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嘴巴尝着味了,肚子也有饱腹感后,宋嘉盈才暂缓进食的速度,有心想聊些什么,可一瞧离她们最远也只有一壁之隔的食客,还是歇了心思。
等吃完后踱步到沿河岸边,才憋不住在自己心里藏的话。
“你给我老实交代,一五一十说清楚,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我才不信你们没点猫腻。”
宋嘉盈语气拔高,双手叉腰,像是衙门的官差在审问犯罪的。
祝陈愿找了块空地坐下来,旁边恰好有从桥上垂下来的数盏灯笼,远处是来回游荡的画舫,倒也不显得这个地方幽森。
她感受江面上吹来的风,声音缥缈,“哪里有猫腻,不过是见了几面,有些缘分而已。”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她就将自己在太学知道裴恒昭之后,一连串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听得宋嘉盈啧啧称奇,转头又是瞪眼,“好哇,那日我们一起去的相国寺,我问你怎么脸红了,你还说没事,就我个傻的,真以为你是日头晒红的。还有,我在寺庙每天忍受着孤寂,吃的也是清汤寡水,你倒好,日子可真逍遥。”
她说话语气都是阴阳怪气的,皱着鼻头表示不满极了。
“我这不是觉得丢脸,就不好讲出来,你看,我现在不是个全盘交代了,一点遗漏都没有。”
宋嘉盈听到她的解释,勉强表示自己接受了,又不是不知道祝陈愿的性子,打小没有确定的事情,都会憋在心里。
她收起脸上的表情,这次倒是很认真地问道:“所以,他到底哪里值得你动心了?”
祝陈愿摇头,她将头靠在膝盖上,看着前面划过的春船,很是迷茫,“你说动心?好像也没有到那上面。只是有些特别。”
这个特别之处,在于她从来没有看见男子而脸红过,也好比在那么多人当中,她无法第一眼看见陈怀一样,却能一眼注意到裴恒昭。
当然,要她说再有其他的想法,那肯定还不到这一步。
宋嘉盈听完她说的话,有些无奈,“我还以为能听到点别的呢。”
盘腿坐好,手撑在腿上,接着说道:“看来问你是问不出什么事了”,她转头看向祝陈愿,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你眼神挺好使的,至少这个小郎君没让我觉得空长了一副聪明相。看他最后策马上前用衣服罩住狂马,这人属实还可以。不然我真的要劝你,不能光看长相就心生爱慕之情,这个世上多的是这种读书负心郎,娶妻纳妾又攀高枝,到时候你被蒙骗的话,我得呕血。”
祝陈愿靠在她身上,语气淡然,“别说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便是真到情意互通又如何。你可听过,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自幼读诗书,书中有很多至理名言让她印象深刻,除了风花雪月以外的决绝,更让人难以忘怀。
“更何况,纵然迈进了火坑,又不是非得要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给当柴烧,那不是可劲作践自己。看走眼了,那就和离,反正我有银钱,又有娘家,管的别人怎么说呢。”
祝陈愿看着瘦弱且温柔,旁人初次见她,便以为她的性子温柔似水,是一点坎都迈不过去的女子。
其实她从小受到病痛的折磨,那些挨过的针,吃过的药,所有痛到昏厥且难以入眠的夜晚,都让她变得坚韧,更何况后来学厨,学诗经礼义,会丹青算账,也让她眼界没有那么狭窄。
世上并非只有后院。
至少在她心里,自己并不是攀附着男子生存的,也并不是成婚后,他有二心,还要帮着纳妾,养妾生子,她脑子有病才会容忍,除非她也可以养男子,那估计两人才能继续相处。
不过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她也没有说出来过,这世道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在家相夫教子,她无法要求别人,便只能让自己闭嘴。
“这真是像你的性子,岁岁,你说得对,世上男子千千万,这个不行就再换,左右又无定亲,只是动心,那就管他呢。”
能跟祝陈愿玩到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娇花,且宋嘉盈更不服气,“你看那些画舫上左拥右抱的男人,一个个自己不守夫德,却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或是恪守贞节,可真是仗着自己文人有嘴能说会道,有笔能写,就干尽荒唐事,呵,美得他们。”
祝陈愿被她这一番话是彻底逗笑了,世上能有一个姐妹如此懂她,也算是此生之幸。
两人在江边说得畅快淋漓,以至于直到夜深回家后,祝陈愿困得都睁不开眼睛,倒头就睡。
这一番话说明后,祝陈愿也更加的坦然。
隔日晌午,她就在厨房里面忙活,宴请总得摸清人的口味,想着裴恒昭是杭城的,就做了几个杭城菜,其中一个算是她自己拿手的。
叫鲜虾肉团饼。
她用的是青虾,倒不是杭城来的,剥去虾皮,剁成肉末,拿一块猪的肥膘来,煮熟后剁成泥,姜切成小丁,橘皮剪成小片,全都放到碗里。
再拿胡椒、盐、豆粉,上手直接搅和均匀。
等这个弄完,她先烧别的菜,时辰差不多后,再将锅给烧热,撤出柴火来,倒入一点油,上手沾取虾料,按成圆饼后下锅煎。
她在煎的时候,有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在后头喊了一声“表妹”,差点没将手里的筷子给扔出去。
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陈怀,祝陈愿差点想翻个白眼给他看,不过一想昨日他也受了大罪,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表哥,你昨日手没大碍吧。”
陈怀就是特意来的食店,他举起手里缠着白布的手掌,语气莫名,“你觉得我这像是没有大碍的样子吗?表妹,你哥我为了你可真是受了大罪,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看他莫名其妙过来,又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很不想搭理他,甚至想赶他出去,但转念一想,这样待会儿裴恒昭过来,她不可能上去作陪,眼下不就有个好人选。
一时间,祝陈愿笑意盈盈,看得陈怀心里发毛,她说道:“表哥,你说得极是,我今日还做了你喜欢吃的鲜虾肉团饼,我盛几个,你去外头吃。”
陈怀斜着眼看她,倒也没吭声,直接坐到外间,他只包了手掌心,前面的伤口不算什么,勉强可以用筷子。
鲜虾肉团饼确实是他爱吃的,明州盛产青虾,他从小就好吃这一口,低着头费劲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尝,猪肥膘放到虾肉里面,不仅没有让虾肉变得荤浊,而是更加细嫩,放了豆粉后,虾饼在煎制时也没有散开。
所以表皮煎制到金黄,色泽好看,且咬下去外酥里嫩,口感香脆。
等他尝完了一个,就听见不远处的祝陈愿语气恳求,“表哥,你看我这么诚心,你是不是得帮我个忙。”
“要不我吐出来还给你?”
祝陈愿无语凝噎。
陈怀开始夹第二个饼,低头说道:“什么事。”
“等会儿,我有个客人要来,就是昨日与你一起打马球的朋头,你看,你能不能作陪。”
本以为陈怀会问,却没有想到,他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只是点头表示明了。
祝陈愿心里生疑,总觉得陈怀知道点什么东西的模样,只是不等她细想,门外就有敲门声。
没等她上前,陈怀一撂筷子,直接上前去开门。
门外的裴恒昭看见开门的是陈怀,扬起的笑容突地收起来,瞬间一点表情也没有。
声音无波无澜地问候他,“陈郎君,昨日的伤已经好得这么利索了吗?”
还有精力在这里蹦跶。
陈怀请他进来,脸上笑容洋溢,“自是托了你的福,不然哪有我的今日。”
裴恒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
等进了里头,看见站在一旁等他们的祝陈愿时,倒是没再摆脸色,温和地说道:“今日还是劳烦小娘子了。”
“不劳烦,小郎君,这是我的表哥,他从明州过来看我的,你们年纪应该相仿吧,让他作陪可行?”
祝陈愿隐约感受到两人的微妙气氛,心里暗想,不会是陈怀又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自是无妨,只是没想到陈郎君竟是小娘子的表哥。”
裴恒昭谦和地表示,听到是表哥后,他心里本来就紧绷的弦,拉得更紧了。
表兄妹成婚的不再少数,何况昨日陈怀一上来就敌意满满,这不是虎视眈眈,又是什么。
一时心里更加防备起他来。
祝陈愿请他们到二楼坐下,自己去端菜。
两个人上楼坐下的时候不久,叶大娘和夏小叶将菜端上来,裴恒昭只是口头道谢,稳坐如山。
最后一盘鲜虾饼是祝陈愿拿上来的,裴恒昭立马站起来,伸手接过,“真的麻烦小娘子费心了。”
祝陈愿笑笑,“你们爱吃就行,我先下去了。”
他等人走了,再坐下,并不急着动筷子,嘴上说道:“昨日打马球的时候,不知道陈郎君是小娘子的表哥,要是知道的话,我必会手下留情的。”
陈怀木然的听着他暗暗的讽刺,心想这跟他猜想的反应不一样啊,难道不应该是讨好吗?怎么还阴阳怪气上了,嘿,这小子。
“我、可、是、她、的、表、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企图能看见裴恒昭别的反应。
可听在裴恒昭耳朵里,还以为陈怀是在挑衅他,冷笑道:“表哥又如何。”
又不是最后一定会成,也值得他如此炫耀。
陈怀愣神,拿手指按按额头,好像眼前的少年郎误会了,他今日又不是来对骂的。
嘴里直说道:“我想你是误会了,表哥就是表哥,我已经定亲了好吗!你哪里看出来,我是来跟你抢人的?!”
这话倒让裴恒昭难得出现了错愕的表情,一时好像难以理解自己听到的。
难道真是自己搞错了?
他狐疑地看着陈怀,又听见陈怀说道:“本来我今日还想替你在我姨母那里美言几句的,看来你怕是并不需要。还有瞧你这般爱拈酸吃醋,等我回去,必定将我家里几个未成婚的弟弟带过来,总有一个能得到岁岁青眼。”
陈怀双手抱胸,一副你再横,我迟早得把你的窝给端了的姿态。
裴恒昭干咳一声,谁让陈怀上来就是这种语气,又听了褚长隐的一些话,看到后不就自然而然地误会了。
不过他能屈能伸,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来,拿起旁边茶壶给陈怀斟了一杯茶,双手送上,“陈郎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陈怀姿态做足了,昂着下巴,“你放那儿吧。”
臭小子,还敢跟我斗。
不过想起他的救命之恩,陈怀觉得自己还是得指点这小子,“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怎么知道你的吗?”
作者有话说: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第61章 糟猪蹄爪
裴恒昭看着他, 只说了一句,“洗耳恭听。”
陈怀夹了一口菜,没有开口, 倒不是端架子, 只是在想该怎么说。
他接到信后,花了好多天从明州赶过来, 先去的文绣院, 陈欢在绣院外的茶坊跟他见面。
那时她第一句话说的是, “阿怀, 让你从明州赶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只是姑母这件事, 还真得托付给你。
你表妹今年虽然生辰未过, 却也将至十八。我和你姨父日夜操心,今年终于有了眉目,他为人看着不错,父母和妹妹也可以。”
陈怀问道:“既然不错, 姑母又为何忧愁。”
“世上有些人大多面甜心苦, 又或是表里不一,我当娘的, 又怎么可能只凭几次照面,就将女儿匆匆许配出去。你怕是不知道, 太学临近的一条街, 就是妓馆, 学子经常会去那里, 我想要你帮我打听打听。”
陈怀又问她, “姑母, 你就这么看重此人,虽然人家还未婚嫁,可要是已经有了喜欢之人,可如何是好,更何况你们并未说开,这样到时又该如何?”
“好儿郎自是要早早下手,我多打探一番,到时候若是人好,让你姑父找人说去,若是打探出来不尽人意,那就再换,若是一个又一个都不成事。
索性不嫁,我带着你表妹去外头呆几年,回来就说和离了可成,反正到时候真到这一步了,女儿我又不是养不起。何必非得一定要在矮子个里找出人来嫁。不用多言,你就帮姑母打探一番。”
陈欢性子不软,她生在海商世族里,又不是没有见过尔虞我诈,软弱可欺且无城府的人,在这个世道也无法混下去。
不然也不可能回到汴京两年时间,就在文绣院当上了教头,她的心思可比祝清和要来得深,要想得更多。
陈怀回过神,看向裴恒昭,费力地做了个揖手礼,十分坦荡地说:“在这里先跟你陪个不是,我跟了你几天,也打听了不少你的事情。这件事情不管我是何想法,都不算光明磊落。”
主要是陈怀怕以后他得知了此事,两人又已经成亲,到时候还因为这个闹生分,那不是害人。
他以为裴恒昭会动怒,可是却没有,只是很平静地问他,“然后呢?”
这个还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每天都在太学,又没有干任何不好的事情,连勾栏瓦舍都未曾去过,并不怕人打听。
身正不怕影子斜。
更何况,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陈怀觉得眼前人的心思很难猜,并不按照寻常路来,他摊手,“如果要谈你在太学里白天读书,晚上还要伏案,每天都在里头没出门,那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若是谈到,你曾有一日出门,站在食店外头良久的事情,那可就值得大说特说了。”
“行了,此事我已经知晓,也不会计较,你不用再往下说了,就此打住。”
裴恒昭打断了他的话,这事要是再说下去,两个人之间就真的没什么好聊的。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陈怀倒是有心接着说下去,还是换了个话题,喝了一杯茶后,隐晦地说道:“你也莫怪,我听得一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裴恒昭默默点头,从知道陈怀定亲开始,他心里就明白了此间关系,世上父母大多这般,无可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