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利市钱红、撒谷豆完成后,轿子缓缓升起,往江渔在杭城买的一处小院子走去,商队还算挣钱,且他又无别的嗜好,倒是攒了一笔小钱。
等轿子停在房子外头,祝陈愿扶着她下来,从青毡花席上跳过马鞍,在草和秤上跳过去,直到坐到床边上。
南静言紧张地拽住祝陈愿的手,她现在说不出一句话来,可礼官来了。
祝陈愿不能待在这里,她说道:“静言,要行礼了,我得走了,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等回到汴京我再给你夫妻两个做东。”
南静言闻言怔然,缓缓松开她的手,细小的声音从盖子底下传出来,“会好好的。”
从房里退出来,江渔正进去,她一直站在外头,里头传来礼官高昂的声音,直到一句“礼成。”
她才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以后那条崎岖又遍布荆棘的小路上,总算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南静言婚后会留在杭城几个月,再返回汴京,而祝陈愿则得赶当日的船赶回去,她在杭城耽误的时间太久了。
海船已经停在岸边,两人往上边运东西,昏暗中祝陈愿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猫着身子钻到了船舱里。
下意识眨眨眼睛,再看却什么都没有,她以为是近来认床没有睡好导致的,也就没多想。
等东西全部都搬到了船舱中,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船只快速驶出杭城的港口。
祝陈愿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寂静中除了海浪的声音,她好像还听到了猫叫声,似有似无。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祝陈愿怀揣着不安,拿起一根木棒,将蜡烛握在手上,打开临近船板的窗户。
低头向下看去,正对上船板上女童的眼神,两人都差点吓得大叫,祝陈愿看看边上没有任何人,拍拍自己的胸脯,惊魂未定地说道:“就你一个人?船板上冷,你先进来。”
女童抱紧怀中的包裹,左右张望,脸上神情凝重,稍后提着一把木剑从舱门里绕进来。
祝陈愿才看清女童的脸,她的脸很圆,下巴跟包子边缘的弧度完美契合,眉间挤出几道“包子褶”,活像包子成精似的,生出一双圆溜溜,骨碌碌乱转的眼睛。
头上梳起一个小包,垂下系带,一点都不怕生的模样。
还没等她问话,从女童抱着的包裹中有东西不停扭动,不多时,钻出一只小猫来,也拿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她,从嘴里发出“咪呜”的叫声。
祝陈愿扶额,“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女童脱口而出,声音脆生生的,“裴——”,姓氏一出口,她立马收住,一副好险的模样,眼睛转动,而后挺起胸膛,抬高声音说道:“我是关中女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杭城一枝花。”
祝陈愿疑惑的表情都写满了整张脸,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昨日没更新,最近工作心力交瘁,想着还是把这几个情节合起来写好,拖到了今天,抱歉呀@ω@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宋代何梦桂
关于杭城吃食和四司六局、婚礼细节等来自《梦梁录》
第55章 香螺煠肚
“别闹,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这艘船是我包下来的, 不可能会有孩子出现。”
祝陈愿半弯腰跟她说话, 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黑影,“你是刚才从码头跳上来的?”
她目光在这孩子脸上和身上巡视, 应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裴枝月虽然才九岁, 也明白自己跳上别人包的船是错误的, 当下立即认错,瘪起嘴巴说道:“姐姐,我错了, 当时我看码头上有这么一艘高大的船, 就选了这艘跳上来。”
祝陈愿感觉自己脑袋里满是匪夷所思,叹口气问她,“你是杭城的跳到去汴京的船上做什么,你才多大, 更何况是你丢了, 家里头得急死,我让船夫掉头, 送你回去。”
裴枝月一听要被送回去,立马坐到地上, 鼓起嘴巴, 抱紧怀里的小猫咪樱桃, 差点没哭出来。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家里头逼她学女工, 每天都得练大字, 还没收掉她的剑,作为要闯荡江湖的女侠,没了剑还算是大侠吗?
气得她写了一封错字满天的书信,挂在门上,自己揣了糕点,带上樱桃,从院子里的狗洞钻了出去。
天黑下时,看见那艘特别高的船,听到他们说是要回汴京去,她就萌生出要去汴京找大哥的心思,至少得拿点盘缠再去行走江湖。
两手空空的不好在江湖里混啊。
她也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在旁边摸黑看了好一会儿,瞧祝陈愿就是个好人,才鼓起勇气跳到这艘船上的。
哪里想到才刚走没多久就被抓包了,裴枝月一时悲从中来,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祝陈愿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别哭了,你去汴京干什么呢?”
祝陈愿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地板上,歪着脑袋问裴枝月,忍不住摸摸她圆润的脸颊。
手感真好。
“我…我去,找大哥。”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枝月抽噎着说道,一时想起没有哪个大侠会掉眼泪,赶忙用袖子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一副刚才只是沙子迷了眼的表情。
“找大哥?你大哥是谁?找他可以让家里头写信呀,你才这么点大,要是碰到了黑船,他们会把你给绑起来带走的,家里头都找不到你,到时候多吓人。”
祝陈愿也不是恐吓她,而是船行里面就有这样的黑船,银钱要得多就算了,有时候还会下狠手,跟拍花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枝月瞪大眼睛看着她,垂头丧气,气过头后才发现自己真做错了,可现在回去,会被她娘抓着罚跪祠堂的,还得挨打。
她娘真气着了,下手可不会留情,屁股开花都是小事。裴枝月想自己不能现在回去,不然回去就是她娘和爹一起混打,为了不挨打,她转动小脑瓜,没回答祝陈愿的问题,而是问她:“姐姐,下一个到的地方是哪里呀?”
“申城,到时候在那里停靠一会儿。”
裴枝月想起自己在申城当官的舅舅,仰起头高兴地说道:“姐姐,我去申城找舅舅,让他派人跟我阿娘说,我去汴京找大哥了!”
怎么就铁了心要去汴京,她揉揉额头,又问了一遍,“你大哥在汴京哪里?”
没想到打开了裴枝月的话匣子,她激动地说:“我大哥在太学里面读书,可厉害了…”,说了一大堆好话,最后才说道:“他叫裴恒昭,姐姐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祝陈愿听见这个名字,咳嗽起来,这到底是什么缘分,怎么随便上船的孩子居然是裴恒昭的妹妹。
想起还藏在自己房间里那条未归还的手帕,以及隔了那么久都没有去感谢人家,这下换成祝陈愿支支吾吾起来。
“或许,认识吧”,含糊地说完这一句,她赶紧转了话题,“为什么要去汴京,你可以在申城下船,直接让你舅舅派人送你回杭城啊。”
裴枝月连连摇头,死活不肯松口,“姐姐,好心姐姐,求求你了,你就带我去汴京吧。我现在真不能回去。”
察觉到祝陈愿的想法,她连忙改口道:“要是我舅舅也同意,姐姐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汴京?银钱我会付的。”
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她讨好地笑笑,“让我舅舅或是大哥付给你,他们都可有钱了。”
祝陈愿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等明天到了申城再行事,只是这一夜,裴家人指定急得不行。
她倒是有心想让船夫调头回去,可瞧裴枝月哀求的模样,一时真没办法,何况几个时辰过去,再过会儿天亮,很快就要到申城的码头。
祝陈愿也懒得想了,拍拍被子说道:“一夜没睡吧,你要不躺在床上睡会儿?”
她看裴枝月不住地往下点头,倒是心软了,裴枝月努力瞪大眼睛,摇头嘟囔着说自己不困,最后还是脱下外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嘴里砸吧着,好香的味道。
天光大亮,船只抵达申城的沿河港口,船上几名船工下船吃饭,祝清和走过来敲祝陈愿的门。
一晚没睡好的祝陈愿打开门,哈欠连天,惹得他说了一句,“你这认床的毛病可真不行,到哪都睡不好。”
也不是没有让人看过,她太公都医不好,说是孩子还小就东奔西走,不安稳,从小睡不好,后来慢慢调理到在一个地方能睡着,换地方又得适应。
祝陈愿睡眼惺忪,看到人来人往的岸边,倒是有些清醒了,有气无力地说:“阿爹你等我一下,我去把人给叫起来。”
在祝清和疑惑的神情中,她走到里面叫醒睡得正香的裴枝月,小孩有一点很好,没有起床气,叫醒后半睁开眼睛看她,清醒过来立马从床上起来穿衣。
把还窝在地上的樱桃抱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姐姐,你好漂亮。”
昨天太黑没看清,现在看祝陈愿,只觉得这个姐姐便是不笑都好生漂亮,唇边挂着笑意,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祝陈愿摸摸她又白又圆的小脸,低下头对她说:“嘴真甜,申城到了,你去洗漱一番,我领你吃顿早食再去找你舅舅,行不行。”
裴枝月连连点头,洗漱完后,站在船头的祝清和看到突然出来的玉雪可爱的女童,下意识用目光询问祝陈愿。
祝陈愿简单地说了下情况,祝清和只觉得孩子看着这么可爱,怎么胆子那么大,还敢一个人跑出来。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两人带上她去吃早食,申城跟杭城相近,鱼和海物不缺,祝陈愿点了一份鱼肉馒头,其余两人则点的笋肉和羊肉。
鱼肉用的是江鱼,刺少肉多,正新鲜的时候去骨去皮,剁成肉馅的,皮薄馅多,咬开皮肉,汤汁裹着鱼肉的鲜美直接滑到嘴里。
她一连吃了三个才收手,问还在吃的裴枝月,“你舅舅在哪里,认识路吗?”
裴枝月咽下最后一口,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自满地说道:“我舅舅在府衙里头,去过好多次,姐姐我给你们带路。”
她抱着樱桃走在最前面,七拐八拐到了申城府衙门前,只见她老气横秋地上前跟门前小吏说道:“哥哥,麻烦你去里头叫一下林同知出来一下,就说他外甥女来了。”
别看她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可也是有专门的嬷嬷教的,口齿伶俐,自然不在话下。
小吏隐约觉得面熟,帮忙去里面把林同知给叫出来。
林同知林浔出来得很快,他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一路快步走出来,看见门口的裴枝月先是笑,而后紧皱眉头。
沉声问道:“穆穆,你怎么会来这里,跟谁一起来的?”
裴枝月下意识瑟缩脖子,抱住林浔的大腿,眼含泪花撒娇,将事情全抖落出来。
“你,你可真是胡闹!”
气得林浔都想要打她了,哪家的孩子能这么胆大包天,最后还是没动手,他不奉行棍棒那一套,而是骂了她一顿。
“送你来的人呢?”
林浔教训够了,才抬头左右环顾,想要感谢人家一番。
祝陈愿就站在不远处的石柱边上,而刚才去跟船夫交代的祝清和也回来了。
祝清和看到林浔,上前几步惊讶地问:“你是宗政?”
“仲文?”
林浔面上的震惊不比祝清和的少,下意识声音都提高了很多。
两个人是当年一起在明州求学的同窗,关系很不错,后来祝清和没考上,他又四处为官,也有十来年不曾见过。
没曾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碰到了。
“快先进来说话,喝杯茶汤。”
林浔脸上带笑连忙带着他们进到府衙旁边的厅堂里,目光转过祝陈愿,问了一嘴,“这是你家小女?”
她顺势行礼。
祝清和点头,“是小女,家里亲戚在杭城成亲,一起过来送嫁的。”
“那可曾婚嫁?”
祝清和摇头。
“一晃多少年没见了,孩子都长那么大了,还没婚嫁呀,孩子长得好,确实得好好挑拣一番。”他像是寒暄,不动声色地说:“仲文,你还不知道吧,这是裴晔的女儿,他还有个儿子,在汴京太学里头呢,你说这真是巧了。”
林浔给他倒茶,感慨这缘分,他们三个在州学里是关系最好的,后来裴晔成了他的妹夫,两人越走越近,可祝清和却落榜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当年你的学识也是出众的,怎么就不考了。”
每每想起这个来,林浔总是叹息。
“你也知道,我这性子不适合仕途,到时候什么事情没考虑到,那就不是连累妻儿这般简单。我在汴京开了间书铺,日子安稳,儿女孝顺,哪来那么多的想法。”
祝清和很豁达,他从来不去想已经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还不如珍惜眼下平静的生活。
他话锋一转,“你说这是裴晔的女儿?他家大儿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认识呢,最近总去太学那边,也认识了不少学子。”
其实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想,就是真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大名裴恒昭,小字含章,怎么你认识?”
祝清和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怎么不认识?他天天往太学里跑,看得不就是裴恒昭。
他呵呵一笑,“真认识,他在太学里出众着呢,时常能听见别人谈论他。看来我们这三个人还真是有缘分呐。”
知道裴恒昭的父亲是裴晔后,他原本还有些摇摆动荡的心却突然安稳下来,裴晔为人谦和且识礼,林颜温柔大方,不是那种会磋磨儿媳的人,家里头简单,没有宅院之争。
越想越觉得合适,看看边上和祝陈愿一起吃糕点的裴枝月,小姑子也活泼可爱,姑嫂关系指定也没问题,心里头十分满意。
不过他也就是这般想想,这件事情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