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甚至可以为他压下心底汹涌澎湃的嗜血杀戮。
微微一挑眉,面上云淡风轻,手心,却不知何时,早已被那花刺划破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小小伤口,正氤氲着血珠,缓缓凝聚。
“洛相的这番情深,倒是当真叫我刮目相看!不顾世俗眼光,不理尘俗污言秽语,只一心向往着心里的那道白月光!啧啧啧,连我都要被感动了,怎的洛君却迟迟不接受你的心意呢?”
这话,明着是打抱不平,却谁都听得出话里的揶揄和嘲弄。
“话说回来,要说悲凉,总也比不过离君。至少,我不曾被自己的挚爱亲自带人破了自己的国,屠了自己的城,灭了自己的族!说到这个,我自认总还是差了离君些的!”
听了曼珠的揶揄嘲弄,萧珩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轻启朱唇,用最毒的针,刺最痛的伤口。
嘴角的那抹嘲弄冷笑还没成型,就瞬间消弭于无形。曼珠艰难的扯动了下嘴角,刚想继续反唇相讥,清幽幽的香气缓缓飘入鼻翼间,待曼珠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软倒了下去。
“珠儿,快走——”
父王当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场景骤然出现在眼前。
心,像是被狠狠揉烂了的纸团重又被扯平,然后被一遍遍的重复撕裂着,痛的曼珠瞬间红了眼。
一身素衣的母后,在凄冷的寒风里挂在殿中央,身体飘飘荡荡的轻晃着。
头颅被悬挂于城墙的二哥、三哥和五哥,万箭穿心被射成了刺猬的大哥和四哥,浑身染血的六哥和七哥……血,满眼的血;死寂,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
曼珠看见,手持乾坤刀的沙华,正满面戾气的,一步步逼着父王不断后退,不断后退,直到,那身影再难坚持,直直向着地面坠去。
呜呜呜……呜呜呜——
曼珠呜呜咽咽的哭着,嘴里含混不清的喊着不要,喊着快逃,喊着,沙华。
啪……嗒——
一滴泪,不偏不倚的滴在了那刚刚滴落的血珠上,倒映着一张惨白紧皱的脸,双双砸进地面,溅起一片飞溅的、肉眼不可见的血红。
萧珩蹲下身,轻蘸起一滴曼珠嘴角的泪,缓缓放于口中尝了尝,涩涩的、苦苦的。
轻拍了拍已经几乎皱到了一起的惨白小脸,萧珩的眼中,不知不觉竟氤氲起了一丝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怜惜:“曼珠,我不过,是想要活着罢了。可如果我想要活着,你便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所以,就请你,去死吧。”
第94章
你对她做了什么?
血,漫天的红,像一张逃不掉的大网,将曼珠死死的困在了其中。
那一个个午夜梦回每每让她惊醒的噩梦,那一次次让她彻夜难眠、孤坐天明的凄冷,那,冷得叫她寒彻骨髓的彻心孤独和无尽思念。
曼珠逃不了,无力去逃,她只能沉沦,沉沦在这场比毒命更加残忍的,噬心黑暗里。
“父王、母后,珠儿回来了,珠儿错了,珠儿回来了……”
“四哥,四哥,小八想你,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不要留小八一个人。我害怕,呜呜呜,我害怕……”
“师哥,师哥……沙华……沙、华……”
多久了?这声师哥,有多久没有听到了?
从前,那灵动的,总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清润呼唤,总是欢快的叫他听到就神清气爽。如今,时隔经年,再次听来,却只余咬牙切齿的满腔恨意!
可至少,她还是唤了他!那个,她已经三年不曾唤过他的称呼。
怀里瘦削苍白的小脸紧紧皱成了一团,只几日不见,她又瘦了许多。浑身的骨头,就像她此时刻意冷硬的性子,硌得他生疼。
“你对她,做了什么?”
沙华没有抬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怀里毫无意识,死死攥着自己的一角衣襟,无声呜咽的曼珠。
只觉得那一颗说不上是在跳动还是已死去的心脏,此时也似她那皱起的苍白小脸一般,紧紧的皱着,连呼吸都分外困难。
“我问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有等到回答,沙华低哑的声音越发冷了冷,再次冷声开口。
撇过头,看向萧珩的眼眸,是仿佛在看仇敌一般的冰冷,嗜血压抑的冰冷。
望进那双毫无半分温度的眼眸,萧珩只觉得,一颗心像是失重了的一般,飘飘忽忽的寻不到一个支点。又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在不停的下坠、下坠。
刚才,就在萧珩对着陷入昏迷的曼珠说完最后一个字,从天而降的沙华带着一阵冷风飞一般的冲了进来。
用力一掌狠狠将萧珩打倒在地的同时,单手便将陷入昏迷的曼珠圈入了怀中。
那样小心翼翼的细细打量,那样满眼疼惜的轻柔抚摸,那样,刺心的温柔……“呵……哈哈哈——”
捂着胸口缓缓站起身,萧珩沙哑的冷笑此时听起来却是那样的凄婉悲凉。
用尽了所有的心意,使尽了所有的努力,可终究,还是没能换来他半分的垂怜、疼惜!
“沙华,为什么,我只要你心里的哪怕一个角落的那一点点也好,为什么,你却吝啬的连那么一点点的奢求都不能满足我?我做错了什么?”
被打伤的地方分明在腹部,萧珩却只觉得,那闷闷的跳动着的心脏,疼得更厉害些。
抬手拭去嘴角不知何时挂上的血丝,萧珩颤抖着下巴,双眼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就在所有人都诧异冷心冷情的萧珩竟也会哭的时候,他却咧嘴,突兀的笑了起来。
“我对她做了什么?她如今还活生生的躺在你的怀里,你觉得,我能对她做了些什么?啊?”
最后那抑制不住的颤抖,终究还是出卖了他故作出的坚硬。
眼中的伤痛,明明白白的就那么摆在那里,分明,分明那么明显的摆在那里。
可那个人,那个自己一心在乎、唯一在乎的那个人,却连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爱,没有用,痛,也没有用!那恨呢?望着沙华怀中那个此刻满脸泪痕、满脸苍白痛苦的曼珠,萧珩自嘲一笑:“恨?你的恨,对他而言,同样什么也不是呵!”
“没对她做什么!没对她做什么,她为何此时昏迷不醒?为何,一向强作坚韧的小人儿,如今却这般满脸泪痕的躺在这里?为何,会这般脆弱的躺在你的大梁王宫?”
“不错,我是想杀了她!我甚至想把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让她永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永远,永远都不能再来打扰你,打扰,我们。”
将沙华眼中的凌厉完完整整的映射进心头,萧珩脱力一般惨然一笑,颤动的喉结上下滚动,接着缓缓如呢喃般轻声叹息道:"可终究,终究我还是留下了她的性命。即便她堂而皇之地的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极其挑衅的出现在了我的家里,非常找死的对于言语挑衅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
我还是依然没有让她血溅当场!沙华,你觉得,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何到现在还不杀了她?为何还要留着她的性命等你赶来?"
“你,不、敢!”
沙华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却像是一把钢刀,瞬间将萧珩的心血淋淋剖成了两瓣。
是啊,就是,不敢呵!他怕,怕自己若真的明目张胆的杀了这个女人,回来后将如何面对沙华?
他怕,沙华怨毒的眼神;更怕,连如今这般卑微的留在他身边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萧珩惨然苦笑,却连扯起一片唇角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萧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给她下了什么毒?”
冰冷的声音,分明带着严厉的警告。
低头,将眼中的所有委屈、凄苦全都掩进逐渐暗淡下来的黑暗里。萧珩抬起头,嘴角重又挂起了那毫无香气的美艳笑意:“哼……我不过,请她尝了点荼蘼香罢了!”
荼蘼香,伤不了性命,但却,可以诛心!
瘦削得苍白小脸此时满面冷汗,曼珠的眼眸半眯半睁,似醒着、又似陷入了沉睡的一般。
长长的睫毛再挂不住那逐渐滚圆硕大的泪珠,啪嗒一声,滴落在了地上。那声音很轻,沙华却只觉得,如万斤重的一般,重重的砸了他的心上。
“疼!好疼!沙华,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嗫嚅的轻呼,像一把生了锈的刀,一寸寸磨切着沙华那几近绷断的痛楚神经。
抱紧曼珠的双手青筋暴突,沙华赤红着双眼,凌厉的眉眼冷冷的瞪着此时笑得灿若桃花的萧珩,咬牙开口:“给我解药!”
“解药?哈哈哈!解药?”
萧珩仰天大笑,笑得狂放癫狂。眼角的泪珠忍不住滑落眼眶,萧珩轻轻用手拭去,转头看向沙华时,满眼的伤痛和委屈被疯狂的怒意和杀机掩盖了个彻底:“没、有!”
第95章
因为是她
“你,居然想要杀我!居然,想要杀我!”
赤红的双眸溢满碍事的泪珠,萧珩狠狠甩头,将眼中的泪意甩出眼眶,任由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精致的面庞青筋暴起。
“论年纪,我应该虚长你几岁,若承蒙不弃,我愿同你义结金兰,从此做个异姓兄弟。肝胆相照、祸福与共!”
萧珩还记得初遇时,沙华曾给自己许下的诺言。
“二弟莫怕,有大哥在,谁也动不了你!”
萧珩依然清晰的记得,沙华提刀杀出草屋之前,跟自己允下的许诺。
可如今,伤他的,竟就是当日那个满口说要保护他的人!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你,不该伤她。”
简洁冰冷的一句话,却犹如一把钝刀,一下下割裂着萧珩本已破烂不堪的心。
只因,伤了她!那自己呢?此时此刻被他用刀直抵着脖颈的自己呢?他心里,可曾有一丝一毫的顾虑过?
没有吧?呵呵!怎么,会有?
“你答应过,此生无论何时何地,对我不离不弃、肝胆相照!你许诺过,只要有你在,你绝不容任何人伤我……”
“是,我是说过,真心实意。”
握刀手稳稳的毫无半分晃动,沙华看着满眼悲戚的萧珩,终于还是仁慈的将刀稍稍移开了一些。
血,顺着刀面,缓慢的如一条细细长长的溪流,在刀身上滚落,滴滴答答、淅淅沥沥的,落进土里,连一丝丝血花,都不曾溅起。
"原本,你我可以是最亲密的异姓兄弟。沙华此生注定孑然无依,你,曾是我认定的生死兄弟,是我愿意倾尽一切去疼爱的兄弟。
我容忍你的任性,纵容你的放肆,甚至在经受了你那般的羞辱之后,我依然只当是你懵懂不知世事的任性胡闹。"
沙华顿了顿,看了眼怀中眉间紧锁、满面泪痕的曼珠,被愤怒冲刷过的心脏,重又缓缓纠到了一起。下巴轻摩挲着曼珠柔软的发顶,眼中的柔和在转向萧珩的瞬间变得冷硬:“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她!这世上,她是我唯一的逆鳞,绝不能碰!可你,竟敢伤她?”
“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她早就设计好的?我从没有请她来梁宫,更没想过要在梁宫,在你明知道她在我这里的情况下伤她。我只是,我只是气愤不过她的一再挑衅,想要……”
察觉到话语里一再被踩踏下去的卑微,萧珩抿唇收言,一声苦笑。
"当年,她从我这里将你掳走。因为她的出现,我与你几乎不曾彻底决裂!整整三年,你对我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若不是因为她,你我何至于至此?因为她,你重伤卧床半年。
因为她,你不顾安危的独自奔闯千里。因为她……全都是因为她!可她,她却一心只要你死!不止一次的布局设计,反反复复的挑衅陷害!而你却一直这般护着她!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是她!”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让萧珩本就沉到了深渊的一颗心,越发沉闷凄苦。
不是不知道沙华会怎么回答?可,纵是再多的心里准备,在真刀真枪的伤害面前,依然脆弱的不如一张纸。
"为了她,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我甚至曾打算放下所有的仇恨,忘记所有的悲剧,只为和她一起!
可你……可我,最终还是彻底伤了她……你却还想要杀她?萧珩,欠你的,从来都是我沙华,曼珠什么都不欠你的。
若你有任何的愤恨和不满,冲我来。动她,我一定会让你见识到我的可怕。相信我,我绝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信!他萧珩如何会不信?这么多年,太多太多次的伤心、失意,不都早已证明了么?可是,不甘心呵!
陪在他身边的分明是自己;为他舍家、弃国的是自己;
不顾世人的流言蜚语,一心陪在他身边的还是自己。可为什么,到头来,他的选择,却从来没有在他萧珩身上有过哪怕半点的迟疑?
“呵!是么?那我呢?那我呢?她曼珠算什么?又为你做过什么?她有我爱你吗?有我对你死心塌地、不顾一切吗?就因为我是男人,就因为我的男儿身!你就可以这般无视我对你的情感,这般伤我吗?”
"我与她自小相识,一同吃住,一同学艺,一同长大。一同经历沙场征伐,一同面对这世间的疾苦众生。
她为我枯坐山门、痛哭整夜;她为我奔袭万里、奋身救援;
她为我掩去红妆、披甲上阵;为我手染鲜血、沙场搏命。若她果真不爱我,她又何苦过得这般痛苦荒凉?我倒宁愿她真的不爱我。如此,便也不会这般的恨,这般的怨,这般的,自我折磨。"
轻抚着怀中略显粗糙的脸颊,曾经那般爱笑的小脸,如今却总是习惯性的皱着眉头。
“她让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她的那些挣扎和恐惧,那些无助和绝望,你不懂。我懂!”
"你懂她!是啊!你如何会不懂得?便是真的让你站在这里任她凌迟,想来你也是乐意的!可我呢?我呢?为你毁家灭国亦毫无怨言的我,为你受尽世间之人的嘲笑讥讽却依然无怨无悔的我,为何却丝毫也入不了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