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我母妃的身体如何?”束慎徽开口便问。
  “启禀殿下,太妃身体安康。”
  他不再说话,双目紧紧望着前方那道宫门,脚步再次加快,几乎是几步并作了一步,踏着宫阶往宫门而去。
  姜含元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想起路上来时张宝提过一嘴,他已五六年没出京,未曾和太妃见面。这是思母心切了。
  但是实话说,于她而言,接下来却绝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场面。她是真的半点儿也不想踏上面前的这段宫阶。尤其是,如今和束慎徽的关系变得如此别扭。
  这一路出来,人前两人自然如常,无论宿在哪里,也是同寝。但私下里,除了必要的关于行程之类的简短交流,此外别无多话。他往往进来就倒头睡下,她自然更无话可说。直到今早,临上路前,二人方进行了一段特殊的交流。
  他的态度很是客气,表示,等见到了他的母妃,希望她守口如瓶,不要让他母妃知道二人就将来关系所达成的共同决定。
  其实不用他提醒,这一点,姜含元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分明同床异梦共同认可要做陌路人了,就等再过几日,父亲派来接她的樊敬一到,她便可以走了,此生或许再不用和他见面了,今夜,却还要装成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跟着他,去应付他的母妃。
  姜含元实在没底。她本也不擅长这种长袖善舞人的事。
  她心中不确定,脚步便又迟缓了下来,再次被他抛在身后。
  苍天!若能不用见这场面,姜含元愿意减寿三年。
  她正又发着憷,忽然,看见前面的他停了步,立在宫阶上,转头望向她。他面无表情,眼底眸光却在微烁。似是提醒,又似暗含告诫。
  她暗暗咬牙。自然也不想令他在多年未见面的母亲面前难看,振作精神再跟了上去。才入宫门,她便肉眼可见地发现,身旁的这个男子,他的面上开始露出笑容。
  那太监引路,道太妃人在南间暖阁里,又问二人是否需要先行更衣。
  姜含元瞥了束慎徽一眼。
  她是以王妃该有的宫廷贵妇貌去见他的母亲,还是就如此刻这般风尘仆仆一身骑马简装,但看他的意思了。她是怎样都无妨的。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道不用,脚步未停半分,继续往里疾走而去。
  姜含元正也待跟上,才迈步,听到对面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步足之声。她抬眸,便见声音的方向出现了几道身着褐衣的宫人的身影。宫人们簇着一名中年妇人,朝这里疾步而来。妇人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忽然看见正朝里而去的对面之人,脚步顿住。她身后那些正紧紧跟着的宫人们便也呼啦啦地停步,全都止住了。
  束慎徽顿了一顿,忽然叫了声“母亲”,再次迈开大步,朝那妇人疾去,到了她的近前,再唤了声母亲,人便就屈膝,直跪落地。
  “母妃在上,请受不孝儿之拜!”
  他朝那妇人重重地叩首,以额触地。
  这妇人停在原地,定定望着他朝自己叩拜的身影,眼圈慢慢泛红,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要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不起。
  “儿子实在是不孝,如此长久,竟也没能来探望母亲一次。请母亲责罚!”
  他的声音,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浓厚的感情。
  妇人笑着,命他起身。他再次叩首过后,方被那妇人扶起。她起先含笑不言,目光落到儿子的脸上,凝视了他片刻,开口了,开口便道,“三郎,你的王妃呢?”
  姜含元早就明白了,这妇人就是束慎徽的母亲,那位当年在宫中极是受宠的来自吴越国的皇贵妃。也是今日见到了这妇人,姜含元方明白过来,束慎徽的容貌因何而来。
  她在大婚次日拜太庙时,曾见过圣武皇帝的遗像。圣武皇帝面容棱角宛若刀削斧凿,五官严峻,即便是一副画像,也极具迫人的压力之感。束慎徽平常端着脸时,也有几分圣武皇帝的神韵,但他容貌里的俊美,则大部分是来自他的母亲了。
  面前的这个妇人,皮肤白皙,头发鸦黑,容貌极美,眼眸宛若含光。倘若她着宫装,当是天上神妃。但她的打扮却很素净。上穿一件雪灰色的缎绣暗纹常服,下着曳地的元青长裳。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髻间插的一支翠色清透的玉簪。这装扮令她显得庄重而沉静。不但如此,在她文秀的眉目里,高贵中又透着一种自内而发的如静水似的温柔而平和的气质,叫人情不自禁,心生亲切之感。
  姜含元从没见过如此美貌高贵端庄而温柔的妇人,一时看呆了,忽觉束慎徽扭头,瞥了自己一眼,接着,他转过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迅速回过神,站直了身体,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伸手过来,隔着一层衣袖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他母亲的面前。
  “母亲,她便是儿子的王妃,名含元。”
  他松了她的衣袖,开始笑吟吟地为他的母亲介绍起她,间隙里,偶然微微偏头,望她时,神色里的那一抹柔和,恍惚间,险些令姜含元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新婚之夜刚见面的那个束慎徽。
  “她也是急着想见母亲之面,故一路都随儿子骑马行路,和儿子一样,方才来不及更衣,母亲见谅。”
  他又道了一句。
  该轮到自己了。
  姜含元立着,两手放得笔直,垂目,费了极大的力气,终于,从口里僵硬地发出了“母亲”这二字的发音。
  她话音刚落,便觉手上一暖,伸来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那手握住了她的手,接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抚,又似是赞许。
  “去年刚听到三郎要娶你的消息,我欢喜得一夜无眠。我儿自小顽劣,仗着几分他父皇的宠,无法无天,还常偷溜出宫去玩。我常犯愁,也不知将来谁能管束得住他。没想到他如今竟能娶我魏国的女将军为妻,此为他之荣幸,我更是放心,今后便也不用再总是记挂他了。”
  姜含元听得脸一阵涨热,抬眼,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急忙道:“您谬赞。我自小在边地长大,不过是一个粗鲁无知的行伍之人,怎当得起您如此之言。”
  庄太妃笑着摇头,“傻女儿!怎能如此说你自己!得封号的皇子,比比皆是,得封号的女将军,莫说本朝,便是几百年,也难出一位。我说他娶你荣幸,你有何当不起的。”
  她说这话时,身旁那人是什么表情,她后面又说了什么,姜含元都已没留意了。
  她被那一声“傻女儿”给唤呆了。她定定地望着这妇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的,又忽然想到了她那位她无缘得见的母亲,眼底竟仿佛隐隐有些发热。
  “含元,你可有乳名?”庄太妃又笑着问她。
  姜含元尚未完全回神,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兕兕,虎兕之兕——”
  她蓦然惊觉,猝然闭口,心里忽然又有几分懊悔,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人。他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完全没有留意她方才说了什么。她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
  “兕兕。兕乃上古之瑞兽,不但勇武,出,则天下定。”
  “好名字!”
  庄太妃笑着赞好,“那我往后便唤你兕兕了。”
  “你饿了吧,我先带你去用饭。”
  她从牵住姜含元的手后,便始终没有放开,说完话,丢下了儿子,领她朝里去了。
  束慎徽立着,望着两人的背影。
  他知道,他的母亲是真的喜欢这个她刚见面的人,姜家的女儿。她竟丢下几年没见面的自己,就领着她,去用饭了。
  也算是对他当初眼光的一种证明吧。他也感到了几分欣喜,甚至,仿佛还有点隐隐的骄傲。
  但是兕兕……
  这个名字,不怎么样。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微微扯了扯嘴角,跟了上去。
53
  庄太妃的平和与亲切,令姜含元心中起初所怀的勉为之感终于有些消散。
  她和束慎徽仍是满身的道上尘土,见过了面,便下去简单净脸更衣,随后用饭。奉上的食馔样数不多,但都清爽而味美。除了几样江南此季的时令菜蔬,庄氏从前在王府常做的合姜含元口味的菜色,也悉数上案,无一遗漏。侍人捧来之时,又不约而同,摆在了姜含元的近手之位。
  太妃独坐案首,姜含元和束慎徽并排,坐她对面。她吃得不多,用饭也不讲话。姜含元喜欢这样的氛围,吃饭就是吃饭,不用她再分心去听人问什么,想自己该怎么应。当中唯一的一个小意外,是她举箸到一碟摆她手边附近的白菰之时,恰好他也探筷过来,怎的又如此巧合,两人竟一同看中了盘中的同一块,不但筷子在空中打了架,手也是擦在了一起。她下意识地迅速收筷,他那手微微一顿,随即也如法炮制。随后,那盘白菰她再没动过,他亦是如此。
  不过,这个小意外,丝毫也没影响到她的胃口。这一顿饭吃得意外舒心。饭后,侍人撤走食案,姜含元和束慎徽陪太妃移坐到南阁窗前的矮榻之上,闲话消食。
  太妃打量了眼儿子,这时才道了一句,“看着好似黑了些。”
  这是真的,从出京开始,这一个多月以来,姜含元是看着他黑下去的。
  束慎徽抬手,摸了摸脸,笑道:“有吗?或是行路日晒所致。”
  阁门之畔侍立着的张宝今晚终于寻到了开口的机会,插话道:“启禀太皇太妃,殿下这一路南下,极是辛劳。路过桑田之县,便微服亲下田垄,体察民情,想是如此,这才将人给晒黑了。”
  庄太妃点了点头,再看一眼儿子,接着却又道:“农人劳作便不辛劳?这是他的本分,有何辛劳可言。”
  张宝本想在太皇太妃的面前为摄政王讨个好,闻言慌忙跪下去,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束慎徽横张宝一眼,随即也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含笑说:“母亲,含元这里另有一事,还需叫母亲知晓。她嫁来后,儿子和她相见恨晚,更是情投意合,恨不能长相厮守,共同侍奉母亲。这回她来钱塘,本想多陪伴母亲一些时日,奈何,她既是儿子的王妃,亦是朝廷的将军,若是家国两需,自是以国为先,尤其如今朝廷北伐待张,更是如此。前些时日,雁门恰好来了消息,需她回去照应一下,姜大将军也已派人来接了。过些日等人到,她便就辞去。此事,好叫母亲知晓。”
  他说完话,姜含元也改跽坐为膝跪,朝着面前的妇人拜了一拜。
  庄太妃仿佛略微惊讶,但很快,颔首,“女儿之志,亦当鸿鸪!我虽也极想留你下来,但你有如此志气,我岂可阻拦。等人到了,你放心去,我在此处,静待奏凯。下回你和三郎一起再来看我,也是一样。”
  姜含元再次拜谢。太妃叫她起身,凝神望她片刻,吩咐侍人去取一物。侍人捧来了一只金盘,盘中有一锦匣,太妃亲手开匣,展出内中的一串华鬘(音蛮,也称花鬘,古代用丝带串花做的项链),笑道:“我故国里有个习俗,嫁女之时,嫁妆之中必有一件华鬘。这是我当初入魏宫之前,我母之赠。她择选七宝,亲手编制,携去越女庙,在庙中戒斋三日,道是求来了越女护佑,可保一生无虞,皆得所愿。不是什么稀罕宝物,惟拳拳母心而已。”
  “兕兕,我没女儿,今日方初见,对你却极是投缘。便将此物相赠。你收下吧。”
  越女庙是当地人为纪念西施而起的神庙。据说她功成之后,与范蠡一同沉江而死。也有说她最后脱身与范蠡泛舟江湖,逍遥余生。真相如何,早已湮入史尘,种种说法都不过是后人的各自所寄罢了。但越女在当地,千百年来,早被奉为神明,女子为求良缘,常去庙中祈拜。
  姜含元望去。匣中那华鬘以红丝为绳,编织出细致的万字纹,串住一片花坠。花坠虽小,细看,瓣却是由金银丝线锁成的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等宝物。隐隐正合七宝璎珞无量光明之意。
  物件固然是小,但却有如此来历,她何敢收下,但太妃却如此说了,她又不能不纳。只好收下,再次拜谢。
  太妃叫她到近前,亲手取出,替她戴在了颈上,端详一番,显得很是满意,最后笑道:“你二人长途而来,想必乏了,明日还有事,不必再陪我,下去早些歇息吧。”
  姜含元跟着束慎徽拜别太妃,两人入了行宫里一处名为鉴春阁的居所,闭门后,她解了颈上华鬘,小心地放回到锦匣里,说道:“殿下,此物太过贵重,我怕是不能收,也不该收。太妃那里,我方才不好拒,便就交还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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