片的郊野,但在十几里外有一处所在,护国寺。
直觉告诉他,他极有可能是去了那里。
皇宫之中,贤王复命,将带来的腰带、奏折连同少帝的那道退位诏书全部奉上。
他走在出宫的路上,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少帝和摄政王裂痕渐深,高贺死后,朝堂平静,北方战事也稳步推进,胜利指日可待。他知等到捷报传来,少帝和摄政王之间的平静必会被打破,将有一场大变。他担心陈伦惹祸,趁永泰生子的机会,严令他告假在家,以免被卷进去。
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少帝今夜委自己去传那样的话,他是万分不愿的,然而,那少年是皇帝,能奈其何。
他的眼前浮现出片刻前少帝收到回报时的样子。他看着呈上的物件,眼眸低垂,一句话也无,就算是自己,竟也看不出半分他当时的内心情绪。倘若说之前他还曾感到不确定的话,那么就在那一刻,他确定了。再想到一夜之间圈禁大长公主、逼杀兰荣,还有对那道遗诏的处置。种种举动,显然不是临时之举,那少年皇帝早有准备,只是此前隐忍不发而已。
就在去年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还曾做出过私逃的冒失出宫,短短不过一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令贤王有些不寒而栗。
皇位当真能把一个人,变成一把有着人形的刀。
他一生明哲保身,不说半句不该说的话,不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得来了贤王的名号和尊崇的地位。
贤王立了片刻,慢慢转身,调头而去。
……
束戬立在太庙的神殿之中。
他的对面,是高祖、武帝和明帝的神位。
曾经这个地方令他感到阴森迫人,是皇宫里最为可怕的一处所在,此刻他却独自一人,在这间空旷的大殿里站立了良久。
他早已知道,皇宫之中最可怕的,不是鬼神。
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明帝遗诏的时候,他恐惧于自己父皇的心机。但是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座下的位置上了心,不愿旁落?
是他去年外出,目睹种种,后来那场祭礼,军中万人高呼皇帝陛下,他为之热血沸腾,感受责任之余,也被唤醒了那想要站在万人之巅的强烈欲望?
不,或许在他费尽心思逃出皇宫却又梦见自己被挡在宫门之外不得回归而从梦里惊醒之前,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了,那是属于他的位置。就算他当时还不怎么想坐,但那位置,也不能被人取代。
一直以来,他一边抗拒着这位置加在他身上的重压和责任,一边又在享受着这至高无上给他带来的快感和满足。
他和他的父皇一样,天生便是如此之人,内心自私至极,也冷血至极。
曾经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那样悉心教导过自己的三皇叔,他怎么可能另有所图。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又会冷冷告诉他,这个位置如此得好,世上怎可能真会有人不为之心动,倘若当年,贤王有能力和武帝相争,他会甘心让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