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周国公平日一副温良敦厚、矢忠不二的模样,果真如谭首辅所说,私吞国库,在外养兵买马,甚至之前西北藩王事变中都有他的身影,只是隐藏得太好,这么多年都未露出马脚。
裴无坐在红木长案前,垂着眼,他的手指慢慢划过一页字,直至停留在先太子事变时,他漆眸深处暗流翻动。
祁明垂首静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过了一会儿,裴无将情报折起,置于一旁烛火上,他冷眼看着火舌舔过信纸,灰烬扑簌落下。直至火舌舔上指尖,一阵灼痛他才松开手,剩下的半张信纸慢慢飘落在地。
“再去找,将周宗符这二十年所做的事全找出来。”
“要事无巨细。”
在暖黄通明的烛火下,他的眼底透着令人脊背发寒的冷意,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仿若只是吩咐一件寻常事。
祁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立马颔首,又说了句:“大人,谭大人让属下给您带句话,他问您何时准备动手。”
裴无没想到最先等不及的人是谭方颂,果然是爱女心切。
他沉声道:“你去告诉他,等太子成婚。”
“是,大人。”
祁明低着头,退着出去。
临走时,他眼尖地发现,大人在长案边放了个白玉碟,碟上孤零零躺着块红豆糕,边上还有些残屑。
他很奇怪,大人不是一向最厌这些甜腻东西吗,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并未多言。
行至回廊,祁明正与盈月碰上,他许久未见盈月,笑着想上前和她打招呼。
盈月手里正端着甜梨水向小院里走去,夫人喝了药,得过过嘴,去苦味。
突然一身影拦在自己面前,她抬眼瞧瞧是何人,待看清后她向上翻了个白眼。
“何事?”她冷冷问,又补一句,“是上次被我打得不够惨吗?”
祁明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我那是让着你,我不与女人打架。”
盈月不想与他多言,侧身要离开。
“哎哎,别走啊。”祁明见她要走,一个身形拦住她。
盈月皱眉,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我等着给夫人送糖水呢。”
祁明凑上前,小声说:“我跟你说个事。”
盈月“嗯哼”一声,示意他继续。
“大人桌上放了盘糕点,还吃得只剩下一块。”
盈月闻言嘴角一僵,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反问他:“就这?”
祁明不明所以,他“昂”一声。
“那是我家夫人做的,大人当然要吃了。”
说完,盈月便端着梨水,抬着下巴从他身侧离开。
看着远去的身影,祁明挠挠头,嘀咕一句,“什么你家我家,不都是一家的嘛。”
谭清音一袭水色浅纱薄衣,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她刚沐浴过,这会儿脸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唇瓣淡淡嫣红,纤长睫毛下的杏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书案。
她这会儿端坐在案前,拿着笔正在临字帖。
“小姐,唐小姐给您来了封信。”云秋拿着信,高兴道。
谭清音闻言抬起眼,刚刚一脸认真的神色瞬间破掉,她翘起唇角,“快,我要看看。”
她与唐钰已经许久未见,加之唐钰又经常被唐将军禁足,少则半月,多则几月。如今她已嫁为人妇,顾念着身份,也不好随随便便登门找她聊天。
她站起身,毛笔未放好,“吧嗒”掉在案上,笔尖墨水溅到她的裙上,迅速在她衣上染开,远看去,像是晕染的一幅画。
谭清音拿过信,拆开,她一字一字看着信上内容,凝眉又展颜。
片刻后,她抬脸对云秋说:“我明日要出去见唐钰。”
第14章 无端娇嗔模样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今晨天色雾气蒙蒙,地上湿漉漉的,好像冷了几分。
谭清音坐在菱花铜镜前,敛眸瞧着镜中自己妆发,她抬手扶了下发髻,长袖滑落,露出雪白皓腕。
屋外鸟雀叽喳,一声一声,催得人心生慌乱。
谭清音将发簪别好,急急忙忙站起身,堆叠的衣裙垂下,她弯腰理了下裙摆。她今日只穿了寻常月白罗裙,外罩薄绿轻纱,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
她目露急色,慌忙就要往外走,不料被裙摆绊住,身形晃了下,堪堪稳住后回头对云秋说:“要快点,我怕赶不及了。”
唐钰昨日信中说了,今早在裴府外等她。
云秋手里拿着件披风,见她一副毛毛躁躁模样,她安慰道:“小姐你别着急,盈月在外等着呢,要是唐小姐到了,她会来知会一声的。”
“先回来,将披风穿上,今日外面风大。”
谭清音听到后嗫喏地“哦”了声,她走到门口又折回身,站在云秋面前,低着头看云秋给她系上飘带。
待系好扣子,谭清音提着裙摆转身向外跑,嘴里留下句,“我先走了。”
云秋追着出来,看着消失在回廊拐角的一抹倩影,她跟后喊道:“小姐你慢些。”
话落随风轻散,也不知她究竟听没听见。
地上还留着昨夜下的雨水,落叶覆在上,看不清底下小水洼情形,谭清音轻踮起脚尖,小心踩过,生怕溅上自己的衣裙。
谭清音快到裴府门口前,东面方向正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盈月站在门外张望着,见来了辆马车,上面正是唐府徽志,料想是唐小姐的马车,她转身回去要通知夫人。
恰看见,几步远外,夫人提着裙拾阶而上,微喘着气,一副弱柳扶风模样赶来。
盈月立即上前扶住她,“夫人不用着急,唐小姐的马车刚刚到。”
谭清音听了这话,歇下口气。
她看见门口停下的马车,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抚着心口,庆幸道:“刚刚好。”
躯体庞大的马儿停下,站在原地抬蹄嘚嘚,车帘掀开一角,唐钰伸出脑袋向她招手。
谭清音见了,唇轻轻翘了下。
她踩着轿凳,一手扶着车框登上去,唐钰从里伸出手拽了她一把。
谭清音挨着小圆几,坐在唐钰身侧。她身子微倾,杏眸盯着唐钰英气却姣好的面容,凝眉担忧:“阿钰,你怎的瘦了。”
唐钰叹了口气,语气幽怨:“我家老头子怕我惹事,不让我出门,我日日瘫在府里,骨头都快化了。”
说着,她扭了下脖颈,一声“咔咔”骨头响。
唐钰歪着脖子,目光在谭清音脸上停留,她诧异万分:“倒是你,怎么脸上还长肉了。”
她整日躺在家里,有时还会担心谭清音嫁给那裴无日子会不会好过,毕竟一个是心狠手辣的权臣,清音又娇滴滴的胆子小,真怕她嫁过去整日担惊受怕的。
没想到今日一见,她眉眼舒畅,气色莹润不说,脸颊还看似长了些肉。
唐钰朝她伸手,轻轻捏了下谭清音的脸蛋,手心绵软,她肯定道:“真长了。”
谭清音朝后仰缩了缩脖子,面上不禁有些发烫。
她不好意思说,她每日在裴府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跟眠眠一样清闲,不长肉就怪了。
唐钰见状,她移了移身子,凑到谭清音面前,低声说:“他待你可好?我听说他长得凶神恶煞的,你见了他会不会怕?”
唐钰心里很好奇,想起听老头子之前恐吓她的那些话,反正她听见裴无这个名字,心底还是有些发悚的。
谭清音眼眸瞪大,反应过来唐钰问的是裴无,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哪有,裴无他长得很好看的。”
用好看形容男子似乎不太对,可他确实好看,面部轮廓敛净,容色俊美而慑人,还带着淡淡的冷感。
谭清音还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裴无待她是挺好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爹是首辅身份的原因,她与裴无如今的关系就是相敬如宾。
谭清音觉得既然寻不到他,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再心动的人,与裴无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若是以后裴无有了喜欢的女子,她也自会让位离开,收拾包袱回家,打定主意往后黏着父母一辈子。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进入朱雀街后,人开始多了起来,她们在一家小茶馆停下。
唐钰上前报上茶馆包厢名号,小二领着她们上了楼。
这家茶馆很小,胜在是每一间都是单独的,除了有上等好茶外,还有特酿的甜果酒,谭清音之前和唐钰出来,每每都要喝上一小盅。
独间小而静谧,这会儿又是大清早的,整个茶馆都静悄悄的。
谭清音接过小二递来的桃子酒,倾身给唐钰倒上,她沉吟片刻后问出口:“阿钰,你真的要去塞北吗?”
听说塞北寒凉,条件艰辛,前两年西北藩王兵变造反,如今也不知那地方现在还安不安全。
唐钰喝了口酒,她放下酒盏缓缓地道:“要去的,我爹的军队已经在南直门集结好了,等后日早上便出发。”
时间匆忙,所以她才今日邀清音出来,不然下一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呢?”
唐钰掰着手指算了下,粗略说:“大概明年秋末。”
“要去那么久啊。”谭清音小声叹息。
唐钰听出她在担心什么,她倒觉得没什么,男郎能行军打仗,保家卫国,女郎当然也可以。
她摆摆手语气当中一丝宽慰:“你别担心,塞北幅员辽阔,景色奇异,好吃好喝的多得很。最主要的是那儿的男子身材魁梧,昂藏七尺,你知道的,我就喜欢那样的。”
谭清音听言不禁扑哧一笑,“真的?”
“那……宋修然可怎么办?”
宋修然是太师家的公子,唐钰与他自小青梅竹马,可两人一见面便是争锋相对。她能看出来,他是喜欢唐钰的,就是每次一与唐钰碰上非要傲娇地嘴上几句,唐钰也是不服输的性子,每每最后,就是两人不欢而散。
“宋修然?他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送我我都不要。”唐钰略显忸怩地顿了一顿,撇嘴道。
谭清音端详唐钰片刻,清灵灵地笑起来,也不再逗她。
两人一直待在小茶馆,待到日暮时分,唐钰将她送到裴府门前。
谭清音下了马车,对唐钰恋恋不舍地摆手,温声道:“阿钰,我先回了。”
唐钰勾头在车窗外,笑着挥手:“快回吧,天色已经晚了。”
“后日我去南直门口送你。”
“好。”
——
谭清音回到府中便一头扎进屋子里。
烛光下,她垂着脑袋,纤细的手指捏着针线,抬手一针一针穿着丝线,荷包上隐隐一个“安”字。
虽然她的女红拿不出手,但是唐钰要远去塞北,她缝个荷包给她带上,求个心安。
今晚赶工完成,明日带着荷包去烧个香拜个佛,祈求唐钰一路平平安安,顺遂归来。
谭清音一边手里绣着,一边对云秋和盈月说:“我明日要去趟寺中,给唐钰求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