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猛地打个哆嗦,四顾张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哪里再顾得上其它,连忙去追上仲熙。
“你跟来作甚?”仲熙斜睨她,向前快走两步,想与她隔开距离,不过无济于事,林照黏着他一般,始终相距不过两拳。
“我哪里跟着你,我也走这条路。”
他哂:“路不够宽?”
“已经被你晓得我丢人的事,还不能寻个保护?”
仲熙不说话,没有再提距离的事,二人相安无事走着,袍摆和裙裾缠分了半路。
终于过了小池,将要到分岔口时,林照脚步微转,冷不丁听到他开口:“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谁都有害怕。”
林照怔忪,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
却说林照撒着鱼饵逗弄听荷院清池中的几尾鲤鱼时,高载海来访。
林照罕,拍拍手迎上前。
“姑娘,你的请帖。”高载海打了个躬,将怀中烫金红皮的帖子递给她。
林照略惊又疑,拿过来还未来得及展开,就听高载海解释道:“是刘大人奉人补送的,王爷说既然刘大人一片心意,明日宴席姑娘便同王爷一同前往。”
此话一出,林照想到昨夜坐马车遇到的那个刘大人,想必就是一个人了。
给她补送请帖,看来是看到她了,也不知这一行径居心何在,让她一个不过跟了仲熙几日,流言蜚语众多的人与仲熙随行。
罢了罢了。
林照将请帖放在桌案,既然仲熙已然同意,她何必再去胡乱猜测。
临去赴宴前,林照派翠羽去问穿着和妆容是否有避讳,得来回话:适中即可。
林照便梳了云髻,美人尖下,薄施粉黛,双眉浅画,钗上花翘,配珍珠珥珰,最后着一身桃红色绣海棠的锦缎广袖衫。
到了仲熙跟前,林照张开双臂,微歪着头问:“如何?可适中?”
红粉面,眸漾秋水,人比海棠娇。
仲熙调转视线,语声淡淡:“上车。”
当真无趣得紧。
林照放下手臂,心里埋汰一番,弯腰进去马车。
眼见刘府将近,可见的石狮子前停了数辆车辇,人头攒动,林照扭头看一眼仲熙,仲熙仍在闭目养神,她又看一眼,再看一眼。
只听仲熙道:“有何事?”
林照便就直说:“人多眼杂,还望一会儿王爷记着约定。”
仲熙睁开眼,与她对视,脑子里回忆好半晌才想起来什么约定。
在外也要像些,不可过于疏远。
“自然。”
语调虽平淡,然依着几日相处,林照也放下心来。
武成王过来,刘其得定然要出门迎接,只见得王府马车上露出青缎白底靴,再往上石青褂绣竹,配圆形刻镂的白玉。
刘其得连连向前堆着笑迎接:“王爷来了,位置已给您候着。”
仲熙整个身子将要出去,衣摆被人一拽,他回头一看,林照伸了伸手示意他一会儿让她攀扶下车。
这一回头惹来刘其得好奇,拧着脖颈想看个究竟,只是此时仲熙已下了马车,堵着视线,不过身形微转,伸着胳膊。
下一瞬,葱白玉指落在他的手心,虚虚一握,朱红丹蔻被遮住,紧接着桃红色撞入视线,衫子薄,显得胸脯鼓鼓囊囊,再往上顺着纤白颈是张芙蓉面。
脚尖落地,仲熙松开她的手。
林照便顺势冲刘其得做了个揖。
谁不爱美人?
刘其得确未想到是这等姿色,一时有些看呆,被仲熙一声“刘大人”叫醒,他半垂眼,忙伸手臂迎入。
“王爷请入内。”
林照跟在仲熙身侧,一路上常有目光投来,仲熙皱着眉心,不动声色瞪了眼罪魁祸首。
这一瞪当真没理,林照挨近他,低声道:“怎的瞪我来了?你瞧瞧,小娘子们的爱慕难不成是给我的?”
仲熙跟来视线,二人相视几息,在旁人看来这是眉来眼去,旁边有人小声议论,两人皆听到,默契地不再开口,在一众目光下走到八仙桌前。
“王爷和……这位姑娘远远而来,当真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登对登对。”
有人想要奉承一下,忽而卡了壳,怎么称呼呢?没个名分的。
仲熙只道:“林照。”
“可是东巷豆腐花铺的林照?”
林照笑:“正是。”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尤为是方才奉承话说早的那位。林照是不见其人早闻其名,说王爷和一个素有狐狸精之称的寡妇登对,这不是损王爷面子?
刘其得早早知晓,补送请帖,原有两则,一则探一探虚实,王爷是否让她来宴,二则若真来,他也算挣回些里子面子,老年得子,其子之母是从环春楼买回来的,到底不是良家女,背后多少受嘲贬看不起。
然此时王爷宠一个妖艳有余,端庄不足的寡妇女,两相对比,谁心里不有点数,嘴里总要消停些。
“林姑娘美若天仙,王爷得此美人真是羡煞我等。”戴紫冠一人道,说间,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个来回。
林照笑吟吟,“这位大人姿容俊雅,哪里缺美人入怀呢?”
那人强笑几声,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猫儿再温顺,凶狠时也是真狠,王爷小心别被她挠伤咬伤。”
一时场上几多哄笑。
“哎呦,刚过垂花门便听得笑声阵阵,各位大人这是因何而笑?”
声音清脆响亮,高高扬起,带着笑意,一出声引来观望。
穿红戴绿,雀钿横钗,风韵犹存,正是环春楼的老鸨凤二娘。
凤二娘手持团扇,扭着腰,目光一扫,触及林照,乍然相见难免怔愣,偏生林照不躲不避,坦然相视。
凤二娘压下心中惊疑,摇着扇,面上灿笑,“人我给大人们带来了,小女见识浅,还得劳各位大人海涵。”
再往后一看,合襟的金线银红褂,石榴裙一摇一曳,步至跟前,使人看清美人容颜,鼻尖小痣别有风趣。
林照见到凤二娘不动如山,此时见到石秋却是目光微动。
“二娘将心放肚子里,六姑娘一曲琵琶天上有,我们哪里舍得责怪慢待了去?”刘其得身为东道主,自己叫来的场自然自己顺,他只是没想到凤二娘会跟来。
凤二娘深知,来此不过露个面提醒刘其得还有份恩情在环春楼,毕竟那生子的袁姨娘是从她环春楼出去的,总算未再多言,走时状似不经意睇了几眼林照和身侧的仲熙。
款款而去后,石秋勾腰作揖,坐于末位。
“六姑娘两手空空?”
石秋温柔笑:“琵琶出些事,迟了些出门,要再等片刻才至。”
“琴声不及,大失误,六姑娘不得自罚三杯?”戴紫冠的又道,灌了满酒,将酒盏推给她。
石秋垂眸相看,嗔道:“小六自愧耽搁了事,可三杯入肚别说弹琵琶了,我恐连路都走不稳当,一杯也是心意,我仅饮一杯可好?”
戴紫冠者正要开口,林照抢接话道:“我觉得好,大人以琴声不及罚人,六姑娘说了,三杯弹不起琵琶,到那时琵琶虽至,琴声更是不及,又要罚几杯才是?”
几人稍愣,随即哈哈大笑。
“对头,对头,六姑娘便吃一杯吧。林姑娘才是不愧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王爷真真捡到个宝。”
石秋对着道谢,遮袖饮了酒,又转向林照笑了笑。
自凤二娘一行到场,仲熙便捕捉到几丝怪异。这凤二娘何故将目光投到这处?那日他去环春楼与凤二娘有过交际,是个惜命的,省着气力不费在他身上。
再说林照和环春楼前来的六姑娘也有些奇怪,仲熙想到林照熟知勾栏女子做派,又想到那夜林照出现在环春楼附近。
“赵洪才莫不是掉入坑里了,出个恭到这会儿还未回来?”
细长眼的公子哥猥笑:“莫催莫催,难保人家在偷个香,你这将人催泄了。”
刘其得年有五十,能老来得子不消说玩得开,脸皮子笑至一半想起桌上还有个大人物在,斜眼一瞧,人正手持缠花瓷杯饮酒。
“有女眷在场,云弟可要顾及着形象。”刘其得笑说。
都不是没心眼的,一提点皆偷觑仲熙的脸色。
桌案上女眷仅三两个,大多都是去后院了,满岁宴满岁宴,孩子才是重点,男的觥筹对饮,不说有什么别的心思在。
林照心下生厌,在这儿对着一群男的不若去内院,一会儿瞧着时机再行溜走。
“欸欸,你瞧瞧,说曹操,曹操到。”
仲熙适时放下酒盏,眼皮子尚未抬起,听到有人叫他。
“小民赵洪才实在该罚,竟让王爷等候多时。”赵洪才年过半百,有些发福,神色却是熠熠,看着精神得很。
虽然如此说,面上却没有半分惶恐之色,赵洪才拱着手权作行礼。
仲熙掠过他,企图在他神情下寻出点什么,不过枉然,从商者哪有善茬,都是一等一的老狐狸。
“本王不常过问平城商事,也知你赵洪才鼎鼎大名,既来了,便坐下再细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赵洪才闻言面上挂笑,抬起脸来,视线自然地看向仲熙,手上同时撩袍就坐。甫一坐下,目光随之稍一偏移,林照面容不期然撞入眼底,眉目漾春水,让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有人察觉,戏谑道:“赵兄小心眼睛,美人可是有主的。”
干笑两声,赵洪才眼睛从林照身上调转:“原来是王爷的人,瞧你,莫要抹黑我,我赵洪才能是那种人。”
桌上大多是一个圈子里的,谁还能不认识谁,个个心知肚明。
仲熙半垂眸看向林照,蓦地不知道当时为何同意她随行,一路竟招来如此多注目。
当事人林照虽心里嫌恶,表面上并未理会几人的调句戏词,倒是看了眼仲熙,结果正巧与之对视。她吊着眉头,索性直接用眼神示意他离席去内院,挤眉弄眼一番,只见他凤眸平静,锁着眉转了视线。
林照:“……”
——什么意思?有没有看懂不能给个信号?
“唉,年龄大了,实在看不下去眉来眼去的了。王爷,咱们先开宴如何?一会儿边吃边聊。”
二人小动作被发现,刘其得笑得一副害臊模样,询问着仲熙。
“刘大人是主人,哪有主人让客人做主的道理?”仲熙道。
刘其得大笑,举着手势让人上菜。
林照原本还想低语告诉他,她觉得将才自己行为有些傻了,只是一见局势就只好先压下心思,过会儿再说也不迟。
再说赵洪才环顾一周,见到石秋时惊讶道:“怎又是六姑娘?环春楼可是没人了?每回都是请的六姑娘。”
石秋认识他,不美好的回忆罢了,听此,只笑回:“是大人们看得起我,才有我小六的今天。”
“还说呢,请你来助兴,琵琶却未带,难不成六姑娘要换个助兴手段?”
言外意石秋听得懂,她仍旧笑盈盈的,正待启唇说话,此时,有小厮领着一男子入内,男子手中怀抱琵琶。
“老爷,给六姑娘送琵琶的来了。”
男子身形略显孱弱,长相坚毅,英眉剑目,以至于在他身上自然地生出矛盾和反差。
“环春楼何时纳了男子?”
石秋见来人也有些坐不住,赶忙起身赔笑道:“大人说笑,这是我弟弟,见我行头未装备齐全,急急去取,总比丫鬟快些。”
“倒是听闻过六姑娘养一男子,不知这弟弟真假?”
“远方表弟,如何能假?”
闻此,林照仔细打量起来来人,想必就是元期了。
只是,老鸨凤二娘亲自到来,琵琶却未拿来已是不合常理,何故再来让他来送?
“哈哈哈,既是表弟,何不同坐共饮?”赵洪才突然横插一句,抚掌笑道。
“这不合礼数,当不得当不得,跑来一趟本就应该,还是速速离去回家。”边说着,石秋接过琵琶,趁着元期半低头递送,焦急地给他使眼色。
石秋也不曾预料元期真的会跟过来。
却说昨日元期在得知石秋被喊来参宴后,沉默不语半晌,石秋拿着泥娃娃抻到他眼前,想着逗他欢笑,泥娃娃捏的可爱,有些肖似元期。
“你瞧瞧,是不是像你?我特地让人捏的,本是应该你到场比着捏的,但当时来不及,我便叙述着让老伯捏,未成想倒也有模有样。”
语调子是笑软的,人儿也弯着眼看向他。
元期接过泥娃娃,泥娃娃正笑得开心,定睛几息,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
他走到床榻,将泥娃娃放在床边的几案上,石秋跟着过去,只听他道:“明日我跟你去。”
唇畔笑容霎时垮下来,石秋颦眉,不赞许道:“你如何能去?以什么身份?元期,刘府不是我们能随便去的。”
他的指腹摩挲着泥娃娃的边缘,神色黯淡几许,声音带着丝丝不容置喙:“若再发生上次那样你当如何?我去还可以保护你。”
上次。
石秋回想起来不禁打个寒噤。
她自揽客以来一直只有一个客人,凤二娘拿人手短,不会额外与她安排其它人,平时都是卖艺。
上次宴请她去助兴,酒过三巡,有个人喝得烂醉的便见色起意,心猿意马起来,对石秋动手动脚。这等事,石秋经历得其实不少,多少有经验应付,况且主人请来的,客者一般要给面子不会多加苛责。
然而,那人酒意临头,不清不楚不管不顾,趁主人出恭,竟要直接扛走石秋行事,石秋当时倒挂在背上,蹬着双腿却因力量悬殊无济于事。
恐惧感临上心头,石秋才知晓自己以前是如何幸运,被恩客护着,被凤二娘护着,未曾遇见过什么真正的泼皮无赖。
能怎么办?她终究是环春楼的,早已不干不净,若是就此被掳去了行事,或也只会拉着他说要销账才能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