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扬怔了片刻,三人中他受伤最轻,虽同样被一剑刺中要害,却得允隈包扎止血,并无大碍,不过是虚弱罢了。
他走过去将那柄长剑从血泊中拾起,以袖拭去上面的污渍,叹息不止,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从前说起他的遭遇,我深感哀怜,只是何以酿成而今这种结果?他只道天下人对他不起,所有看不见旁人对他的好,即使看见了也即忽视,或是强行将之曲解。那日他拜我为师,满面春风,后来我赠他此剑,他当时就垮了脸色说我吝啬,舍不得赐他一把好剑。在他眼里,只要是旁人所赐,只怕没有一件物事是好的,只有自己不择手段谋取而来的东西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今日便逼我拿出沁雪。唉,允隈啊允隈,这沁雪我早已亲自交在你手中,是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此言一出,旁人尽皆讶然,沁雪锋芒毕露,乃笑岸峰镇派之宝,传自天冥古皇,他手中那把不过是柄普通长剑,怎能同沁雪相提并论?
鹭扬自知天诸人之惑,侧过剑锋,解惑道:“我不过就在上面刷了一层墨漆,遮其精粹,毕竟此乃掌门信物,不宜轻易示人。但想尘埃怎能掩盖翡翠之光?日常朝夕相伴,我只道无需出口提点他亦早晚洞察得开,岂知他至始至终没能看得出来。一层薄如蝉翼的墨漆,也能令人眼盲至此。”捡起风潇游那柄适才与允隈过招时被击落一旁的赟凰,映烛而觑,就见剑刃上赫然出现一粒缺口。此剑同样是天冥古皇赐予风潇游的佩剑,削铁如泥,而今却已钝了。
“世间兵器万千,但能胜赟凰之刃也只有沁雪了。”
风潇游恍然大悟,适才他与允隈各自持剑相斗,双剑相触时脸上忽然被一细物击中,看来便是脱自赟凰之身的那一粒残刃,给沁雪削下,弹中脸颊。
几人尚未唏嘘尽兴,门口蓦地脚步喧哗,九人陆续走进,正是比罱翁等笑岸九老。
他们之前给允隈囚禁于另一间石室,待稍微养足了些力气,便在石室内东摸西找,总算觅到开启石门的机关,于是相继出室,辗转来到此间。
九人一入室,个个扑通而跪,连连朝鹭扬叩首,齐声痛懊:“弟子罪孽深重,望求掌门赐死!”按照岁数而论,他九人可做鹭扬之父,但以辈分头衔而言,长老虽德高望重,却还是得以掌门马首是瞻。他九人虽功力全失,个个老态龙钟,但一齐纳罕,也颇有声势。
诸人见九老神态,均吓了一跳,须知九老内功精深,驻颜有术,怎的一日不见竟颓老至此?鹭扬不愧身为一派掌门,讶异过后,很快镇定自若,知九老如此激动,必有隐情,并不让人请起,肃然道:“我笑岸峰突遭大难,你几人未能去及时尽职护派,确有过失,但凡事讲究个青红皂白,你等几位平素行事绝无纰漏,此番想必是另有苦衷隐情而本座不知。且如实禀上,本座酌情处置。”
化丘云一脸忏悔之色,又磕了个头,感恩戴德道:“多谢掌门宽宏容禀,这次允隈以下犯上,之所以以一己之力险些颠覆我笑岸峰的运势气候,我等几个老头子也算帮凶……”
他娓娓道来,述明缘由。中间的诸般发展过程其实说来话长,他便长话短说。
笑岸峰举派上下笼统两处禁地,除掌门之外,派中其余弟子严禁涉足,一是后山专供掌门闭关的石室,二是藏书阁六楼的独间密室,那是搁置上明渊经之所,此经来历非同小可,由九老各戍密室一方,以防派中弟子觊觎窥伺。
那日,化丘云晨曦之初饮了一盅龙井,其中给人渗了异物,饮入胃中便闹出恭之祸,不得不擅离职守,长时逗留圊房茅厕。他功力深湛,若是中毒,倒可打坐调息以内功相清,但茶中异物并非毒物,不过是些许巴豆之末,非入茅厕不能解决。他本是镇守密室东闼一方,长时不能归位,便给了允隈乘虚而入之机。由于三急来得忒过突然,他不及嘱托另外八老帮忙看上一看便奔进了茅厕,本料去去就回,耽搁片刻无关紧要,岂知一去便没完没了,其间又有少许污渍蘸上袍裾,不免又要大费周章。
他这一去数刻钟之久,待再回来时,发觉密室门锁已启,上面插了把精铸铁钥,心知有人擅自潜入,跟着闪身跃进,见允隈拿着一部书册翻阅正急,于是抢过一观,就见册封上赫然龙飞凤舞的篆了四个大字,上明渊经。
九老奉掌门之令看守密室,但室中所藏何物乃本派机密,非掌门口耳相传不能洞悉,手中亦无钥匙开启门扇,不得入内,自然不晓得里面有甚秘幸,但九老却对上明渊经之名早有耳闻,二十多年前千秋高寒为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凭的就是此经而为。试问如此无价瑰宝,何人能免觊觎之心?
他一时惊骇,震撼不能自已。允隈却忽然大吼大叫,将外头八老引了进来,他要独占私吞是不可能了,于是九人商榷分抄副本共研,并协谈谁也不能将此事泄露于外,否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莫想独善其身。至于允隈,他们不敢轻易杀人灭口,但他私闯密室在先,又如何胆敢多嘴多舌?
经中所载之文博大精深,扉页便详云道:“至高无极上,功成睥神明,圣元涵如渊,是为上、明、渊。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从一至终,由浅入深,起首迈尾,神功即成;本末倒置,越章拣序,则体灭魂亡,切记,切记!”
简而言之,便是阐明此经厉害无比,但需依照步骤从首篇基础按部就班,若挑拣着练,便非丧命不可,于是九人便从第一篇“苦诣外益先基秘诀”起手练起。
他们遵循经文修行,初时有所窒塞,丹田内息无法聚力,却只道是功法太过艰涩,进展困难,数日持之以恒,竟也克服了过去,便继续进修。他们却不知这内功心法大有弊端,只有身具特殊体质、与功法性质相契相合之人方可修习,否则练至一定境界,真气便会逆行,在体内横冲直撞,便如毒蛇虫豸在脏腑间啃噬咬啮一般,修炼者将生不如死,只有依照经文后述的秘法进行散功,将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内力灌输于他人体内,方免苦楚,但这样一来,便前功尽弃了,之前的苦修所获之功便毁于一旦。
后来练了些许时日,九老内功造诣突飞猛进,却察觉真气隐显不受操纵之象,只道是内功深厚,已臻沛莫能驭之境,强行压制,继续修行,但再过几日,便彻底压制不住,每逢夜半子时,真气便乱窜开来,只痛得生不如死。九老中没有人体质能与经文相契,无一例外,均受苦楚。
他们正中允隈之计。
之前,鹭扬曾拿着钥匙进入密室,之后卷了个册子出来,那大约便是上明渊经了,他拿去钻研两日,约摸无果,又送回密室供奉。允隈大约在那两日偷窥过经中密文,晓得自己体质无法同经文相契,于是心生一计。
第九章
允隈之计便是设法将经中散功之术隐去,让旁人修炼此功,待遭逢真气逆行之祸痛不欲生却又无计可施时他再出手,利用散功之法令对方将内力传渡于己。经中有云,体质不合而强行自修经中内功非玩火自焚不可,但将内力泄于旁人时,因对方并未修炼,却不受其祸,得了内力仍可安然无恙。
他自盗得开启密室之钥时便策划稳妥,九老将是他修行上明渊经的实验炉鼎,跻身一流荣登掌门之位的踏足垫基石,以及牺牲品。
九老对允隈之谋所知并不确切,但综合诸般情况推敲,抽丝剥茧,却也能顺藤摸瓜理出个大概始末。九老揣测,待鹭扬将册子重新置入密室之后不久,允隈便从鹭扬之处盗出钥匙,并引开化丘云,潜入密室,趁化丘云未归,找到记载上明渊经的卷册,除去内部关于如何在真气逆行时如何将混乱不可抑制的内力泄于他人的内法门,撕下那两页,便佯装阅读,特意逗留至化丘云出恭回来,然后将残缺不全的上明渊经双手奉上,并故意大喊大叫将其余八老一同引入室内,修炼之人愈多,则真气逆行者便越多,他受益也即韩信将兵。
允隈工于心计,利用了人性对强大的贪婪,只待日后九老因内功运转不由自主时现身予以解忧之法,荣获高深内功。其实传功渡元并非难事,只要是习武之人,均可将自身功力导而于外,但上明渊经岂同凡俗?何况届时九老真气已无法操纵,如何能够办到?同理,只要是习武之人,无一不知真气在体内逆行窜流之苦是何等煎熬,那是生不如死之苦,发作起来全身经脉僵硬,四肢无法动弹,便是意图自尽也是有心无力,待露晞破晓时痛楚渐消,大难未死,却又不想死了,只求个解脱之路。
允隈献上九老求之不得的解脱之法,拿出从上明渊经中传功渡元的那几张残页,令九老将全身苦修而来的内功嫁接于己,他获益无穷,便即大功告成。得了武学上的修为,便占力狂傲,最终还是因风潇游横插一脚而毕其功于一役。
那滩血泊中,另有一部书册,正是允隈所落,临走时只顾逃命,却哪里还顾得及身外之物?风潇游拾起一觑,果然正是上明渊经,翻了几页,就见书脊下确实有两道似有若无的纸张碎片,中间当真是被撕去了两页。
又随意翻了几页,风潇游越看越是心惊,那上头载录的经文艰涩繁复,尚未阅完一页,头脑便开始迷迷瞪瞪,足尖虚浮,险些站立不稳,赶紧移开视线,将书合上。
“上明渊经……千秋高寒,不愧是一代令天下人仰望的枭雄,创出来的武诀都有如斯威力,真不知他在世之时何等辉煌,何等光芒万丈。唉,这经书虽是无价之宝,可惜没几人能练成这等绝世神功,保不准世间除了著书之人能练成以外,已是后无来者了,倘若再给心术不正之人得去,只怕又要酿起腥风血雨。藏之无用,毁之可惜,真不知是该撕了还是继续拿回密室供起来。”风潇游惋惜中另有三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卢彦将经书接过,说道:“这经书内容这些年我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回头将缺失的那几页写出,重新裱帙,另觅隐匿之所收藏起来。此经得之不易,乃前辈高人所创,何必毁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调转过来亦是同理,说不定日后有惊才绝艳之士练成此功,造福于人,岂非美谈?”
此时此刻他痛失爱女,已无多余的精神去讨论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将经书往怀中一揣,抱起卢卉尸身便走出石室。他眉梢眼角以及双鬓均有细纹,历此一劫,仿佛瞬间苍老十年。风潇游看在眼里,正预备接过卢卉,可瞥目一觑,看见他双目紧合的面容,恍惚间忽然想起一桩大事,急道:“啊哟,适才闹得焦头烂额,我顾此失彼,竟将这事忘了。此时却不知允隈那斯逃往何处,是否未死。卉儿的身后事师兄师嫂且先料理,我去将允隈逮捕归案。”
随意交代两句,也不待卢彦答话,他快步奔出石室,顺着允隈逃离时留在路央的斑斑血迹径直追了出去。
满柔,温满柔,你千万不能有事!
之前被各方事物纠缠得云里雾里,却忘记而今世上只怕仅允隈一人得知温满柔的下落了,他必须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多日前他将卢卉从鞠鹨宫送回,温满柔便同她闹过别扭,竟闹到不可开交,险些酿出人命之祸。那时满柔正为风潇游的三心二意忿忿不平,用卢卉争风吃醋,举着匕首意欲往她前胸插落,危其性命,风潇游一掌拍出,意欲将她手中利刃击落,但因距离隔得远了,分寸拿捏有误,竟令满柔受伤。她心碎无地,认为在风潇游看来,卢卉之命重要过她,于是一怒之下,扬言就此于他一刀两断等决裂之言,就此回了故乡,杳无音信。
满柔乃簠簋城人氏,自幼便失双亲,孤苦伶仃,得舅母养育成人,两人相依为命,以贩卖青菜糊口为生,及笄之年舅母因病去世,家中便只剩她一人了。
数年之前,她收摊归家,途中为恶霸劫色,幸得风潇游英雄救美,这一场邂逅便是缘起,之后由浅入深,关系也就隐晦起来。微妙了一段时日,风潇游得卢彦青睐,看中习武之资,入了笑岸峰学艺,自此二人暂别了一时。待他在笑岸峰正式入派,奠定了名位,顺带同卢卉相识相知相互调风弄月了几番,便脚踏两条船,牵线搭桥,将满柔的生意扩展到笑岸峰伙食膳房,专为本派提供青菜,二人便再续前缘。
但只续了了日,他便给师尊遣下山去历练,待久别重逢时,一切均物是人非,满柔非但性情大变,更得知他与卢卉牵扯不清,竟生杀人之念。
他将卢卉安顿妥当,曾去温家探访,可孤零零的茅草屋中只余两担糜烂腐败的青菜,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再无一位怯生生娇滴滴的红颜候在那里,等他风花雪月了。
温满柔出生贫寒,毫无武艺傍身,卢卉即使再不济也终究是习武之人,绝不至任由她戕害宰割,却是给人封了魂门、膈腧、百会、三焦等诸般大穴,才至全身乏劲,给满柔制服无力抵御。
那时,允隈已入了笑岸峰,拜在鹭扬门下,却不知何由结识了满柔,也是他出手制服卢卉,相助满柔铲除情敌。而如今满柔失踪,定然同他有关!
允隈此番一败涂地,负伤甚重,风潇游顺着血迹直追入后山密林,血迹却在一片枯叶堆中戛然而止。他在林中兜了几个圈子,徒劳无功,已彻底失了线索。
遍寻不获,风潇游往一墩大石上颓败一座,目光望向远处渐渐坠入崇山峻岭的晚夕,残霞如血,直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即将堕于黑暗。
“满柔……”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荒山野岭的黑暗中,一块块长满苔藓的石碑横七竖八,坍塌断裂,上面或多或少雕刻了些许痕迹,有人名,有祖籍地名,竟均是墓碑。
萎靡干枯的漆树枝上,有寒鸦孤鸣,树下密密麻麻堆满无数具死尸,皆已腐烂生蛆,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这地方,是笑岸峰山麓下的乱葬岗。此地方圆百里皆有村民寄居,人口繁多,群居成镇,有些无亲无属的死人没人收尸,购棺入殓,便被丢进这乱葬岗中。恶霸杀人、贼寇放火,也是将残害之人抛尸于此。
乱世之中,即使有笑岸峰等三教九流门生惩奸除恶、劫富济贫,亦难保人间太平。
“八十丈……还有八十丈,再坚持半刻钟就好了……我不能死……即使要死,我也不能曝尸荒野!”
坟茔群中,死尸堆里,一人四肢并用似游墙壁般孑孓蒲伏。他遍体泥泞,污垢裹身,一寸一寸朝某个方向缓慢爬行。手脚踩入腐尸烂体,蘸了满手驱虫,他亦无暇顾及,只是口中不断计算着自己目前所在之处于目的地的距离,估摸着还有多久能够抵达。
两个时辰之前,允隈给风潇游一掌击中檀中要害,本以为自己就此一命归西,岂知也正是风潇游这凝聚毕生功力拍出的这一掌,替你暂时抑制了逆行失控的真气,不至当场丧命,也是阴差阳错之下,风潇游偏偏击中檀中之穴,掌上劲力贯胸而入,撞上他体内九老所渡之力,两股雄浑充沛的力道互消互抵,竟玉石俱焚,双双威力骤减,他也得了苟延残喘之机,因此爬行了个把时辰竟还未死。
但这两股真力委实强悍,以他孱弱之躯,如何承受得住?虽一时未毙,却也命不久矣,终究是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