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她顿了一顿,看着对面之人的双眼。
  “如若有需,我是可以为殿下牺牲一切的,包括我之性命。但是将来,我若还在,殿下你也达成了当初立我为妃的初衷,则你我这夫妇,何必再强作下去?我无意再入长安!”
  “这无关别的一切,而是我的本心所想。我长于边城,幼时曾经以狼为母,到了那一日,我只想永远继守边塞,或者去云落城。而殿下你,你生来是属于这座皇城的,你和它血脉交融。我和殿下,本就合该只是路人。那把宝刀在你看来,是婚姻之聘,而在我看来,不是,是殿下你用来探问我姜家忠心的投路石。而今大事,殿下与我已然互相信任,贤王当日也曾提及,此刀是殿下的心爱之物,来自圣武皇帝所赠,陪伴殿下多年,如此珍贵,于殿下也有特殊的纪念,所以这一趟出京,我不能带走,也无须带走。”
  “这便是我留刀的缘由。”
  她说完了或是她平生首次说过的最为长的一段话,静默了下来。
  她对面的男子也陷入了沉默,定望着她。忽然一阵夜风暗暗沁入,案头上的烛火摇曳了几下,他仿佛骤然醒神,肩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再次开口,声音发凉:“你心思既然早就如此定了,那么那夜在文林阁里,你又算是在做什么,你分明……”
  他戛然而止,余音却掩不住那几分咬着牙似的凝涩。
  姜含元凝视着烛火里照出来的这一张男子的脸,轻声地道:“殿下你是真的生得好看,那夜醒来,我确实本是被你吸引,想摸你的脸,不想却惊醒了你。我不过一凡俗之人。你我又是夫妇,你若要,我又何必扫兴,叫大家无趣。”
  他仿佛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神色又僵冷了好一阵子,终于,慢慢地,似自己又艰难地缓了回来,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姜氏,当真是我小看了你!”
  他将对她的称呼恢复成了最初的姜氏之后,心绪似乎也完全地沉稳了下来,又用带了几分睨视似的目光,打量了下她一眼,语气也变得随意了。
  “如此也是最好。索性我也叫你知道,我对你的种种,也不过是出于娶你后的必要的维系考虑而已。既然你早有归还聘刀之念,大婚之夜,你就该拿它出来,全部和我讲明的——“
  他的神色水波不兴,微微一顿,“大行不顾细谨。我固然是强娶了你,如同将你从雁门拘到我这王府的方寸之地,但这几分肚量,我谅我还是有的。”
  姜含元垂眸:“是我的错。殿下见谅。”
  他不说话了,又定立片刻,忽然再道,“今夜我回来,本也是有另个事要你说一声。”
  姜含元抬起眼眸。他淡淡道,“大赫王既提早归去,我这边的事,前几日也处置得差不多,回来,是想和你说一声,三日后便可动身了——”
  他盯她一眼,“倘若不是碍于我母亲的缘故,原本倒也不必再要你强留。幸好也没几日。前头都忍过来了,你权且再忍忍,当是委屈吧。”
  他的语气听着平平,言下却又似透着一股冷讽的味道。
  姜含元道:“不敢。”
  他仿佛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之后,入夜。
  明日,摄政王束慎徽便将南下。他的这趟南巡,随行之众,文官有礼部、驾部、屯田、都官、水部等二三十人,武官则以禁军刘向为首。陈伦和兰荣留京伴驾。
  摄政王离去的这段时日,少帝则由贤王和中书令方清共同辅政。
  一切事务全部交待完毕,已是深夜,束慎徽还在日常用作小议的宣政殿西阁,面见少帝。
  束戬听完他最后的各种交待,一一点头,郑重道:“三皇叔你放心去吧,我会记住你的话。有事我若自己不决,我便去问贤王和中书令。也不早了,三皇叔你明早就要动身,快些回去休息。三皇婶应还在等你呢。”
  束慎徽微笑道,“我无妨。”
  他微微一顿,转头,示意西阁侍人全部退出之后,道:“陛下,上回春赛陛下让箭于长宁将军,过后太后那里可有发话?”
  束戬道:“那日她将我唤去,竟然没有责备,反而夸了我一番,我实是意外。总觉得不对。再两日,下朝和舅父闲谈两句,方知是舅父之功。他也怕太后不分青红皂白,劝过她,总算才叫太后回心转意,没寻我的晦气!多亏了舅父明理。”
  束慎徽听罢,含笑点头,略一沉吟,又道:“陛下,臣临行之前,还有一言,乃臣之肺腑之言,恭请陛下垂听。”
  他走到少帝的面前,撩起袍角,双膝下跪。
  束戬吃一惊,从位上起来,几步到他的面前,伸手便要拉他,口道:“三皇叔,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你有话说就是了!”
  “请陛下入座,受拜,臣方能讲。”
  束戬见他神色肃穆,无可奈何,勉勉强强挨着半个屁股,坐了回去。
  束慎徽行过一个郑重至极的叩拜之礼,直起身道:“陛下,社稷依于明主。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这道理陛下必然明白。臣今日便不多说了。”
  “唯一想再说的,是朝堂上下所有之人,包括臣在内,皆为陛下的臣子。陛下可以信任,可以委以重任,但是,即便是陛下眼中那些再亲近信任的人,也包括臣在内,将来待陛下亲政之后,亦是不可全然放权交付。”
  “身为人君,绝不可被臣下裹挟。”
  少帝愣怔了,迟疑了下,反问:“三皇叔你的意思,是我要做个孤家寡人?”
  束慎徽道:“陛下所坐之位,本就为孤家寡人之位。孤家寡人与兼听纳谏并非对立。臣之言,陛下今日即便不能全解,也是无妨,陛下只需记住,往后,等再多些历练,自有领悟的一日。”
  束戬似懂非懂,沉默了片刻,颔首:“我记下了。三皇叔你平身,你快回去吧。明早我送你和三皇婶出京。”
  束慎徽这才起了身,含笑点头,叫他也回宫去歇了,自己转身,终于结束这又一个漫长的劳作之日,入了那乌漆墨黑的沉沉之夜,回到摄政王府。
  这个点,已是子时,姜含元早已和永泰公主等人辞别,回来后,知他今夜必归,并未睡着。她听到他蹑足入内发出的动静,装作不知。终于等到他收拾完,知他也上了床榻,却又久久没有躺卧下来。
  她闭着眼,装睡,装了好些时候,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实在憋不住了,微微睁眸,只见他盘膝,静静坐于身侧,两只眼睛凉幽幽地盯着自己,仿若暗夜里的两点幽光,看着有些瘆人。
  姜含元吓了一跳,倏然睁眼,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了目光,一言不发躺下,扯过被,闭上了眼。
  这夜后来各自睡觉,他仿佛很累,睡下去后,一觉沉沉。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各自无言,出发上路。
52
  摄政王身份殊贵,加上官员随行,南巡的仪仗和随同护驾的士兵必然是有的,上下总和计千。不过此行,他不治车驾,不受路贡,如此,耗费自然也谈不上奢靡。
  次日上午,少帝率贤王之下的百官,为摄政王夫妇送行。他将人送出了皇城,还是依依不舍,眼中那种恨不能甩了衣冠跳上马背也跟着走的目光,就连姜含元也看了出来。
  束慎徽再三请止。最后一次,行到南城外的十里亭畔,他下马行礼,郑重拜谢,少帝方止了步。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不顾身后大臣的侧目,竟快步奔到摄政王妃乘坐的车驾之前。姜含元急忙下来。
  “三皇婶,我有在习相搏之术,待你这趟南巡归来,我再请你指点一二,如何?”
  束戬压低声说道。双目望着姜含元,目光炯炯。
  显然,他是对上次刚近身就被她扭脱胳膊的事还是耿耿于怀,大约想着如何再扳回点面子。
  姜含元望了眼近旁的束慎徽。他的双目望着前方,神色平淡,恍若未闻。
  他还没有将她即将北归的消息告诉少帝。
  争强好胜,这才是少年人的气质,至于军人,更当如此。她很是欣赏,便微微一笑,带了几分含糊地应:“陛下若是方便,臣妇也在,自当从命。”
  少帝眼睛一亮:“好,那便如此说定了!三皇婶你也一路顺风。”
  姜含元向少帝行过拜谢之礼,回上马车。
  这一行人是在天和二年的四月中旬离的长安,出京兆后,收了仪仗,沿着官道往东南方向而去,以行军的速度,依次路过了上洛、南阳、汝南、汝阴各郡。
  这些地方并非此次南巡的目的所在,逢城不入,晓行夜宿。如无特殊情况,入夜也往往只在官道附近择地扎营,摄政王则直接在宿营之所夜见从城中赶来拜见的当地官员,对百姓分毫未扰。到了四月底,一行人便入了庐江郡。
  苏湖熟,天下足。这趟南巡的主要巡视地是苏湖扬一带。为不耽误行程,从这里开始,摄政王和随行的大队分开,命官员照既定路线继续去往扬州,他则携王妃轻装简行,先到钱塘拜望庄太妃,过后,他再去往扬州汇合。
  他只带着刘向,领一支几十人的随卫,另外张宝同行。姜含元也终于摆脱掉车驾累赘,一身便装,一顶帽笠,和他一道骑马行路。速度比拖着官员同行,不知要快出多少。
  他们原本每天最快只能走五十里,改成简骑之后,中途若是无事,疾驰一日,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一日至少能走三百里。沿途每每经过桑田大县,束慎徽还会停下,微服亲下田垄,察看农桑水利,遇到劳作间隙在树下休息的农人,他会上去,递些吃食,同坐闲谈,询问当地的民情和农桑赋税之事。
  但即便这样,路上有所耽搁了,从庐江到钱塘,也不过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一日,五月二十日,他们抵达钱塘。而那一支去往扬州的大队人马,依然行在半路,按照计划,六月初,才能走到扬州。
  摄政王为北伐而南巡,并且,他将携新娶的王妃来钱塘探望庄太妃,这个消息,在当地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他的外祖是吴越王。早年乱世,当地百姓之所以能避开战祸过安稳的日子,就是靠着吴越王的庇护。民众对吴越王极是爱戴,人虽早已去了,如今当地依然到处都是纪念他的神祠,香火家家旺盛。现在摄政王要来,消息传开之后,当地上上下下,为之狂热。官员写了表忠心的奏表。豪门巨贾相互攀比,暗地打听,各自准备珍玩和字画,就等到时进献。因了当地富庶,寺院和道观便也处处可见。那些出了家的和尚道士也不甘落后,木鱼敲起来,铙钹打起来,纷纷要给摄政王夫妇做祈福消灾的法事。至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大众,随着日期临近,如今更是天天都在议论,就翘首等着他夫妇五月间的到来。
  几十万的钱塘人,谁也没有想到,摄政王夫妇竟会提前到来。是夜戌时一刻,这一行几十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入了钱塘,也没进闹城,径直去了位于城西湖畔凤凰山上的一处吴越王的旧日行宫。
  庄太妃提早得知消息,白天便从她平日长居的一处位于山中的隐庙里过来,在行宫等着。
  此间落脚之处,便是山温水暖的江南之地。姜含元第一次到来,在湖边的山麓下了马,随束慎徽沿着山阶往行宫去时,回头,眺望了一眼周围。
  天已黑了下去,为赶在闭城前回去,近旁湖边白日里那些游湖踏春的人早已散尽。此刻举目,只见一轮淡黄的凸月,静静地挂在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平湖和远山的淡影之上,山中别处皆黑,唯半山的行宫和近旁的一座宝塔,充盈了明亮而昏黄的灯火。
  此情此景,和她惯常热爱的那雄浑苍莽的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眼前的一切,温山软水,静谧如梦,不似人间。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束慎徽正独自行在前,张宝在她身后跟着,再后面,是刘向那一队人。
  这可怜的小侍,体格如何能与刘向以及那一队选拔出来的悍卫相比。才出发几日,姜含元便觉他走路都开始劈叉起腿了,怕他吃不消,也曾开口,叫他不用同行,不如等着,和走在后面的庄氏侍女等同行。他又不肯。就这样勉强跟上,一路跟到今日,骑马骑得屁股都要裂成两瓣了。湖边山矮,行宫所在的位置不高,上去也就百来道台阶而已,他却爬得要死要活,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忽见王妃停了步,赶忙也跟着停了下来,趁机喘上几口气。
  束慎徽大步上山,丝毫也无停顿,姜含元不过略缓,就被他抛下了十来道的山阶,惊觉,急忙收回目光,继续迈步往上。
  庄太妃的身份何其高贵,虽然出宫在此养病修行,但在周围,自也有同迁而来的舍人、詹事、宫卫等等。那些人都等着了,拜迎摄政王夫妇。当中一名执事太监欢喜道:“太妃白天便到了,等着摄政王殿下和王妃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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