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下了点小雨。
虞枝枝卧在床上看黄姆妈给小虞念做衣裳,偶尔瞥一眼窗外,她看见锦衣少年略带狼狈地从细雨中跑到廊下。
齐琅抬起头,正碰上虞枝枝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席。
齐琅走了进来,将一只赤金的拨浪鼓放在虞念的摇篮里。
虞枝枝垂着长睫看了一眼,知道齐琅是担心她们困窘,才拿来容易换钱的赤金物件。
齐琅见虞枝枝开口准备说话,他先抢先一步说了:“这是给你女儿的东西,你不能替她拒绝。”
虞枝枝尴尬笑笑,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
黄姆妈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小衣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虞枝枝有些无奈,黄姆妈总是不遗余力地给她和齐琅、方岐等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虞枝枝不好指责黄姆妈,黄姆妈也是为她着想。
齐琅背着手弯腰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小虞念,他略带好奇地睁大了眼,问道:“她叫什么?”
虞枝枝说:“虞念。”
“哦,虞念。”齐琅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起来在走神。
过了半晌,他背对着虞枝枝,伸手摇了摇拨浪鼓逗弄摇篮里的小虞念,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给她找一个父亲?”
虞枝枝没有多想,她点头:“想过。”
齐琅的背影微微一怔,虞枝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莫名忐忑:“你觉得、我怎么样?”
虞枝枝诚恳说道:“殿下善良直率,帮助我们母女良多,我也想过让小虞念叫你一声爹爹,又自觉身份低微,太过冒犯……”
齐琅转过身,眼眸很亮:“你是从什么时候这样想的?我本以为今日问你这话太过突兀,我也没有考虑周全,有些后悔这样随便乱说话……”
齐琅话没有说完,就看见有人推门进来。
方岐拎着两大包药材站在门口,他看见门里的齐琅,微微一愣。
虞枝枝将小虞念从摇篮里抱起来,对方岐笑道:“方爹爹也过来了,小虞念的齐爹爹和方爹爹都来看你,开心不开心呀?”
齐琅手中的赤金拨浪鼓落在了地上。
他尴尬捡起,站起来后摸了下鼻子。
天气又开始变冷的时候,小虞念已经长得白白胖胖,虞昭隐约有好转的迹象,一切都在变好。
齐琅经常会过来,带给虞枝枝一些消息。
比如齐琰走出冷宫,重获重权,大长秋董泰对他都退避三舍,宫里朝里气氛诡异。
比如范华前不久又辞官挂印,回到白氏山,广招弟子,连远在凉州、交州的学子都日夜兼程地赶来。
比如虞枝枝外家乔氏家主乔太守,因为青州叛乱耽搁许久后,终于可以离任回洛京。
夜里露气深重,虞枝枝沐浴完毕,长长的乌发带着水汽,她披着薄薄的绸衣,脚上趿拉着木屐站在铜镜前。
她眼眸明亮,雪腮薄红,绸衣半掩身躯。
她身形袅娜,纤腰不堪一握,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丰美之处更加充盈,生生添了一段风流妩媚。
她脱下了绸衣,挑起一件素青襦服认真穿上,带上梁冠,配好环首刀。
镜中赫然是皎如玉树的少年郎。
她握着刀柄,对镜中的自己说道:“并州云中郡,虞昭。”
第47章 山门求学。
白氏山下车马盈道,范家仆从帮忙给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们牵马停车,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士人们,有些是有长辈引荐过来的,十拿九稳能被范华收入门中,有些根本没有门路,却存着一丝希望,能被范华慧眼相中。
毕竟范华海内名望,能够被他接纳的士人,几乎算是一登龙门声价十倍。
就算不能被范华收入门中,得到他几句评论,自己稍加运作,就能名扬天下,成为新的风流人物。
而一旦扬名,就能走举孝廉的路子,何愁做不了官?
白氏山山脚下,一群已经被范华收为学生的士子昂首路过。
这些人大多出自豪门世族,不缺吹捧的人,因此年纪轻轻就打响了名号。
被称道为关东大侠焦子阳的少年皱眉路过,略带嫌弃地说道:“吵吵闹闹的。”
赵氏来自函谷关以东,焦子阳年少时喜欢在关东游荡,做个游侠,于是得了个关东大侠的称号。
倒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因为他出身显赫,不光赵氏一族值得称道,他母亲更是大长公主。
焦子阳身侧,文质彬彬的少年说道:“子阳兄,不要急躁。”
这是天下俊秀兰仲白。
关东大侠焦子阳和天下俊秀兰仲白这两个已经打响名号的少年路过,众人都忍不住让了一条道。
兰仲白看着一架青帷马车停下,若有所思地说:“大约是范师说的人来了。”
焦子阳顺着兰仲白的视线望过去,鄙夷道:“云中郡虞昭?黄口小儿也敢吹嘘力退山匪?”
兰仲白笑道:“不是力退,是智退。好了,子阳兄,同我一道去为虞贤弟接风吧。”
兰仲白注视着这架青帷马车,回想起关于虞昭的一些事迹。
两年前,虞阳战败,虞昭下落不明。
而前不久,乔太守在青州平定匪乱,家眷被山匪劫持之时,恰好遇到青衣少年,舌战群匪,最终让山匪羞愧而走。
这青衣少年就是虞昭。
乔太守深感虞昭的大恩,他身为一方太守,有推举孝廉的职责和义务,他于是向朝廷表奏,推举虞昭做官。
天子对虞昭的身份有所顾虑,而宠冠后宫的张贵妃被民间虞昭的故事所感动,不顾和乔太守之前的恩怨,出言劝天子珍重人才,天子因此赦免了虞氏一族的罪过,当然,顾忌到虞氏一族的名声,到底还没没有让虞昭直接做官。
兰仲白的眸光微微一闪,顿时对这个未曾蒙面的虞昭多了几分兴趣。
焦子阳不知道兰仲白的所思所想,他还在愤愤不平:“我听说边郡人都不通经传,尤其这个虞昭,他这三年只怕连书都没摸过吧,以他的学识,怎么能做范师的学生?”
焦子阳越说越起劲,气愤之下脸都变得微红:“而且,三年前鲜卑之战的事……虞昭怎敢信口雌黄,说当年的事有隐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隐情!”
焦子阳说完这句话,拂袖而去。
兰仲白正要去拉他,却见青帷马车缓缓停下,马车上铜铃声响,素白的一只手挑开车帷。
虞枝枝在东市租了马车,一路来到白氏山。
她穿着素青色襦服,配环首刀,秀丽的眉化成浓黑,她这身装束并不奇怪,反而格外英姿秀雅。
她握着环首刀,显得有些紧张。
今天,是她来到白氏山求学的第一天。
以虞昭的身份。
不知张贵妃和乔太守是怎样串通好的,总之他们为“虞昭”编好了一个智退山匪的故事,“虞昭”脱离了罪籍并小有名气。
可惜“虞昭”尚未年满二十,没有取表字,要不然也能有一个响当当的“智勇双全虞某某”的七字称号。
虞枝枝握紧了环首刀。
至于为什么是“智退”而不是“力退”,那只能怪她这个弱不禁风的身板了。
国朝武德充沛,读书人也都能舞枪弄棒,像范华、卢光这些大儒,可不是光会读书这么简单。
虞枝枝希望白氏山的同学们不要武德太过充沛,她有点害怕自己会格格不入。
虞枝枝听见车夫说话:“虞郎君,已经到了白氏山下,往上的路只能步行了。”
虞枝枝深吸一口气,挑开车帷,走了下来。
俊秀的儒生站在虞枝枝面前,含笑道:“是虞贤弟吗?”
虞枝枝点点头,她看见面前的儒生自报名号:“颍川兰仲白,范师让我来接你。”
虞枝枝对兰仲白作揖:“原来是仲白兄,”她迟疑了一下,问道,“是范公让仲白兄过来接我?”
兰仲白微笑道:“正是。”
虞枝枝拧了眉心,稍微感到疑惑。
范华过去一段时间不在白氏山,而是四处访友,因此虞枝枝还没来得及联系上范华。
范华应当不知道“虞昭”的身份。
虞枝枝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弟弟虞昭,作为虞阳子女,他们都可以成为一把用来诛宦的利剑。
虞枝枝对兰仲白道完谢,又问道:“范公现在在白氏山吗?”
兰仲白一边引着虞枝枝走,一边说道:“按道理今天范师会回来的,只怕有事情耽搁了。”
说话间,兰仲白已经带着虞枝枝来到下榻的邸舍。
大堂里聚着不少的前来求学的年轻士子,虞枝枝踏过门槛,适才鼎沸的说话声忽然静了一瞬。
许多目光在隐晦地向虞枝枝投来,虞枝枝脚步一顿,身边的兰仲白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虞枝枝回神,佯装泰然自若向前走。
兰仲白引着虞枝枝走进一间房舍,对她说道:“你运气好,这间房舍暂时没人居住,但若是还有新的学子前来,恐怕要委屈贤弟和他挤一挤。”
虞枝枝一愣,她没有考虑到这种状况。
她很快收敛好神色,再度向兰仲白道谢。
兰仲白笑道:“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兰仲白说完转身要走,虞枝枝叫住了他:“仲白兄。”
兰仲白回头。
虞枝枝犹豫了一下,问道:“今日我进邸舍,大家表现得有些奇怪,我想请教仲白兄,这是为什么。”
兰仲白没有干脆告诉她,只是说:“大家对你好奇。”
兰仲白不是故意为难她,他猜到了推波助澜的人,只是背后议论人不是他擅长的事,他本以为这样敷衍,虞枝枝会对他不满,但虞枝枝只是诚恳地说:“我大概猜到一些,多谢仲白兄。”
兰仲白略微惊讶,但他面上不露分毫,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虞枝枝在邸舍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没有见到范华,但顺利和邸舍的士子们熟识一些。
熟悉之后,这些士子告诉她,之所以第一次见面对她冷漠以待,是因为焦子阳此前评论过她。
当然是一些不通经传、出身可耻、吹嘘自大的评语。
焦子阳出身显赫,还是范华的关门弟子,他的话在年轻士子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所以虞枝枝在士子间的名气轻易地被焦子阳毁了大半。
零散几个年轻人围在桌边,虞枝枝微微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