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生平第一次,她用严苛的目光,审视着镜中映出来的那具女子的身体。
  这具身体,淡淡的麦色皮肤,胸部坚,挺饱满,收腰,平腹,不见半分赘肉,肢干修长而有力。只能说是体态匀称。远不及别的女子那般,有着雪白的皮肤,纤细的肢体,能令男子一手掌控,我见犹怜。那才是男子喜欢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烛火映出的镜中的身体,是一名女战士的身体。它爆发出的瞬间的力量,能将马首一刀斩落。不但如此,在这具身体之上,还布了许多的伤痕。新的,旧的,臂、前胸、后背,还有她的腿上,旧的伤痕尚未褪尽,新的便又留了印迹。细看,道道伤痕,如此狰狞。
  姜含元长久地凝视着铜镜里映显出来的这具身体。
  她喜欢它。但是,她也知道,于一个女子而言,它其实是丑陋的。
  她不再看了,离镜,躺回到了床上。
  当再次闭目,她也想明白了。
  从大婚夜始,他就在她这里屡遭挫折。而那一夜,在皇宫的文林阁里,他终于得到了她全情的回应。
  一个男人,征服了一个女人,知道了她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那么,对她如此一个他本不过是为了魏国才娶的人,他为何还要再多费心事?至于那天晚上他又去接自己,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做给人看,又或者……他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随心之人。如此而已。
  这样也好。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也不会难过的。就这样最好,等再照他安排见完了他的母亲,很快,她就可以回雁门了。当初如何来,便就如何走,干干净净,不用夹带半分的牵扯。
  第四日傍晚,他依然未归,也没说回不回。她知道庄氏今日亲自下厨,还悄悄打发张宝进宫去了。她只作不知。
  他回或不回,于她而言,都是一样了。
  四天过去,束慎徽觉得自己也已完全地摆脱了姜家那个女儿对他的影响。这几日,他心若止水,每日忙到深夜,累极了,躺下去,闭眼就睡,感觉不错。但是傍晚,张宝来了,犹如湖里投了一块石头,打破了他的平静,一下就将他惹得再次怒气冲天,简直没法遏制。
  是庄氏请他回府用饭,而非是她所派。
  束慎徽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并且,极是不甘。
  他想不明白。
  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别人?
  张宝传完话,站在一旁,见摄政王低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翻着面前的奏折,等了一会儿,再次道:“殿下?庄嬷嬷盼着殿下回呢!殿下都好几日没回府了。”
  “王妃这几日在干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王妃啊,天天都在家中校场,不是射箭,就是习武,今日白天,还和王仁他们对阵。奴婢听王仁说,好似齐眉棍都叫王妃折断了好几根嘞!他们个个对王妃都佩服得很!”
  束慎徽气得忽然脑壳发疼,额角的青筋啵啵地跳,揉了揉,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殿下?殿下怎么了?可是太累了?殿下好些天没回了,王妃应当也很是记挂。”
  她会记挂他?应是巴不得他不回才好。
  他更不是闲人。临出京在即,本就事都忙不完了,何来的精神,再去和她应承。
  “今日有事,也不回。”
  他回过神,冷冷地道。
51
  张宝只得出宫,回王府偷偷寻到正在等着的庄氏,将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
  庄氏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望一眼天色,道:“殿下既忙,那便罢了,去请王妃用饭吧。”
  这顿饭是庄氏亲自下的厨,菜色只几样,但做得极是精致。姜含元白天在小校场里泡了一天,折了几根棍,不但郁气大减,确实也是饿了,一个人闷头,吃了不少。
  庄氏在旁陪侍,看得眉开眼笑,“庄太妃一直盼着和王妃见面。这就要去了,等她见着王妃,怕是不知道如何喜欢才好!”
  姜含元对即将去见束慎徽母妃一事,说实话,略觉发憷,苦于躲不开罢了。她不知见了面,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她朝庄氏笑了一笑,放下碗筷起身,“我吃饱了,有劳嬷嬷费心。很好吃。”
  庄氏跟出来送她回房,到了,也不像往日那样止步在外,而是跟了进来,亲手为她奉茶。
  姜含元再呆,也看出来了,她应当有事。
  “嬷嬷可是有事要说?”
  庄氏命侍女都出去,走到她近前,微笑道:“请王妃莫怪我多事。殿下这几日总说事忙不归,今晚我便自作主张,叫张宝去请他回来用饭,他也没回。我寻思着再忙,也不至于如此——”她望着姜含元,“春赛那夜王妃去公主府赴宴,殿下还曾亲自去接王妃。王妃可否知道,殿下怎的突然连着数日不归?”
  姜含元摇头:“我不知。”
  庄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春赛那夜王妃回来,醉睡过去,我也去睡下了。殿下却忽然唤我起来,问前几日王妃送进库房的那些物什,还去看了。当时我等在外。殿下一个人在里头停了些时候,等他出来,便说有事,径直走了……”
  她凝望着姜含元:“殿下从小到大,性情一向平和,我也是头回见他如此反复无常。若他哪里惹得王妃不快,还请王妃看在庄太妃的面上,暂且多多担待。王妃受的委屈,一一记下,等见到太妃,只管告诉太妃,太妃定会好生管教殿下,替王妃出气。”
  庄氏这一番话,倒叫姜含元略略窘迫了起来,忙道:“庄嬷嬷你误会了。真的没有委屈——”
  庄氏笑道:“王妃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王妃今日在校场一日,应也累了,我不打扰,王妃好生休息。”
  庄氏欠身告退。
  白天耗的精力确实令姜含元感到有些疲乏了,本想早些睡下去的。
  她看着庄氏离去的身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道:“庄嬷嬷,开下库房门。”
  她秉烛独自进去,走到放置箱笼的所在,略过前面的,直接打开最后一口的箱盖。
  箱中物件如旧,但她一眼便瞧了出来,那口刀匣被动过了。
  她看着刀匣,渐渐地,若有所悟。
  原来竟是如此。前几日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突然态度大变,接连几日不归,只是因为,他发现她留下了这一把刀?
  姜含元凝神思索了片刻,心胸里缓缓地溢出了一种经过熨帖般的淡淡的酸热之感。
  她合上箱盖,转身走了出去。
  庄氏还等在外,见她现身,走来相迎。
  “嬷嬷,你叫人再入宫一趟,请殿下何时方便,回来一趟。说我寻他。”她吩咐道。
  庄氏面露欣喜之色,立刻点头:“我这就叫张宝再走一趟。”
  她的话迅速地再次被递送到了皇宫中的那处阁室。这时的束慎徽,依然还是没能从起初他那被勾出的怒气里完全地摆脱出来。他唯一的能用来压制心绪的手段便是继续翻阅着案头的文牍。当听到他的那个小侍用强调的语气说,这回是王妃请他回去,他那原本胀至无法排解的一腔郁懑之气,终于仿佛获得了一个口子,慢慢地舒了出去。
  他想寻她当面质问。在那一夜刚从库房里出来之时,他便就如此想了。他可以容忍她心有别属梦见他人,但他无法容忍她如此对待这把聘刀。
  但他还是没有立刻回去。这来自于她的邀约太过突然。只顾闷气了几天,他还没想好他该当以何种面目回去和她面见。他打发走了张宝,待到他终于想好回来,这个夜晚也过去了一半,又是深夜。
  她还没睡,竟是独自坐在书房里,手中执笔,临着他的那册碑帖,专心写字。他在门口默默站了片刻,缓缓入内,看见案头摊着一张张的习字,足有一二十张,上面全是她的字。
  她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搁了笔,等着纸上墨迹干的功夫,抬头望向他,微微笑道:“晚上趁着等殿下的功夫,来这里写字,一气竟写这么多,晾满了案,也算是头回。殿下你来瞧瞧,我的字,可有几分上进?”
  她的头发随意绾了一髻,穿件藕褐青的家常夹衫,因是夜间在家,腰带便也未束,袂袖飘飘展展。明烛映照,她的面容明快而利落。
  束慎徽看着这一张脸容,那来时路上还存着的几分愤念忽然便就消失了。方才实情,是他独自在文林阁里想了许久,也未能清楚地知道,在负气多日不归之后,他该当以何种面目再来见她。忽然发觉夜又已深,于是匆匆出宫,回了这处几天前他同样也是深夜之时离开的所在。
  他不觉地看起了桌上那些出自她手的墨迹,“你的笔锋自有峭厉之态,倒也不必一味压制,刻意模仿——”话未完,他忽然惊觉,他的语气何以如此谆谆,像在和她应答。这未免荒唐了。
  他顿了一顿,面容转为生硬,看着她,闭口,不说话了。
  姜含元微笑道:“多谢殿下称赞提点,我有空会去揣摩。”
  她站了起来,开始收拢案上那一张张摊开的字纸。他看着她微微低头,目光专注于字纸的侧容,心里的怒气仿佛又腾了几分上来,慢慢地伸手过去,压住了她正收着纸的那一只手,将它牢牢地钉在了案面之上。
  她一顿,再次抬头,望他。他看着她眼,淡淡道,“叫我回来,何事?”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
  “殿下连日不归,是恼我了?为我留在库房的那把刀?”
  原来她自己也知道了。难怪主动邀他回来。
  束慎徽未做应答,只盯着她的一双眼。
  她微微垂下了眼眸,目光落在他压着她的手背之上。
  “怎的,叫我回来,你又无话可说?”他忍不住,语气里已是带出几分冷笑的意味。
  她听到了,再次抬眸,注视着他乌沉沉的眼,片刻后,忽然启唇,问道:“殿下,你对我,可是有些上心了?”
  “当日我被炽舒追索,殿下你冒险亲自攀山下水,是出于殿下你的责任之心,必须寻回你的王妃,姜祖望的女儿,还是你挂心于我姜含元这个人?”
  她的话音落下,书房内便陷入了寂静。
  束慎徽没想到她竟会问出如此的话。他怔住了。起初那诧异过后,惊觉过来,发现她正用她那一双眼眸在静静地看着他,还在等待着他的直面回答。
  他的心中陡生窘迫之感,又仿佛涌出了一阵茫然,一时竟如口塞,应不出来。
  姜含元注视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将她被他还压在案上的手,自他的掌心里轻轻抽出。
  “殿下不必为难,我也无别的意思。我明白了。殿下此番如此气恼,是认为我不够尊重殿下和这桩婚事。”
  束慎徽尚在茫然里,骤然醒了神,听到她在继续说着话,“我本以为是将来某日,我才需要给殿下一个交待,没想到这么快,殿下便就知道了——”
  她笑了一下,“其实也无区别。”
  “所以,你到底何意?”
  他压下因方才那一句问得他答不上来的话而充塞在了满腔胸腹里的烦闷和沮丧,维持着他的冷硬之色,一字一字地发问。
  姜含元迎上了对面之人投向她的两道隐含威逼之势的目光,再次开口:“殿下,将来出关作战之后,我不知我是否可以归来,倘若侥幸我能归来,朝廷必有封赏。到了那日,我想向殿下求一赏,除我王妃之位。以殿下之雅量,应当不会不应。”
  她的声音平静,说出来这段话时,不疾也不徐,显然,这是她早就已经考虑完熟的话。
  他的目光微动,眉头亦随之皱了一皱。
  她继续说道,“我感激殿下你在新婚之夜说,你将敬我一世。言下之意,殿下是要将这联姻视为永久。但是殿下,你完全不必为我做出如此的牺牲,因这,也并非我之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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