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门朝里,负手而立,只留一袭缓袍青衫,以背影接客。那弟子将零虑领来,既不启禀掌门,亦未作揖鞠躬,鼻腔不悦一哼,气闷闷的走了,态度颇为桀骜。
零虑想起在山下他一派谦和温润的形容,不禁一愕,咕哝了一句:“看来南宫掌门治下无威,弟子禁这般无礼。”
她轻声细语,不料还是给青袍人听见了,接口道:“此言差矣,南宫威海俨乎其然,调教弟子可肃穆得紧。”
零虑听这声音颇为耳熟,心中一讶,再去觑对方背影,也觉似曾相识,疑惑更增,问道:“你并非南宫掌门?难怪他适才那番形容。”
青衣人噗嗤一笑:“我杀了他家掌门,他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无可厚非。”说着慢慢转身。
零虑一见他那张脸,顿时蹬蹬蹬退了三步,失声高叫:“李长轩!”
那人眉目俊逸,英姿勃发,正是昔日从光明神域畏罪潜逃的大弟子。
第三十四章
只是他而今却无往昔的正气凛然,眉目之间戾气充盈,狠厉显露于外,他笑意一敛,狰狞着面孔道:“如何?此番可还惊喜?你未曾料到是我罢。”
惊自然毋庸置疑,喜就不一定了。零虑见他五官扭曲,煞气骤聚,未敢近前,奇道:“你何以到了此处?南宫掌门当真已为你所杀?”
李长轩仍背负双手,不紧不徐道:“是啊,这些名门正派一家家都愚不可及,我只需稍微动点心思便可令这群蠢货死无葬身之地。”顿了片刻,续道:“当然,也包括你,包括光明神域。”
零虑大惊失色,喝道:“你什么意思?”
“看来我还消说得通俗一些你才能听懂。”李长轩转戾为笑,却是笑里藏刀:“你大约依旧蒙在鼓里罢,我含冤受屈直到现在,真正伤你老子的幕后黑手却仍逍遥法外,你说你们是不是愚不可及?我这么说可半点没错。”
零虑见他虽然面目含笑,却是苦形于色,已知他并非扯谎,但仍不可置信:“你休得妖言惑我,眼见为实,我亲眼目睹当日行凶之人便是你!”
他挑眉道:“哦?你瞧见什么?就瞅着我拿着那刀便断定我便是元凶?哼,那刀本是从你父亲身上抽拔而出。我若是想杀一人,哪容他苟延残喘之机,一刀便送了他性命,岂有失手被擒之理?当日情景你瞧得分明,我若是元凶,大可在零怒胸前补上两刀,跟着桃之夭夭,你叫来的那帮人姗姗来迟,还能赶得上我?”
零虑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这番话一字一句皆字字属实,她果然是冤枉了他。忍不住失声大叫:“你既无辜,那真正的元凶又是何人?”
李长轩冷笑道:“还能是何人,你那个好妹子同零怒寝殿相距十万八千里,确能较更近的仆役先行赶到。真相如此显而易见,你等却个个为其愚弄,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零虑仔细回忆当日事发经过,这一推敲,果真令她恍然,但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实情,怒道:“胡说!我妹子即使与我不睦,又岂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举?”
李长轩冷笑更甚:“倘若她果然是你妹子,倒也难说,只可惜她却并非姓零,乃是东棱山陈超望的野种。”零虑犹如五雷轰顶,厉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李长轩不屑一哼:“将死之人,我何必诓骗于你?这厢便让你死个明白。”于是娓娓道来。
零虑那庶母本名花含媚,出自名门世家,因零怒上辈之师牵线搭桥,嫁入光明神域,不料此前她便已与东棱山掌门陈超望有了骨肉,只是怀孕时日尚浅,除当事人之外,旁人一概不知。那陈超望表面是一派领袖,其真实身份不过是凫灵仙境中的党羽,他二人狼狈为奸,暗中叛逆本门,均为邪魔外道出力卖命。有其母必有其女,零芳迹自也可见一斑。只是零怒对她母女虽与零母一视同仁,终究并非心仪,门派中的许多机密也未告之,遂二人在山中蛰伏这许多年,始终没什么建树。直至数十日前与东方宰里应外合,才重伤了零怒。
那夜李长轩听到动静,夤夜查探,本已瞧见了零芳迹背影,但并无真凭实据,未敢贸然笃定,不料自己反而含冤莫白,成了众矢之的。花含媚那一掌下了重手,他逃下山去,次日便丹田溃散,功力全失,又重伤在身,比之常人尤为不济,数日以吹箎乞食为生。虽只短短数日,却也足以磨灭一人心志,令其走火入魔。他伤势稍愈,立即邂逅凫灵仙境中人,一番交涉,将光明神域所有秘要竹筒倒豆子般悉数相告,并立势终生效忠,这才换来安身之所。
其实他的这番遭遇委实令人心生同情,昔日的天之骄子,光芒万丈,无辜落魄至此,什么屈辱都受了,入了歧途亦无可厚非。
李长轩叙述已毕,神情得意洋洋,笑道:“你而今还在为男人长途跋涉、劳苦奔波,可知你光明神域即将便要给人夷为平地了,哈哈哈……!”
零虑哪里肯信?说道:“凫灵仙境那帮跳梁小丑都已自身难保,你还在这里胡吹什么大气?”
李长轩一捋顺袖袂:“东方长老当然递出去的那一瓶你道是何物?那是混淆了五毒之蛊的解药,虽可治你阿爹所中剧毒,但一毒方祛、一毒在生,这五毒蛊食之初无异样,但时日一久,毒性渐渗渐入,待毒入膏时摧人五脏、腐人六腑,并如瘟疫般传播蔓延,而今零怒只怕已成一具只剩躯壳并无内脏的烂尸了。他人一死,尸身产毒,毒气源源不断的散播出去,嘿嘿,不消旁人动手,你光明神域便个个死于非命。何况东方长老在你山门受了奇耻大辱,怎能轻易错失良机?那定非亲自出手将你一家灭得鸡犬不留方才罢休!”
他越说越狠,几乎已近咬牙切齿。零虑骇然变色,虽颇难想象世间竟有如此剧毒,但宁可信其有,倘若他所言非虚,那可怎生是好?
李长轩知她心思,笑道:“你不必心焦,只因立马我便送你前往西天,令你父女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零虑只关心家中,蓦地想起他引诱自己来此目的何在,怒道:“你因那起误会便怀恨在心,特意在此设伏,只为杀我?”李长轩摇头晃脑:“不不不,你一只黄毛丫头,对付你可无需这般大费周章。南宫威海这厮底下那群喽啰狗仗人势,趁我虎落平阳功力尽失之际落井下石,我早已立誓要他金银山一派武林除名,听说你途径此地,便顺带将你引上来一并收拾了。”
他已然天良丧尽、无可救药了。零虑也不规劝什么回头是岸,更无暇关心他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单凭一人之力便能覆灭一派,自知眼下已入险境,需当机筹思脱身之计。适才听对方扬言说南宫威海死于他手,一瞥守候殿外的站岗弟子,高声大叫:“你们师傅为奸人戕害,弑师大仇近在咫尺,身为弟子,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她娇声呵斥,竭力使上在虿螅毒神处习得的一点微末内功,虽功力浅薄,但崇山峻岭间飘飘徐徐荡漾开去,满山弟子皆听得清清楚楚,满拟千百人众非抢进来一拥而上不可,岂料殿外一干门徒只愤愤然瞪了李长轩几眼,目眦欲裂,却无一人上前动手,有几人本来已抽兵刃在手,跃跃欲试,但徘徊踟蹰,终于又将兵刃收了起来,再不瞩目一眼。
零虑微觉吃惊,随即恍然,定是李长轩以鬼蜮胁迫,方使满山弟子敢怒不敢言,身不由己为其驱策,保不准又误中什么稀奇古怪的毒物药剂,需虚与委蛇才赐解药,否则便死于非命等云云。既能强忍师仇,非但不思图报,反而为仇人掣肘,看来金银山一干弟子皆是贪生怕死之徒,那是靠不住了,零虑不再去觑,转而望向一派小人得志的李长轩,心中苦想对此,嘴上应付道:“哼,你口出狂言,可有把握杀得了我?不妨且与你说,而今你想恁鬼蜮胜我,那是绝对休想!”
李长轩扬眉一挑,笑道:“呵,出去历练了几年,胆魄倒是今非昔比了。唔,至于真实功夫,我瞧也是雕虫小技、不过尔尔罢了。”
零虑所以孤身涉险,先前只道南宫威海与零怒有甚瓜葛,遂引她出面上山,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岂知眼下却落入四面楚歌的困境,即使李长轩并无同党窥伺在侧,他也只消一声令下,金银山众弟子为其胁迫,举刀一拥而上,她便插翅难逃。一筹莫展中,零虑寻思为今之计只有擒住对方,一切困厄自当迎刃而解,心头已有了盘算。
她之前同李长轩微有较量,知其深浅,眼下他功力既废,绝无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日便康复如初,一旦动起手来,要取胜是十拿九稳,道:“废话连篇,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瞧得分明!”
她想先发制人,不待对方应答,纵身便扑,人在半空,右手五指成爪,居高临下径往李长轩天灵击落,正是魑魅血焰爪中的厉害家数。但这一招尚未使尽,忽觉头脑一昏,手臂酸软,后继乏力,竟然抓不出去,身子也跌在地上,全身软绵绵的毫无真力可用,不禁大骇,她何以无端使之不出?
李长轩见状笑意更甚,矮身蹲足,俯视她:“你此刻定是大惑不解,我便来当一回释事佬,令你死得安安心心。唔,你眼下定是头晕眼花,手足乏力,真气尽失,半点武功施展不开,我说得可对?”他明知自己一语中的,也不待零虑作答,续道:“常人一般自难有此异样,你身上这副情景,自是因中了软筋药物之故,但何以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便着了道?其实说来也无甚稀奇,而今并非金银花盛产之季,可这漫山遍野的沁人馨香从何而来?我这样阐述,你总算明白了罢。”
零虑自然明白了,想必南宫威海所以死于他手,多半也是出其不意着了道。然当此情状,即使明白又如何是好?
李长轩解释已毕,站起身来,从背后取下一铗剑来,伸袖一摩剑面,面目又显狞恶,厉声道:“我自光明神域而生,受你父亲教养栽培,本是如山重恩,该当反哺以报;然同样是你们使我蒙冤难雪,此乃似海深仇,也要倍数奉还。成我者光明,毁我者也光明。光明神域能成全我,我却无法还赠成全,但要毁之,那可就有待未知了,而今只消将你杀了,光明神域便永无复兴之日,今且受死!”
说着剑光一晃,剑尖直往零虑胸前刺落。零虑四肢疲软,毫无抗御之能,只得眼睁睁目睹对方长剑刺到,却无从趋避还击,只得闭目候亡。
千钧一发之际,零虑正欲梨花带雨咕哝几句遗言,耳畔却有一个极其熟稔的声音传来,说道:“当心!”语调颤抖,满携惊恐,这声音并不响亮,似乎远在数十丈之外,但只斯须,这语声尚未绝音,耳畔飓风飒然,就听咔嚓一响,斜刺里一只手臂探出来,折了李长轩手中长剑,跟着他唉哟大叫,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飞出,摔在了十丈之外,登时纹丝不动。
零虑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事,身子已为人搀扶而起,一人在她耳边温言关怀:“可有伤到哪里?”零虑一听便如遭了五雷轰顶,脑中霎时空白一片,身后的人转过身来,清风明月般的脸庞,俊美得一塌糊涂,正是阿颛。
零虑见之,涕泗横流,扑倒在他怀中,小鸟依人般抽噎起来,满腹心事要待倾诉,却腾不出闲暇来说。性命攸关之际化险为夷,已生死轮转了一回,陡然见心上人安然无恙站在面前,立时喜极而泣,什么辛酸喜悦,笼统混淆进了眼泪之中。
待她哭够泣足,方从阿颛怀中依依不舍探出头来,就袖拭泪,抬眸去觑,就见他青丝红衣未改,只是面容更加憔悴了,这些时日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大约也没睡上一梦好觉,不禁揪心一疼。
那日阿颛同零怒单独会面,一番措辞,终于信步而去。他生平恬淡安然,诚不我欺,不知慌为何物,零怒一番无稽之谈却编得天衣无缝,他毫不怀疑,一字一句皆信以为真,徘徊许久,以零虑安然为重,想到心上人即将成为别人妻子,只是万念俱灰。
零怒当日还装模作样,邀他留下喝杯喜酒再走不迟,他自忖了片刻,寻思既已命中注定有缘无分,不如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全当从未赴这尘世一行。他虽自忖能铭记心上人一辈子,可她另结良缘,却未必能够,或许有一天她却已不记得他了。徘徊无益,只有更增伤悲哀戚。遂心如死灰中留下一笺,牵了青骢恋恋不舍的下了山去,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从此路遥人远、天各一方,唯有一人一青骢相依相傍。
他素喜酗酒,腰间葫芦里从未空过,虽从故乡携来的东醴醉早已一干二净,但又想方设法盛了许多女儿红,一遇惆怅之事,便借酒浇愁,却不知如此非但不能消愁,反而适得其反,愁上加愁。
他有千杯不醉之量,喝到迷迷糊糊时,猛然想起一桩大事,那便是此番他与零虑出谷的初衷,正是为了歆澜山亭前洞的那门净穴术而来,需习得这门功夫,零虑方有可能祛尽体内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剧毒,方可修行从前无法修行的上乘内功,成就巾帼之风。
他想自己虽不能与心上人比翼双飞,总是要了却这桩大事才能反途回乡。零虑而今即将与旁人连理并蒂,无暇顾及,那么他便代劳,取回来后也用不着亲自交在她手中,如留信笺一般,悄无声息挂在她门前,或者她能记得自己长久一些。
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当披星戴月赶到歆澜山时,世间早已无亭前洞一派,不知多少年前便给人满门抄斩,杀得鸡犬不留,只一名青年从断井颓垣中拾到载录净穴术修炼之法的秘籍,将其练至了大成,他便是依杖这门武功在歆澜山兴风作浪的土霸王江意。
歆澜山并无其余名门正派,江意恶贯满盈,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早已在附近城镇之中臭名远扬,阿颛稍一打听,立有斩获,前去对方府上相寻,无论如何也要恳求他将这门功夫倾囊相授。
他来得不巧,那江意在这软红之地恃强凌人,全因歆澜山除他之外再无武林门派,更无江湖中人,并非他武功如何惊天动地了不起,是以他虽打遍歆澜无敌手,却也没见识过真正的一流高手,同阿颛一般是只井底之蛙,便自诩天下无敌,甭何人何事,稍有不顺便大开杀戒,城中居民无不咬牙痛恨,也无不胆寒忌惮,惧起积威而不敢发作致使这厮无法无天。
江意飞扬跋扈、横行霸道,那日终于阴沟里翻船,也不知是何缘由,碰上一位硬茬,一招惨败,对方正要猛下毒手一掌毙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卒,阿颛逢时赶到,接了这一掌。
虽只一掌,但他却知对方功力已臻登峰造极、震古烁今之境,便是天冥古皇亦远逊于其,不禁大骇,心知自己也并非对手,将江意携在胁下,遽然转身桃之夭夭。
岂料对方怒发冲冠,竟穷追不舍,势必将江意殁于掌下方才罢休。
阿颛心下叫苦不迭,他出谷以来每逢于人交手皆遇劲敌,只觉天下高手如草芥,毫不稀罕街边随手拣一人出来都是雄霸一方的强者,却不知他遇到的正是当今武林居首的高手、凫灵仙境之主千秋高寒。这厮当年一手上明渊经屠戮天下英豪,败尽无数强者。所向披靡、莫可与抗。别说是他,即使纵观武林,也无一匹敌之人。只因千秋高寒素来要强好胜,一旦动了杀心,定要亲手灭之。江意得罪了他,那是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