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沈望舒手里的靶镜没拿稳,直接飞了出去。
她一把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慌忙问车夫:“怎么了?”
她发现车夫走进了一处小巷,沈府的马车已经被七八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团团围了起来。
车夫哆嗦着还没回答,前面马车上已经走下一个身穿天青色道袍的身影,他冲着沈望舒笑了笑:“你的车夫驭术不精,惊扰了我的马车。”
沈望舒见他便吓了一跳,她这回倒记得行礼了,慌忙行礼:“见过纪世子。”她连连道歉:“我们不是成心的,真对不住世子,要不,要不我去请个大夫帮您瞧瞧?然后,然后赔偿您的损失?”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肉疼,纪玉津那辆马车看的怪贵的,也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纪玉津不禁一笑,声音和煦:“我会请不来大夫吗?”
沈望舒不知道他这句是什么意思,讷讷道:“是我们对不住您...”
其实纪玉津对她倒没做过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何,她心里颇是怵他,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盼着乐康出来解围。
纪玉津含笑问她:“在找乐康?想让她帮你解围?”
沈望舒吓了一跳,忙摇头:“不,不是。”她心下越发不安,低头嗫喏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纪玉津并未让她走,反是略略抬手,示意护卫稍稍让开一条道,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来。
沈望舒吓了一跳,往后大大退了一步。
“我一直便很想知道...”纪玉津被她的反应逗笑了,神色带了点好奇:“你为何这样怕我?”
沈望舒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余光悄悄打量着周遭,看看乐康可能在哪。
纪玉津伸手,似乎想要做什么,就听巷外又传来一把男音:“纪世子。”
纪玉津转过头,有点疑惑地道:“卫巡抚。”他挑了挑眉:“你怎会在此?
卫巡抚后面跟着的,是清逸超然如玉树一般的陆清寥,他瞧了眼沈望舒,又看了眼卫巡抚,微微颔首。
卫巡抚会意,捋须含笑道:“来和同僚小酌几杯。”他目光恰到好处的落在沈望舒的马车上:“这是...”
纪玉津偏头一笑:“她撞坏了我的马车,我们正在商议赔偿。”
卫巡抚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陆清寥,才道:“这是本官下属之女,若她有不是,本官代她和她父亲先向世子赔不是了,不过世子还是先让她走吧,一个女孩子家家,在巷子里抛头露面也不好,女不教父母之过,您到时候直接传沈少尹沈夫人去训话便是。”
纪玉津似乎没想到卫巡抚会突然帮沈望舒出头,眼神动了动,才转头道:“既然卫巡抚都发话了,你回去吧。”
沈望舒松了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先是感激地看了卫巡抚一眼,又瞧见他身后的陆清寥,猜到卫巡抚的帮忙约莫和这位‘田先生’有关,她用眼神向他道谢,跳上马车匆匆跑了。
卫巡抚也拱手:“下官告辞。”
小巷转眼便空落落的。
纪玉津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面摔的四分五裂的靶镜,用手指轻轻摩挲,低笑了声。
......
卫巡抚本来是顺路来逮女儿回家的,不成想经过这处暗巷,陆清寥恰瞧见这位沈大姑娘被纪世子带人围着,他便出声请他帮忙解围。
这位‘田先生’来历神秘,面上瞧着温和,其实对人都淡淡的。
他不免起了几分好奇,笑着调侃:“田先生好不解风情,方才怎么不亲自送那位沈姑娘回府?”
陆清寥见那个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落难,顺手帮忙倒罢了,送她回去就太过了。
他平静道:“那样未免太失分寸。”
卫巡抚一笑,不觉试探道:“她是沈少尹家的千金,眼下还未许亲...”
陆清寥刚一岁,大姑母便出嫁了,他三岁多的时候,陆家便天塌地陷,姑母也怀着身孕和离出走,所以他对那位姑父几乎没什么印象,唯一的记忆便是他姓沈,还记着他当时也因陆家之过入了牢狱。
这世上姓沈的人很多,何况沈姑父当年入的是重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他倒未多想,只是对卫巡抚的试探有些微无奈,沉吟片刻,轻轻打断他的话:“我已有未婚妻。”
他七岁那年,曾在忠心家仆的帮助下,偷跑来寻过大姑母。
那时候沈表妹已经三岁了,软软白白的,像一个小团子一般,她一点也不怕人,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直视着他,他只瞧了一眼,便觉着心都要化了。
那时候大姑母还没给她定下大名,只起了个小名‘月月’,他便‘月月,月月’的唤她,她扑腾着过来,像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猫咪。
他和姑母交换了陆家的定亲信物,便毅然踏上了辅佐大殿下这条路,这些年颠沛流离,他既想专心辅佐殿下,又不想给她带来伤害,狠下心肠,再未联络过姑母和表妹。
但既已许婚,他日后定是要娶表妹的,所以多年汲汲营营,他心里仍有小小一处,为表妹留着。
可惜那块玉佩遗失了,也不知姑母和表妹如何?她们应当还在那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小小村落里,过着平静无忧的日子吧。
陆清寥神色不觉温柔几分,难得多说一句:“若我没记错,她也快要及笄了吧。”
......
沈望舒有惊无险地回了家里,还没喘口气呢,外面管事突然报道:“大姑娘,王府派人给您送来了一面镜子。”
沈望舒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管事让四个小厮,抬了一面被红绸罩着的,一人多高的大镜子过来。
她愣道:“是郡主送来的吗?”乐康送她镜子干啥?
管事摇头:“只说是王府送来的。”他一面揭开镜袱,一面奉承了句:“您得了巴陵王府的赏识呢。”
这是一面丈余高的铜镜,边沿雕刻着花鸟山水,连人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
沈望舒呼吸不觉急促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待到黑暗褪去,她仿佛又回到了东宫。
她想起来了一些事。
在她刚入东宫的时候,太子待她并没有很差。
作为一个戴罪之人,太子待她甚至可以说得上不错,他每天不管多忙,都会抽空来看她,会狠狠责罚怠慢她的下人,会给她带宫外的小玩意,还经常带她出宫走走,也不总是强逼着她做那种事。
齐皇后却极见不得太子待她这般亲近,有一日趁着太子去京郊处理灾情,齐皇后便叫人把她拖到了凤仪宫,以她魅惑太子,霍乱朝纲为由,光天化日之下,她要令人扯下她的裤子,将她按在春凳上狠狠地鞭打。
幸好太子及时赶到,救下了她,还为此和齐皇后翻脸,直接搬出了宫里。
可是,可是光天化日即将被扒衣羞辱的恐惧实在太深了,从那之后,她变得不爱见人,尤其是对太子,能躲着就尽量躲着,其实太子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她很害怕,生怕别人看见她和太子在一起,又来骂她妖女祸水。
她开始无比地思念起从小长大的长水村。
没过多久,纪玉津作为质子,来到了京城。
她和太子关系恶劣的开始,似乎就跟纪玉津有关。
她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方方巍峨古朴的铜镜,一片片的刀光剑影。
她还是被找了回来。
太子似乎很是震怒,将她禁在屋里,锁着她,不许她出入。
“还跑吗?”
“陆清寥和纪玉津合作又如何?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
“纪玉津那样的人你也敢信?”
“走了个陆清寥,又来了个纪玉津,你...”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跟往日不大一样,沈望舒神志恍惚,下意识地想转头看他。
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谁都不肯要我?”
他嗓音哽了下,很快,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一滴冰凉的水迹落到她的背上,她以为是他的汗珠。
第36章 四哥,你喜不喜欢我啊……
那次之后, 太子似乎发了极大极大的脾气。
他把她关在屋里,不许她出去。
“你是不是听不懂什么叫话?”
“多哭几声啊,不是刚吃饱饭吗?”
她很不喜欢被人关着, 太子沉沉的怒气也让她害怕, 她慌了神, 又哭又闹的, 直到精疲力竭昏死过去, 太子才有些慌神, 小心把她放到温汤池子里。
太子瞧她这样, 心里一点也不好受,在她看不到的时候, 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 亲了亲她水润的唇瓣。
“是不是我怎么对你, 你都不会多瞧我一眼?”
他长睫垂覆,一滴水珠落在她脸上。
她沉沉昏睡过去,没有听见。
那两日之后,足足小半个月沈望舒都没有踏出房门, 太子似乎也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 不管多忙,都会来瞧着她吃下汤药。
不过她不想见太子, 宁可每天喝安神茶, 让自己昏昏沉沉睡过去,也不想醒着面对太子。
沈望舒猛然睁开眼,踉跄着瘫软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吓人。
......
裴在野最近有了正当理由,出入也方便许多, 眼下,他正在实为据点的安平镖局听着周平等人这些日子探查的结果。
他闭目深思了一会儿,轻点下颔:“我原以为纪玉津是想拉拢分化布林,海都和玄蛮,以此打通去西蛮之路,想不到他竟是打着一网打尽的主意,倒是胃口不小,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叶知秋问他:“您有对策了?”
裴在野抬手唤了凑近,他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
叶知秋忙应了,又取出一封盖着私印的密函:“这是皇后娘娘给您写的信,卑职才收到的。”
裴在野没接,先皱了下眉:“姨母怎么会突然给我来信?”
叶知秋也是不解:“您在梁州几个月了,之前又传出您遇刺的消息,娘娘来信问个平安也是寻常。”
裴在野拆开密函,入目先是几滴洇开的水迹,开头便是几句急切的问安。
——他脸色和缓了下,在他母亲死后,姨母便入宫为后,姨母这些年代行母职,对他颇为照拂,他自然是感念的,但对于自己姨母这种感情过分充沛的女人,他又不自觉地有点头皮发麻。
他一目十行地读下去,忽然皱了皱眉——姨母在信上提到了小月亮,她非常刻意地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陆妃的外甥女?陆妃长姐所出的沈姓女子?
裴在野霍然调转目光,看向叶知秋,嗓音透着寒意:“姨母怎么知道的沈望舒的事?”
叶知秋慌忙摆手:“没您的吩咐,卑职哪里敢往外吐露半个字。”
他迟疑道:“难道是齐总督...”齐总督人老成精,上回怕不是瞧出什么来了。
裴在野皱了皱眉:“他倒是想没有分寸,也得有这个胆子。”
叶知秋突然想到一件小事,越想越有可能,他不由把裴在野瞧了眼:“还有一桩事...您的表姐,齐大姑娘前一阵进京陪伴皇后了...”齐总督虽然不敢多嘴,但是依着齐玥对殿下的心思,倘知道此事,未必不会告诉皇后,真个长舌妇人。
裴在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色不由沉了沉。
叶知秋擦了擦冷汗:“您...是否打算给齐皇后回信?”
裴在野沉默下来。
尽管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让他张嘴承认,自己喜欢上了陆妃的外甥女,实在是很难。
他这些日子,一直有意无意地迫使自己忽略,小月亮就是陆妃外甥女的事实,哪怕在他的阻拦下,两人并没有像前世一般联系上,可毕竟是至亲的姨母和外甥女,他总不能阻拦她一辈子。
他是真的有些喜欢小月亮,可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母亲?
还有齐皇后和太后那里...他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齐皇后不是一个理智的人,如果她知道此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
得一桩一件解决了才好...
叶知秋见他良久不语,十分贴心地问:“您是不是觉着...对沈姑娘动心这事,有些羞于启齿?”
喜欢上仇家的女儿,对裴在野这样高傲的人来说,当真难以承认,他体贴地给出了个主意:“您直接给皇后回信,否了就是,这事儿又没有确凿证据,皇后能拿您怎么着?”
裴在野冷冷抬头,瞥他一眼,叶知秋给看的浑身冒汗。
他这才收回目光:“先不必理会,全力解决梁州的事。”
裴在野掐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动身返回沈府,没想到他才出府门,就和沈府管事迎面撞上。
管事神色慌急,见着裴在野,眼睛忽然一亮,可能觉着请这位过去更好,他急忙拉着他道:“表少爷,大姑娘发癔症了,您快去瞧瞧吧!”
裴在野脸色一变,一撩衣摆便过去了。
沈望舒现在的状态的确不怎么好,她额间冷汗密布,两只鞋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一只袜子也不翼而飞,露出雪白圆润的一只脚,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浑身打着摆子,眼睛惊慌又无助地盯着床边摆放的镜子。
旁边两个丫鬟小声哄她,却也无济于事。
虽然裴在野不知道为什么沈望舒屋里多了一方铜镜,但她这般害怕,明显是因为这玩意,他皱着眉走上去,一脚踹翻了镜子。
‘轰隆’一声巨响,屋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沈望舒似乎也惊得哆嗦了下,却慢慢回过神,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过来。
裴在野先打发走了屋里的丫鬟,修长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难得放缓了声音:“小月亮。”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柔:“怎么了?”
沈望舒看见他华美如曜日的脸,这才终于带了点活气,她扁了扁嘴巴,眼底又含了泪珠子:“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