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桌上浊酒晃荡,良久,虞枝枝抬起头来,脸上只有温和的笑意,她说道:“应当是子阳兄对我有些误解,我现在登门拜访,向他解释清楚的。”
她站起来,身后是瓢泼大雨,她在门口撑起一柄竹骨伞,用清润的声音说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襦服少年不喜不怒,说完《尚书》名句之后翩然离开。
围坐桌边的士人连忙叫她:“这么大的雨。”
虞枝枝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竹。
年轻士人看着虞枝枝的背影,说道:“其实……虞昭真的挺有涵养的。”
“焦子阳却是落了下乘。”
“焦子阳取笑虞昭出身边郡,不通经传,但虞昭《尚书》名句张嘴就来,哪里是不通经传的样子。哦……我想起来,虞昭的外祖不就是乔公?著《尚书解诂》的乔公?”
回想起虞昭翩然离开的风度,真有些名士风流的意味。
虞枝枝冒雨拜访焦子阳,可巧焦子阳并不在屋内。虞枝枝淋了许久的雨,获得无数围观的目光。
第二天焦子阳回来邸舍,一脸苦涩。
他拉着兰仲白喋喋不休:“虞昭小儿拿我做垫脚石,我成了他弘扬名声的丑角了。”
兰仲白轻轻摇头:“若他真想拿你做垫脚石,你如今已经臭名扬天下了,现在却只是在这白氏山有点丢脸。你难道忘了,虞昭‘智退山匪’的事迹可是从青州传到了洛京。”
焦子阳悚然一惊,他可不想让他嫉贤妒能的丑名从洛京传到青州。
要知道,现下的风气是“一字之褒甚于衮冕,一字之贬甚于斧钺”,要是名声毁了,他就做不了官。
焦子阳看起来像是牙痛:“你是说,虞昭还放了我一马?”
兰仲白说道:“要么他‘智退山匪’的名声是百姓自发传颂的,要么是他放了你一马,你自己想。”
焦子阳闷闷不乐:“就算他放过了我,我现在在白氏山已经抬不起头了。”
兰仲白端起茶抿了一口:“还有余地,你去登门道歉。”
焦子阳瞠目结舌:“啊?”
兰仲白笑道:“你二人来一段‘将相和’的佳话,算是双赢。”
焦子阳面色惨白:“你要我去负荆请罪?”
兰仲白站起来,慢悠悠说道:“记得找个暴雨天去。”
焦子阳左等右等,等不到暴雨天,他想着再等下去,自己就要真成丑角了,咬牙选了一个大清早,事先找好了围观的人群,前去堵住虞枝枝的门。
不知为什么,日上三竿屋里才开始有动静,而焦子阳已经站了一个大上午。
焦子阳最先心中满是愤愤,在日头底下站久了,头昏脑花地开始稍微反思了一下。
虞昭那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无稽之言勿听”,他不该仅仅从传言和自己的猜测中认定虞昭的为人。
焦子阳想到这里,又猛地摇摇头。
他也不应当以为虞昭是个好东西,他还没见到虞昭呢。
屋内有细碎的声响,然后趋于安静,渐渐有琴音幽幽响起,抚琴人弹完一曲,门终于被推开。
焦子阳仰头去望,只看见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他肤色白皙如雪,眉目如画。
焦子阳一怔。
他正在愣神之际,那少年趋身小跑着过来,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子阳兄!”
少年面色诚挚,他叫完焦子阳的名字后咳嗽了两声。
焦子阳想起来,少年在大雨之时曾经在他屋外等过他。
焦子阳看着少年,心中不平之气倏然消散,他看了一眼少年紧握的手,不知为何觉得脸有些热。
身侧走出来兰仲白,兰仲白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两人,也将手伸了上去,握住两人的手:“虞贤弟豁达,子阳兄知错善改,不失为一段佳话。”
焦子阳有些尴尬,知错善改在格调上就比不上豁达。不过看着面容俊秀的少年,他懒得计较。
大半个月过去,范华依旧没有回来,虞枝枝于是准备下山一趟。
虞枝枝决定要拜入范华门中后,黄姆妈便在山脚下租了几间屋舍,带着虞昭和虞念一起。今日天气好,虞枝枝打算下山看看虞昭虞念,也帮黄姆妈做做家事。
虞枝枝从山路往下走,快走到黄姆妈屋舍的时候,看见穿灰色衣衫的佩刀男人在打听人,似乎是他的妻子走丢了。
虞枝枝在远处看了一眼这面生的灰衣男人,没太过在意。
她走进黄姆妈的屋子,先看了一眼弟弟虞昭,再抱了抱小虞念。
黄姆妈看着少年打扮的虞枝枝抱着小虞念逗弄,仿佛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女郎何必要装作小郎君来白氏山,好不容易逃出了宫,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不好吗?”
虞枝枝一边哄着小虞念,一边说道:“若不是因为诈死才得以逃脱,我会用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借用阿昭的身份来这白氏山,其实……用阿昭的身份,也可能会让那个人警觉。”
虞枝枝脸色有些黯然,她回神,决定不去自己吓自己,她对黄姆妈笑了一下:“等阿昭醒过来,我就用回自己的身份,到那时候,事情应当已经进行得差不多,我如果死……不管是什么结果,阿昭可以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
黄姆妈动了动唇,像是打算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很快到了晚上,虞枝枝刚回到房中准备歇息,黄姆妈却煮好了一锅甜汤端了进来。
虞枝枝对黄姆妈说:“这么晚了,姆妈也早些歇息。”
黄姆妈说:“你身子弱,要多补补,”她含笑看着虞枝枝吃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来,“屋主家有个小儿,我送一碗过去给他也尝尝。”
虞枝枝拦住她:“姆妈,我去吧,你眼睛不好,在夜里看不清路。”
虞枝枝提着灯笼往屋主屋里走去,黄姆妈合上门,没有落锁。
夜晚很静,直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穿黑色氅衣的男子站在院门外,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他身侧站着的,正是虞枝枝在白天看到的那个灰衣男人。
“殿下,打听到这屋舍新租给了青州来求学的虞昭。”
“虞昭……”氅衣男子的声音像是被寒风淬过,漠然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下属抽出佩刀,准备去砍门栓,但氅衣男子伸手一推,那门悄然打开。
门没锁。
第48章 寻找。
齐琰走进这小院,掩藏在袖下的指尖有些颤抖。
一年来,他搜寻了许多地方,没有找到虞枝枝的踪迹。
开始,他动用的人手只有死士和暗中交好的虎贲校尉派出的甲士,一无所获之下,他变得有些急躁和冒进。
他忘记从前的韬光养晦,走出北宫。
几月前,虞昭开始声名鹊起,齐琰命人去打听虞昭的下落,得知虞昭在从青州赶往洛京,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齐琰一边忍不住怀疑这个突然出现的虞昭就是虞枝枝,一边觉得他的猜测太过可笑。
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头脑发了昏。
一个宫女罢了,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不清楚,只是明白他就要做这件事,他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挖出虞枝枝,不管是活人,还是真正的她的尸首。
他要和她不死不休、死……亦不休。
齐琰在月色下微笑了一下,身侧的灰衣男人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从屋内走出来一个老妪,见到两个陌生男人面色惨白,灰衣男人挟住了她。
齐琰一人走进屋内。
这小院子里有三个寝屋,齐琰走进方才老妪走出的屋子,他看到老妪屋内有摇篮,摇篮里还有一个酣睡的婴儿,他没有过于在意。
另一个寝屋是空的,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只是被褥都铺好了,应当是个客房。
齐琰走进第三间寝屋,隔着淡绯的床帷,他看见榻上躺着一个人,他的侧脸在昏暗的月光之中分外熟悉。
齐琰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和奇怪,他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涌起带着怒气的薄红。
他恶狠狠地将她的名字咬在齿间:“虞枝枝!”
哗啦一声,他扯开了床帷,榻上躺着面容俊秀的少年,他愣愣看着,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极为相似的模样,但是齐琰看出,这并不是虞枝枝。
屋外,灰衣男人挟制着黄姆妈不让她走进去,过了不一会儿,灰衣男人看见齐琰走了出来。
他依旧玉冠锦衣,但不知为何灰衣男人莫名觉得他有些狼狈,像是被大雨淋透那般狼狈。
齐琰一言不发走出了小院,灰衣男人一愣,紧随其后也走了出去。
黄姆妈看着他们二人离开,匆匆忙忙跑进了屋内,见虞昭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这才大舒一口气。
她回到自己屋内,虞念睡得正熟,哼唧着翻了一下身。
黄姆妈怔怔坐下,思考着今日见到的两个人。
屋外脚步声又渐渐响起,黄姆妈紧张转过身来,看见虞枝枝将手中的灯笼搁在小几上,她边走边说:“屋主谢了我们,他家小儿子跳着还要吃一碗呢。”
虞枝枝看见黄姆妈脸色惨白,她的笑容隐退,不安问道:“姆妈,怎么了?”
黄姆妈抿唇没有作声,虞枝枝过去,走动之间,她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旃檀香气。
虞枝枝声音轻微,带着一点忐忑地问道:“是有人来了?”
黄姆妈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看着虞枝枝,问道:“女郎,那人是谁?”
虞枝枝侧身坐下,她看着地砖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赵王殿下。”
黄姆妈猛然起身,焦急催促道:“女郎,快些收拾东西逃吧。”
虞枝枝头脑混乱,随着黄姆妈的催促昏乱地来到自己寝屋,她看着黄姆妈在着急打包她的衣裳,她忽然问道:“赵王将这院子都搜过了吗?”
黄姆妈忙着收拾,不忘回答:“都搜过了。”
虞枝枝问道:“阿昭的屋子呢?”
黄姆妈说道:“也去了,他看了一眼小郎君,这才走了。”
黄姆妈抬头,看见虞枝枝在发愣。
虞枝枝神色略微怔忪,她半晌才用极慢的语速说道:“我想,我也许……安全了。”
黄姆妈不解:“什么?”
虞枝枝眼神明亮起来:“赵王本以为忽然出现的‘虞昭’就是我,当时他刚刚见到了阿昭,他不会再觉得‘虞昭’是我。”
黄姆妈顿时明白过来,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