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姜祖望,“如何?关于那日我之所请,大将军可考虑好了?摄政王对令嫒女将军是诚心求娶,本王身为亲长,乐见其成。”
他轻轻抚掌一下,外面便进来了两名随行,一个双手捧着一只长匣,另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盖。
匣里静静卧着一柄长约尺余刀身微弯如月的短刀,刀柄环首,刀鞘覆犀,上面累缠乌丝,又镶嵌文玉,整柄短刀,古朴凝练,而又不失华丽。
贤王转向姜祖望,笑道:“此刀,乃大匠效仿上古之法,淬以清漳,以百炼精铁铸造而成,光若烂星,吹毛断发,本是当年圣武皇帝的腰佩,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后转赐給了当时年不过十四的安乐王。此刀已伴摄政王多年,摄政王视若珍宝,此番为表诚意,愿为信物。”
“刀剑本是聚汇血气之器,不宜用作嫁娶,但女将军不是一般女子,摄政王以为,倾其所有,惟此才配得上女将军。倘若大将军应允,本王便代摄政王留下月刀,回去回话。”
姜祖望半晌应不出来,最后慢慢朝着那柄短刀下跪:“摄政王之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我女儿自小在军营长大,资质愚钝不说,举止行为粗陋,与男子无二,微臣……微臣实在是怕含元当不起摄政王妃之位……”
束韫看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咳了一声,“大将军这是看不上摄政王?”话里,已是隐隐带着压力。
姜祖望额冒冷汗,硬着头皮低声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老千岁恕罪!只是……”
只是……他一时竟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正心乱如麻,听到座上束韫语气一缓,又道,“罢了,儿女婚事,为人父母者,思虑也是应当。本王明日动身,还有一夜,大将军可再细想,明早再给本王回复吧!”
姜祖望送走了人。
夜幕降临,他独自一人坐在帐中,望着那把留下尚未带走的月刀。
短刀泛着冷冷寒光。
深秋的北风,在边地的旷野上空呼啸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渐渐止歇下去。
大帐内的灯火也亮了一夜。
姜祖望无眠。束韫在等着他的回复,他知自己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他也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猛然起身,抄起月刀,步出大帐,朝外走去。
北地初冬清晨的这个时间,头顶天穹上的夜色依然浓重,唤醒士兵早操的角声,也未响起。
姜祖望出了辕门,迎着瑟瑟晨风,接过了亲兵牵来的马,正要上马入城,这时,忽见远处有个骑马而来的身影。
姜祖望停住,扭头观望。
渐渐地,那一骑近了,他认了出来,竟是一去便就没了下落的女儿姜含元!
姜含元纵马到了辕门前,一个翻身便下了马,大步走到了姜祖望的面前。
她作出行的便利打扮,风尘仆仆,面上带着夜风吹出的淡淡霜色,显见是披星戴月长途跋涉连夜归来。
姜祖望的神色已从起初的欣喜转为恼怒,盯着女儿,没有立刻发话。
“婚事,可。”
她望向姜祖望,简短地道了一句。
第9章
姜祖望吃惊,片刻前生出的那因女儿不告而走而生出的淡淡恼意也顿时抛开了。
他一顿,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那还笼罩在夜色余暗下的城池方向,命等在附近的亲兵避开,随后道:“含元,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为父已经想好,方才正准备去城中给贤王最后回复,拒掉这门亲。你不必胡思乱想了,放心去休息吧,我去了!”
他说完,走向坐骑。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开口。
“父亲你误会了。方才我说了,婚事可。”
姜祖望停步,转过头,打量着女儿。
辕门附近的火杖经夜不熄,火光在寒风里跳跃,映着她的脸容。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目之间带着疲乏之色。
姜祖望看了女儿片刻,一股浓重的愧疚之情,再次在做父亲的人的心底翻涌了出来。
摄政王求婚,连贤王这样的人都请了出来,自是势在必得,有他意图。
姜祖望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拒婚,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获悉京中出了那样的大事之后。
但是,倘若说,一开始突然获悉求婚,他确实有些不敢拂逆上意的话,在亲眼目睹女儿如此强烈的抗拒反应之后,身为人父的天性,终于还是压下一切,最后占了强烈的上风。
从前因为懦弱,他已铸了大错,这一次倘若还是如此,因忌惮天威便违心承命,半点的可能性也不去争取,将来他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亡妻之面。
“你随我来!”
他转身朝里走去。
姜含元跟着,入了大帐。
“含元,你不必为了顾全我,违心应许,委屈了你自己。你先前质问没错,摄政王绝非良人,莫说为父不能就这样将你嫁了,便是因你性情,也不能答应。你从小长在边地,自由惯了,京城那种地方,于你如同牢笼,你待不住,也不适合你。”
一进去,姜祖望便如此说道。
“雁门之西陉关,天下雄兵将来聚集之地。摄政王娶你,本意在我,应当还是以示恩羁縻居多,他需要用我,所以此事,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何况,他少年时巡边来此,我和他处过几日,虽年轻,却风猷暇旷,廓然有气度,应当是个能容人进言之人。关于这件事,为父心意已决,推掉婚事!”
姜祖望的语气坚定,再无半分先前的犹豫仿徨。
他说完,却见女儿双目落在自己脸上,一言不发,对自己的话依然没什么反应。
“你有听阿爹在说话吗?”
她仿佛忽然回过了神。
“我方才说过了,我接受婚事。”
“兕兕!”
姜祖望叫了声她的乳名,语气加重,“阿爹说过了,你完全不必顾虑过多!一切有为父的担着!朝廷现在需要用我,摄政王不会对我如何的!”
她慢慢抬起眼眸,望着自己的父亲。
“多谢您为我着想。不过,您照我意思答复便可。另外——”
她顿了一顿,“不知婚期何时,倘若来得及,我去趟云落。”
她说完,朝自己的父亲行了一礼,转身去了。
姜祖望万万没有想到,女儿失踪多日,回来竟态度大变。
做父亲的直觉告诉她,就在一开始,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是极其抵触的。这些天,她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她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
“兕兕!你到底怎么了?你当真愿意?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姜含元在帐门前停步,立了片刻。
“父亲,你自己方才也说过,此关会是将来天下雄兵聚集之地。”
她慢慢回过了脸,望着姜祖望。
“束慎徽需要你这样的大将军,你也需束慎徽那般的上位之人,这件婚事于我,也并非不可,我应下了,心甘情愿。父亲你无需任何自责,只需厉兵秣马,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她走了出去。
姜祖望回神,追出大帐,只见女儿已去远了,她的步伐稳健,一道孤影,渐渐消失在了微白的晨色之中。
东面天际彻白,当第一缕阳光从寒霜覆盖的原野地平线上迸射而出的时候,载着贤王的马车和队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深夜,隐隐一道更漏之声,从连绵不绝的殿宇重楼深处飘来,传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时二刻了。少帝早已回寝宫去歇息。这个点,皇宫之内,也就这间所在,依然还是灯火通明。
此处文林阁,位于皇宫二道宫墙内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远,是朝议结束后摄政王用来日常理事召议兼作休息的场所。
漏声悄绝。候在外间的老太监李祥春见跟在身边的张宝上下两个眼皮已开始打架,便扭头,往里瞧了一眼。
摄政王依然坐于案后,微微低头,聚精会神地阅着奏折。
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兰太后寿日当夜,当朝大司马高王突然暴病身亡,摄政王亲自主持了丧葬之礼,高王后事,荣哀自不必多言。就在丧礼期间,皇城领军、护军、左右卫、骁骑、游骑六军将军也大半调离职位,换了新员。又,就在高王大丧过去没几日,一众圣武皇帝朝的勋员们,陆陆续续纷纷上表乞骸,朝廷一律准许。为表对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赐厚赏,并食邑千户到五千户不等。随后,朝廷又废了从前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监门卫等部,另设天门地门二司,下领武威、奋扬等营,负责京畿内外保卫。
类似这样的革新举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时就曾推过了,奈何阻力重重,最后不了了之。而现在,高王束晖的暴毙,竟令不少人吓破了胆。就在几个月前的朝议中还惯会跳出来说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畅行无阻,直达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检举成王极其同党的秘奏,也如雪片般从各地飞来,堆满御案。
至于摄政王,那日他亲自到高王王府祭奠。堂中之人,上从诸王,下到百官,皆俯首三拜,屏息敛气。他定睛凝视,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人胆敢与之对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后,迅速传开了一句话,说什么摄政王才雄心狠,杀人于无形。
那些话是宫里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哪里听来私下学舌,偶被李祥春听到的。在老太监听来,简直都是屁话。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说句托大的,就是看着摄政王大的。从安乐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摄政王,主人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
当时,那几个小侍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摄政王若是听到了,想必也就一笑罢了。所以李祥春也没怎么为难,只叫人各杖二十下,让长个记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摄政王的手里,那也全是该死鬼,活着,糟践口粮的主。
老太监冷冷地想道。他只心疼摄政王,本就总揽朝政,少帝又……
老太监心里暗叹口气。他是一刻也不得空闲,最近诸事还纷至沓来,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间寒凉侵袭。阁屋内虽燃着火炭,但此处楼阁空旷,候久了,李祥春还是感到手脚有些发冷。
今晚摄政王从少帝离去后,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没起身过。
打着盹的张宝突然打了个哆嗦,一下清醒。跟了老太监多年,见他眼睛看向了里头的那只暖炉,立刻会意,赶紧要进,却见老太监冲着自己摇了摇手。
估摸炉里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监自己轻轻走了进去,掀盖,拿炉钳通了通火,夹几块炭,添进去,再将盖仔细地盖了回去。
他动作很轻,但束慎徽还是被惊动,信口问时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这个,“方才鼓楼响过子时二刻的漏了,殿下你大约专心于事,没听到。”
“这么晚了?”束慎徽口里说着,头没抬,手中所执之笔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事多,都需尽快处置。只是,老奴虽认不得几个大字,也听说过,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摄政王便如咱们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坏了身子,如何为陛下分忧?昨夜摄政王您就才睡了两个时辰而已。总这样,便是铁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束慎徽终于停笔,抬头看了老太监一眼,“比张宝的话还多。”
外间张宝听到忽然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竖。
老太监躬身,“老奴多嘴!若说错了,殿下勿笑话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迹干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将笔轻轻搭在一只小山玉架上,搓了搓手,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