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曼珠,要恨,只能恨,你只能恨。
散开的飘忽眼眸在短暂的犹疑后渐渐凝缩,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幽深。
快速点在银碟的昏睡穴上,曼珠稳稳接住银碟倒下的身躯,随及将银碟交给一旁的林川。
“派人送银碟回宫,等她醒了,告诉她,禁足半月。”
将脸颊上依旧挂着泪珠的娇软身躯交给身后的侍从,林川望着坚定走进黑暗里的那抹纤细身影,突然记起,这颗离国最耀眼的明珠,也曾是那个犯了错总会被离后禁足的小丫头。
如今,她却也有了爱禁人足的习惯。
多久了?似乎,所有人全都已经忘了,那个纤细的背影,她也是个女人。一个,连哭都不被她自己允许的女人。
也就只有银碟,只有她,还能看到一丝丝被主上隐藏的密不透风的脆弱。
可,银碟到底还是进不了那个地方,解不开,那个已经被主上捆得死死的心结。
握紧手中的长剑,林川苦涩一笑,自己的,又何尝解得开?说到底,不过都是群活在阳光下的孤魂野鬼。
活着,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本就是场煎熬,一场,连死都不能自主选择的残酷刑罚。
屋外的黑夜,如一张大大张开的血盆大口。很快,便吞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林川幽幽一声长叹,坚定的、快步跟着走进身前的夜幕中。
只余身后幽幽闪烁的烛光,孤零零的在暗夜里,静静的摇曳着,似随时都会在下一刻彻底熄灭。不断滴落的烛泪,缓缓流淌到桌台上,很快便凝固。
沙华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收到曼珠的来信。
“师哥,救我!”
短短的四个字,却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沙华早已忘了跳动的心瞬间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三年了,自当日的那场诀别已经过去了三年。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较量从来没有停止。虽然,说起来大多只能算是曼珠的单方面挑衅。
他不止一次的想要死在曼珠的手上,却又总是一再的活了下来。
其中不乏萧珩的从中「作梗」,但更多的,沙华知道,是源于曼珠的「不愿」。
终究,纵便她已经恨毒了自己,还是没办法,真的对自己下死手。沙华知道,她想杀了他,但,更想死在他的手上。
背负了全族人的血海深仇,死,就成了一种奢侈。沙华明白求死却不能的那种绝望无助,更明白每天都仿佛活在地狱里的那种苍茫无力。
背负了至亲期望的这条残命,在屠城的那一日,就彻底不再属于被生留于世的那个「活死人」了。
从那以后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每一个日出日落,都只剩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她想杀了他,却也怕,真的杀死他以后,被彻底独留下的那份孤独寂寞吧?
这个世上,唯一还和她有着诸般牵扯的,也就只剩了自己这个「仇人」了。
沙华全然理解,那种只有仇恨才能勉强逼着自己继续活下去的苟延残喘,该有多么沉重,多么,悲凉。
曾经的自己,因为曼珠的存在,在这世间至少还能留有那么几许的柔和温暖。可是曼珠……而她,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拜他所赐!
缓缓将写有曼珠亲手笔迹的信件折叠好放进贴近胸口的位置,沙华不是没有想过,这又是曼珠的另一个计谋,又一场算计。
可算计又如何?阴谋又怎样?这条命,沙华早已将它放进了曼珠的掌心,任她随时拿去。那点子计谋算计,却又算得了什么?
“曼珠,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但凡是我所能给与的一切,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获得哪怕万分之一的慰藉,刀山火海、地狱黄泉,我甘之如饴。如果……如果……”
抬头看着头顶璀璨的夜空,沙华涩然一笑,只觉得心头突然冒出的那句「如果」,呆傻的可笑。
第92章
知己?仇敌!
“你觉得,他会来吗?”
萧珩看着眼前这个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下,却悠闲自在的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的女人,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眼中却只有凌厉的杀机。
“你觉得呢?”
曼珠耸了耸肩,淡然反问。轻嗅了嗅手边开得极是娇艳的牡丹,仿若闲庭散步一般,全然无视气势汹汹的一帮黑甲军。
“是我在问你!”
“洛相何必多此一问?若他不来,岂不正合了洛相的心意?若他来了,洛相也大可如从前那般,想法子将他彻底留在你身边。对于洛相来说,总是不吃亏的。又不是第一次,想来,洛相也是驾轻就熟的很。”
“你胡说什么?”
被戳中了从前的痛处,萧珩面色愈发的难看。狭长的眉眼微眯,死死咬紧的压根,隐隐有股血腥气自口腔缓缓的蔓延开来。
“胡说?呵呵!是不是胡说,洛相心里自然最是清楚!”
无视萧珩几乎要吃人的「炽热」眼神,曼珠慢条斯理的摘下一朵牡丹,转于指尖赏玩。歪着头继续道:“如今,各国都在疯传洛相与洛君之间的关系,可是精彩纷呈的紧呢!光我离国,就出了不下十种的版本!洛相难道不曾耳闻?啧啧啧,大多很是不堪入耳呢!”
“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更轮不到这天下人指摘些什么。”
听出了萧珩低沉声调中隐藏不住的激动愠怒,曼珠挑眉冷笑:“嘴长在人家的身上,洛相,虽贵为梁国的前任君主,今日的洛国国相,却也很难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吧?”
“谁敢骂他一句,我便要谁的命,谁敢辱他一言,我便屠他满门!我倒要看看,这天下有多少像你一样不怕死的疯子!哦——”
萧珩说着,声调一转,带着三分讥笑、七分嘲弄:“我忘了!你如今,于这世上早已是孤身一人!你的「满门」,是他亲手带人杀尽了的!”
手中的牡丹在掌心一点点被碾碎,曼珠斜晲着笑得一脸得意的萧珩,眼中闪过一丝厉红,随及嘴角同样牵起一抹讥笑:“洛相,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手上沾满至亲族人的鲜血是种什么感觉?踩着亲族的鲜血一步步走上那王座,然后亲手将王座卑微的送到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手里,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看着萧珩同样开始泛红的双眸,曼珠心底缓缓溢出一种报复后的畅快感。
两个同样浑身绑满了绷带的人,两个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死穴在哪里的人,想要在言语上刺痛对方,实在是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情。
曼珠是如此,萧珩亦是如此。有多想要对方的命,就有多了解对方的经历。就像萧珩知道曼珠的死穴,曼珠,同样也清楚萧珩的死穴在哪里。
当年梁国王室的离奇集体「暴毙」,萧珩诡异的「临危授命」,到处都存在着太多的不合理。
原本曼珠只是根据坊间传言以及自己搜集到的证据兀自做的一些猜测,如今看到萧珩此时的表现,竟是越发让曼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笃定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心惊不已。能下得去手灭了自己的亲族满门,一个活口都没留。这个男人,得要心狠到何种地步?
偏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到连自己亲族都不肯放过的男人,却死心塌地、无怨无尤的选择深爱着那个人。卑微的,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却容不得世人说那个人一句的不是。
为什么?仅仅因为,那短暂的相遇、相知?
曼珠的「卑微」和「不爱」,终究彻底戳破了萧珩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点痴念。
想到沙华在救了自己之后,径直将自己送回梁国旧都(魏京),随及离去。
想到沙华临去前留下的那句:「二弟,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二弟,是梁国的王上」,想到自己的一片真心始终换不到沙华哪怕半点的垂怜和回应。
想到,那双冰冷冷的、全无半分留恋的双眸。萧珩心底那束摇曳不已的烛火不觉又暗淡了几分。什么感觉?还能是什么感觉?
“呵!最懂你的,竟却是最想你死的那个人!”
望着曼珠眼底毫不掩饰的讥诮嘲讽,萧珩赤红着双眸,双拳死死攥紧,心内只剩苦笑,一时,竟半个字也说不出。
双手沾满鲜血如何?踏着亲族鲜血爬上高位又如何?
手染鲜血?只要不是自己或是沙华的血,那么流谁的血,又有什么干系?
那些所谓的「亲人」,从不曾给过他半分的温暖,这世上于他萧珩而言,唯一的温暖便是沙华,只有他,唯有他一人而已。
卑微!纵使是卑微,却又能如何?那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黑暗里,他是,唯一的一束光啊!这个冰冷的仿佛冰窖的世间,他,是唯一的那一抹温暖啊!
“如今是在梁国,你不要一口一个洛相!”
见萧珩仿似在这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落了下风,护住心切的萧怨立时补充了上来,锋利的剑刃直指曼珠,厉声冷喝道。
"咦?如今各国都知道梁国国君举国投诚洛国,还做了洛国国相一事。怎的,能做得,却不能让旁人说得?
洛相,莫不成,您对这洛相一职,竟是满心怨怼、极不情愿的?如此,只怕那洛君会甚是失意呢!"
瞥了眼面色难堪的萧珩,曼珠笑得越发揶揄嘲弄。
“你……”
啪——
“你给我闭嘴!”
响亮的巴掌伴着萧珩厉声呵斥,终于让愤懑不满的萧怨闭了嘴。
怯怯的看了眼盛怒下的萧珩,萧怨虽对眼前的女人万分不喜,终究还是乖乖的闭嘴站到了一边。
“你知道,飞蛾为何喜欢扑火吗?”
转头,萧珩直直望进曼珠的眼底,曼珠见惯了狠厉的娇艳面容上,快速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脆弱,快得,曼珠一时竟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
并没有等待曼珠的回答,萧珩紧接着继续道:“因为在飞蛾的眼里,只有那一团火是温暖的。整个世界都是漆黑一片,只有那一团火可以给它一点光亮、一丝温暖。它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不顾一切的扑过去。哪怕被烧成灰烬,哪怕,死在那团火里。”
第93章
我不过,是想要活着罢了
“扑火么?倒是,贴切的紧!”
曼珠嘴角刻意扯起的那抹冷笑再难维持,眼里的那抹嘲弄被嘴角逐渐敛去的那丝冷笑撕扯着,纷然破碎,如烟般迅速消失无踪。
望进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悲凉,如毒蛇一般缓慢爬上心头。
那双眸子的主人在笑,如玉的面容桃花般娇艳,如画的眉眼少了平日里惯常的疾言厉色、杀意滚滚,多了那么一丝丝瓷娃娃般的脆弱忧伤。
飞蛾扑火!至少,至少他还能选择当一只飞蛾。至少,他还有可以扑火的机会。
回神,眼前漆黑的眸子里,正倒映着一张苍白的清冷面容。分明熟悉已极,却又,极致的陌生。
“她是谁?是我么?我?我又是谁?”
曼珠问自己,却给不出一个答案来。惨然挑眉,耳边继续传来萧珩幽幽的轻语:"我与你不同,你是天之骄女,自小集万般宠爱于一身。你永远不会明白被人死死踩在脚下的滋味,永远不会明白厌恶到死却又不得不极力忍受的煎熬。
你永远不会知道,当尊严和骄傲被彻底踩进泥土里,当全世界全然对你释放恶意,当整个世界黑暗的没有一丝丝光影,那样的绝望,是怎样的刻骨铭心,冰寒刺骨!"
不懂么?如何,不懂?身处地狱是何等滋味?她曼珠又不是没有尝过。
就是因为尝过,正是因为懂得,才更加明白,那痛、那冰冷,有多么锥心刺骨的难捱?
不懂?曼珠倒是真的希望,自己真的可以不懂!
空空荡荡的一座浸血的空城,空无一人的血城尸山,那曾经熟悉、如今却又陌生的叫人害怕的周围的一切。
绝望!亲手焚了一城的亲族,亲手葬了所有的至亲,甚至,亲自埋葬了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连死,都身不由己、命不由心。
那一串串带血的凌乱脚印;那一具具冰冷残魄的尸身;
那一个个惨白冰冷的面容;那,那样漆黑到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再等到天明的无边黑夜。
那对心脏一遍遍做着凌迟的曾经的一幕幕,锥心的一处处。那冰冷月夜下,只能对月孤坐、对影独酌的每一夜。
所谓的绝望,大抵,也不过如是了吧?
不懂么?如何,不懂?
“你尝过,空荡荡的心突然被挤压的满满当当的幸福感吗?你感受过,在暗无光亮的黑暗里突然收获一束光明的狂喜和卑微的珍视吗?你能明白,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缕光亮的小心翼翼和不顾一切吗?”
“倒是,真的不明白!”
轻轻摩挲着被自己掐出了深深凹痕的惨白指尖,曼珠微微失神的眸子重新在萧珩的脸上找到了焦点。
“美人,果然总是得天独厚的!”
曼珠想,纵便自己是个女人,见着如此这般脆弱的仿佛一碰便碎的萧珩,心底终究也还是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怜悯。
这个男人,纵便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心狠如铁,却独独对那个人,用尽了毕生所有的温柔。
低头、拧眉,再抬首,眼中那抹不合时宜的怜惜早已消失在了清清冷冷的眉眼之间。
怜悯么?呵!都不过是活在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罢了。怜悯,多么奢侈且遥远的东西!
“洛相聪明绝世,怎奈记性,却似乎并不是太好!”
曼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萧珩眼中那如一层薄冰般清薄的脆弱,瞬间击碎成㑪。
“主人,和她费什么话?直接一剑杀了,岂不大快人心?这么多年,多少次都让她在最后关头溜之大吉,今日她既然自投罗网,绝不可再放过她。”
一旁的萧怨中还是没忍住,如毒蛇一般的嗓音幽幽传了过来。
曼珠斜晲了一眼满脸戾气的萧怨,唇角只微微轻扯,慢条斯理的看向此时同样恢复了往日清冷乖戾的萧珩。
“她的命,我自然要取,但,却不是现在。”
曼珠毫不意外萧珩的回答,可心,却终究还是因他的这句回答,几不可查的微微颤了颤。这个男人,当真爱惨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