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跳梁小丑,重伤之余头脑大约也有些迷糊,又因咳血不止,一连串长篇大论说得既吐词不清亦有头无尾,双颊莫名淌下泪痕,嘴角猖狂扭曲,却狞笑依旧,那笑容狠厉中掺杂苦涩,是对上苍的无奈,对命运的屈服:“说我自食恶果,你们究竟又有多清高?一个个都是伪君子。人云亦云你何等何等英雄了得,可招惹了一个女人又去勾搭另一个女人,说好听些是倜傥风流,难听些么……嘿嘿,其实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都是衣冠禽兽。面上有多虚伪造作,骨子里便有多贱!”
五官扭曲变形,颊上那张银制面具也在适才的交锋中跌至一旁,被掩藏遮蔽的半张脸登时显露无余。
戴面具时,他锐目璀璨,若星坠湖,似辰掬辉。宛如雕琰琢瑷,尊贵之气仿佛天生丽质,说不出的英俊,可面具之下的容颜却鬼斧神工,肌理黝黑,肉烂肤糜,如被狗啃一般,丑陋凶恶已极。兼之他此时龇牙咧嘴,满脸血污残渍,狰狞得无以复加。
他断断续续说这些话几乎全程嚼穿龈血,倒真仿佛煞有介事,风潇游震撼于他面上神色,一听之下略有踟蹰,不禁暗自咀嚼,思量他话中真伪,但转念一想,这人奸计败露,对自己深恶痛绝,便在临死之前故意妖言惑众一通,以扰自己心神。又许是极其怕死,深惧死不瞑目,恐惧中语无伦次了而已,也就对他那席话置之不理了。他虽不愿手占血腥,但眼前这个人非死不可。一咬牙,一掌居高临下径直往他胸膛按落,意欲给他个痛快,免受苦头。
允隈全身血脉犹似爆裂,蜷在地上只痛得死去活来,嘴里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嚎,丹田气海中汹涌磅礴的真气正在奇经八脉中奔走窜行,全然不受操纵,即使默运上明渊经中注明专治此症的心法亦无济于事,适才晓得自己功力突飞猛进,狂喜中正欲一掌送了风潇游性命,却不料他获力未久,最忌运转内息,十二个时辰之内万万不可与人拼斗,否则真气尚未巩固,极易紊乱,一旦产生逆行便一发不可收拾,终教修炼此功之人走火入魔而死。
当年千秋高寒著此武经时,将毕生武学造诣心得尽皆录入书中,唯恐有人盗秘窃籍,这一条禁忌便未载入经中,为的便是防范于未然。倘若有人成功窃走秘籍,经中武功修行起来困难重重,遭了祸患便是自食恶果,非死即废,这经书不至于到处流传。此乃他独门绝计,怎能一传十十传百,四处泛滥?
允隈显然不知这一层,他利用笑岸九老,避开了修炼上明渊经的第一层堡垒,却终是阴沟里翻船,栽入千秋高寒的未雨绸缪之下。
风潇游掌上运足了全身功力,按在允隈胸膛正中的檀中之穴。他本身武功非以掌力内功见长,但百会檀中二穴乃人身诸穴最要紧的部位,只要给打中了,任凭你武功再如何登峰造极也必死无疑。这一掌击出,允隈无法运气护穴,非命丧当场不可。就见他中掌后一大滩鲜血再接再厉的喷了出来,圆睁双目,至此一动不动,瞳孔中满呈难于甘心之色,却是死不瞑目。
总算毙了强敌,风潇游来不及长吁口气,忙奔近卢卉身前,将她上身抱起,枕置于腿,却见她脖颈处虽血迹不多,却伤在要害,全凭一股意志坚持这许久,方才尚未断气,但她脉搏断裂,别说自己丝毫不懂岐黄,即便天下杏林神医荟萃于此,也回天乏术。想起昔日情谊,眼眶一酸,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风潇游平素能令诸多红颜知己倾心于己,除相貌之利,口中调风弄月的本事也颇有章法,可眼下温香软玉即将香消玉殒,他却哽咽着喉咙,想安慰几句,可一想又有何用?人命到头万事俱空,他一介凡夫俗子,能从阎王手底下挽回一条命?
“唉,世上既有……生生世世钟情一人的谦谦公子,便有朝三暮四的好色之徒,对……这白眼狼胡说八道,就这么一句却让他说对了,你就是……好色之徒。唉,风流成性,那是你本色,只恨我并非与你风雨同路的那个人。咱们也不是患难夫妻,我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你也无需内疚,我虽介意你欠下那一堆还不完偿不尽的风流债,可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你继续拈花惹草,你也用不着同一个死人计较,你只需记得这世上并非只有你心目中那个女人对你好,我爱你之深,不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少。”也不知是否金石为开,卢卉初时受伤,垂危时因喉咙遭创,剧痛中一句话都发不出来,连舌苔也不能动上一动,眼下鲜血流失更多,却蓦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串声调,只是气若游丝,石室内安静无比,却弱得微不可闻。
“嗯,我懂得,我都懂。是我混账,忽视了你的好……你且先别说话,攒着力气,我定然将你治好,有什么话,等身子痊愈了再说,来……来日方长,我定娶你为妻,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雒圜山,让你做压寨夫人……唔,允隈这白眼狼除了刚才那句话,还有一句也颇实事求是,除了你,旁的女人于我而言均是可有可无的玩物,我压根儿没将她们放在心上。我此生唯爱你一人,至始至终,从未改变,你不要想太多,安心做新娘子便好……对……对不起……”风潇游再也忍无可忍,潸然泪下。诚然他以上叙述太半是违心之论,但此情此景,不由得他不谎言相哄,否则遗憾越积越重,卢卉岂非要同允隈一般,死时还不能安息?
诚然,没有谁会嫌命长,亦没有哪个人不怕死,不想活得久一点。只是为命运所迫,不得不坦然接受现实。因为临死之人都心知肚明,即使自己不接受也无济于事,所求不过一个心理上的宽慰,让自己走得安详。
他如今能做的,就是这样一桩任务。他生平为很多女人疯狂过,除了满柔,最愧对的人就是卢卉,可眼下就连为她付出的最后一件事也那么难如登天,只因他昔日的所作所为,让人寒心也令人伤心。
果然,就听卢卉强颜欢笑:“你脾性怎样我还能不知?说一套是一套,在我面前说这一套,在旁的女人面前又是一套,你到底哪套是真哪套是假?我该信哪一套呢?不如就信你现在这一套罢,总算你还是在意我的,虽然是骗我,但也很令我欢喜。你知道吗,当你说这些话时,我心头爱恨交织、既喜且悲。喜的是你还肯哄我开心,说明我在你心目中仍占据着一定分量;悲的是我明知这个分量无足轻重,你能这样哄我,亦能坑蒙拐骗去哄旁的女人……”
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情十分刁钻任性,平素均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形容,即使心有缠绵也只在胸腔里美滋滋,决计讲不出如此煽情肉麻的情话,眼下命在顷刻,说出口的言论却如深宫怨妇般凄凄切切。她忙着交代身后事,情露于表,只怕连她自己亦不知不觉,旁人关心她的死活安危,自然更不知不觉。
苍白的面容一改往日娇艳,成了柔弱的楚楚可怜。卢卉眼皮耷拉得愈加沉重,似有廱阖之状,忙住口息了抱怨,急道:“不,我不能睡,还有些话没交代完……啊,想起来了,阿……阿游……那日在……在“鞠鹨宫”中……我还想……还想听一次……”
可越是不想睡,困意越是汹涌如潮,终于没能亲口说完最后的遗愿,双眼便逐渐混沌,眼前烛光辉映的石室蓦地黑灯瞎火。她大骇,仔细望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记住了他的眉眼,似乎还想扭头去看自己的双亲,可双目不听使唤,目光停留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彻底定格,只一瞬,便沉沉而阖。这一阖之下,手足立时一软。气消脉停,一命呜呼。
风潇游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躯忽然一动不动,心里咚的一声响,仿佛重物坠地,空落落的无所适从。他双手掩面,想大吼大叫,喉咙却像塞满泥沙,无法痛哭,只能哽咽。
耳畔传来伊晚与卢彦的尖声高叫,似在呼唤卉儿,声震室顶、声嘶力竭,可无论他们如何卖力,卢卉再也永远无法睁开眼睛,唤他们一声阿爹阿娘……
关于卢卉生前那个尚未来得及交代便撒手人寰的遗愿,他只闻其只言片语,已心照不宣。
那是颇具男子气概的一番慷慨言辞,卢卉下山寻他,因从小生在笑岸峰上得双亲护蔽,她从未涉足江湖,一个人单枪匹马,结果可想而知,不出几日便中歹人埋伏,兼之双亲将她娇纵很了,武功荒废,给人一缚,劫去鞠鹨宫。
鞠鹨宫主晓婺觊觎卢卉貌美,将她掳去意欲逼婚。风潇游闻讯赶去救助,正闯入他行礼两个拜堂的婚宴。他无视列宾,二话不说,牵了新娘的手便走。
第八章
彼时,卢卉着一身凤冠霞帔。喜气洋洋、步摇生姿。他这一举措自是触了人家大忌,新娘被劫,新郎自不能坐视不理,嘉宾起哄中,晓婺立即布下天罗地网相拦。
风潇游报上名来,亮明自己与卢卉的身份来历。笑岸峰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江湖中人尽皆知,鞠鹨宫虽势力同样盘根错节,派中高手如云,但其威望号召之力尚不及笑岸峰,如何开罪得起?可晓婺非但丝毫不惧,反而有恃无恐:“只要本座同卉儿生米做成熟饭?什么笑岸峰哭岸峰又何足道哉?卢彦伊晚便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名副其实的女婿。唔,待个把月后卉儿有了身孕,本座再携她娘儿俩回一趟娘家,一同晤见岳父岳母,哈哈哈!”
他只道卢卉是黏上砧板之鱼,只得任其宰割,为所欲为,遂格外猖狂。风潇游只听得怒火中烧,生平第一次产生杀人泄愤之念,当即就冷笑起来。
事后回顾,他那一回冷笑约摸便是他活在世上二十余载笑得最冷的一次,卢卉后来说,她对他那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无比缅怀,宁愿世世沉溺;可与旁人而言,却是死神降世的前兆,可想而知有多狰狞。
只因他是为卢卉而怒,英雄一怒为红颜,她如何能不欣喜若狂?铭记一生?
风潇游笑靥中凉凉而道:“你可知卉儿除了是笑岸峰前任领袖的掌上明珠,另有什么身份?”
晓婺绑人逼婚,只是痴迷卢卉之貌,他行事肆无忌惮,同卢卉过招时轻而易举便擒获了人,若是出自名门,怎会如此不济?既非名门,他便丝毫不必放在心上,遂也没曾理会她来历如何,亦未谴人追查,只问了卢卉一句,她自称为浪迹江湖的孤女,举目无亲无归宿,他便不去理会那许多了,若非风潇游阐明,他尚且不知自己的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笑得花枝乱颤,猥琐一笑:“她马上便是我鞠鹨宫的女主人了,嗯,届时定会昭告天下,令武林人人都晓得。只是眼下鄙人急于同卉儿缔结连理,实在等不及挑选良辰吉日,邀那许多宾客。新婚再即,兄台倘若情愿留下来喝杯喜酒,一展文采吟两句恭贺之言,本座自当欢迎,请入席就座。”他大喜之日,不宜节外生枝,亦不愿于人大动干戈,未免不详见血,遂主动卖了面子,送出台阶,只盼风潇游识大体些,不要得寸进尺。
风潇游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板起脸色,冷笑更甚:“你这巴掌大的鞠鹨宫地方宅,实在太寒碜了些,如何容得下鄙人的未婚妻?嗬,你不把笑岸峰放在眼里,那没什么,即使未将我当一回事,亦无关紧要,可你令卉儿蒙受委屈,那可就是罪过了。嘿嘿,鄙人虽然不才,但若有人胆敢觊觎我的女人,那是罪不容恕,只怪你不自量力,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顺理成章的,他此番话一出,免不了要在鞠鹨宫闹一场风波,杀几名喽啰以儆效尤,这一闹便沸沸扬扬。鞠鹨宫势力盘根错节,这晓婺是脓包,但他派中有天斛神君、梻毂拳祖等诸位名家高手,倘若单打独斗,风潇游均无所畏,可联袂围攻,他就寡不敌众了,但最终还是凭借一身精湛武功突出重围,携了卢卉逃之夭夭。虽是逃跑,却也逃得很有面子。一番大展身手,令鞠鹨宫损失惨重,那一敌百的激战建树颇丰。
后来他才得知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卢卉自导自演的一场阴谋。
其实晓婺武功不佳,人品倒非卑劣之辈,自不会乘人之危,他离宫外出时,正在半途撞见卢卉,登时天雷勾动地火,对这妙龄少女一见钟情。那时卢卉因不忿风潇游同旁的女人调风弄月而泪眼婆娑,模样楚楚可怜,晓婺便在她面前大献殷勤,中间相处的种种过程细节不足为道。终于待他披风一扬,甚干脆爽快的道了一句:“何人如此糟蹋倾城佳人?当真是鼠目寸光瞎了眼。旁人不珍惜姑娘,区区在下却不由自主心怀怜惜,不若姑娘随了我去,定然生生世世绝不相弃、长长久久用不相欺!”
此番告白是所有谦谦君子一贯的陈词滥调,虽具内涵,却俗不可耐,稍有品味的姑娘便决计难以为其动心,卢卉品味如何暂且不论,她钟情风潇游,怎肯移情别恋?但还是佯装无限娇羞的掩唇,说道:“小女子浪迹红尘多年,无家可归,今遭歹人鄙弃,实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若肯收留,那真是三生有幸。”她演得入木三分,自愿跟随晓婺而去,却暗中传书于风潇游,说自己在哪里中了谁人埋伏,即将清白难保,请求赶紧过来相救。
这是她无可奈何时孤注一掷的涉险计,倘若风潇游迟到个把时辰,她便如晓婺所说,生米做成熟饭,非但一无所获,还得赔了夫人又折兵,葬送一生韶华。可万幸,她赌对了,得了风潇游一句“未婚妻”之诺,诚然那只是他为破坏人家大婚而逢场作戏找的借口,一个能名正言顺将她从鞠鹨宫携走的理由,也是未免落人话柄,但聊胜于无,她觉得自己得了宽慰。即便是临死之前,仍对此心心念念。
风潇游回忆自己与卢卉的曩昔,种种点滴,心里的愧疚一浪概过一浪,但总是于事无补了。他呆了半晌,轻手轻脚的将卢卉放下,站起身去解了卢彦三人受封之穴,转过身来时却见数丈外空空如也,原本呜呼哀哉的允隈竟已不知去向,地面只残留一大摊殷红的鲜血、那把他适才用过的镔剑,以及一部黄皮金封的卷册,尸体却不翼而飞。
“不好,适才大家都只关心卢卉,却给他趁机炸死逃跑了。”鹭扬一拍脑门,扪心自问,他心头尚不能自知允隈未死潜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适才允隈一动不动时,他只觉头脑空洞,由衷希望他再站起来叫嚣几句。
“留他活命只会后患无穷,不能纵虎归山,需得立即谴人追捕!”卢彦将伊晚扶起,顾不得检查闺女尸,正欲疾步奔出,却因内伤之故迈不出步子,险些踉跄跌倒。
风潇游赶忙将他搀稳,瞥了眼门口蔓延向外的那条血线:“我那一掌定能送他归西,他无需忧心,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只是不想死在我们面前罢了。当务之急是需立即设法救助你们身上的内伤,我瞧师兄你伤势似乎并非外力所至,那是什么缘故?你武功这般高深,莫非也是败在允隈手中?还有门中闹得如此天翻地覆,九位长老哪里去了?”他一连串问题没完没了,实在是因今日这件事忒也莫名,心头疑云重重,急欲求解。
卢彦喟然一叹,摇了摇头:“他乘我练功之时突放冷剑搅我进修,你也知我修炼内功时需沉心静气,半分干扰不得。他那支冷箭未能直接伤我,却间接令我走火入魔。他伤了我立即便去告之你师嫂,说我中人暗算,你师嫂进来替我运功疏导心火,他便在背后袭了你师嫂一掌,这才双双栽了跟斗。”他所知也只这许多,笑岸九老的下落却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