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绪宁的心高高提起,他怕明瑶真的出事,又怕被张宴察觉出不对。
江玄越的安排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才是。
时间一点点流逝,张宴诊治过后,得出的结论与奚原等人并无不同。
“皇上,贵妃已经去了。”
张宴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若不是秦绪宁眼疾手快的扶住沈远,他险些站不住。
“朕不信!瑶瑶只受了些刀伤而已!”沈远犹自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语气急促又狠厉的道:“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全部来行宫,如果救治不好贵妃——”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的垂首立着,他们即将承受天子之怒。
“皇上,草民有一言,不得不说。”张宴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站了出来,不闪不避的道:“贵妃之所以选择用‘生香’,便是不想牵连任何人。若是您真的尊重贵妃最后的心愿,就请网开一面。”
沈远从昏沉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张宴事先并不了解明瑶,他却能准确无误的说出来。
瑶瑶那么善良,她不会让任何人给她陪葬,选择了她自己才能找到的“生香”,当着他的面自戕……
“还请皇上尽快让贵妃入土为安。”张宴见无人敢劝沈远,因感念他生父德安太子的知遇之恩,索性直言道:“这药性极为霸道,一日内还宛若生时,二日后便开始加速腐烂……”
“为了贵妃娘娘最后的体面,请您早所打算。”
沈远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明瑶床边。
“你们都下去,朕陪陪她。”他的眼神是灵魂出窍般的空洞,很快他转过头,望向明瑶时,却是温柔如水。
秦绪宁见状,只得领命让所有人都退下,他自己守在殿门前。
空荡的寝殿中只剩下他和明瑶两个人。
“瑶瑶,你真狠啊。”沈远手指轻轻拂过明瑶的额头、鼻梁,最后到失去血色的唇瓣。“你竟连尸身都不愿给我留下,走得这般干净彻底。”
“我没想到,你这样恨我。”
沈远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他唇角尚未干涸的血迹,给她苍白的唇染上了血色。
可是明瑶,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沈远坐了不知多久,恍惚才回过神来。
自己最珍视的人,此生的最爱,已经离他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夜幕降临, 行宫各处挂上了灯笼,由远及近次第亮了起来。
位于中间的长春殿,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本该灯火通明的主殿, 并未见半点亮光。它如同一头巨大的野兽,沉寂的蛰伏在黑暗中。
自从回来后,沈远不吃不喝的只守在明瑶身边,秦绪宁守在门口, 张清江带着内侍和宫人候在殿外。
主殿中。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冷冷清清的照进来。
沈远跌坐在拔步床前的脚踏上, 他的脸贴在明瑶的掌中, 她的指尖冰凉, 沾满了泪水。
散落进来的月光照在明瑶身上,那张脸如玉石雕刻般美丽又冰冷,沈远近乎贪恋的望着她, 恍惚间总有中幻觉,明瑶会再次睁开眼。
“瑶瑶,我以为我们会有很长的一生要过,我还有机会去弥补。”他轻轻开口道:“我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
他想起自己的一生。
夺皇位、杀沈晹是母亲灌输他的,他前二十多年全部精力扑在了上面,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 让他越发确信, 自己只是母亲为了帮父王复仇的工具。
被母亲严厉的管教, 他快乐的时光寥寥无几。
细数下来, 唯有少年时养伤遇到了明瑶, 那月余的生活, 是他最快活的日子。
待两人在京中重逢后, 他明知自己深陷泥淖中,仍是不舍明瑶带给他的温暖和快乐,他对明瑶表白了心意,一度真的想带她一起远离是非之地。
天意弄人。
或许一切早有因果,是他太贪婪。
“你的衣裳脏了。”他支撑着起身,因太久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导致气血不畅,险些跌倒在地上。“我这就让人来帮你换衣裳,原先你可是最爱漂亮的。”
“还记得那次李婆婆给你做了双新鞋子,才穿出去时就下了雨。”沈远神色渐渐温柔,陷入了回忆中。“门前有积水,你怕弄脏鞋子,末了还是我背着你走过来。”
他闭上眼,还是小姑娘的明瑶叫他“阿远哥哥”。
旋即出现在他眼前的又是十六岁的明瑶,她说,阿远哥哥我跟你走。
忽然一阵冷风灌进来,并未关严的窗户被猛地吹开,发出一阵声响,惊醒了沈远,他猛地睁开了眼。
方才的温馨一扫而空,只有满室的凄冷。
时辰钟的指针将要指向子时。
他将明瑶的手放回了被子中,仔细替她盖好,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在众人屏息的等待中,沈远推开了殿门。
他淡淡的道:“服侍贵妃梳洗更衣。”
莺如红着眼站出来,哽咽着应下。她虽是知道贵妃很快就能逃出生天,为了不让人生疑,她仍是做出悲伤的模样。想到这些年贵妃的不易,她竟也真的恸哭了一场。
“关于贵妃的丧仪,阿宁你协同礼部安排。”沈远虽是面色憔悴,神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从容镇定。
秦绪宁沙哑着声音应下。
他知道皇上的意思,贵妃后事要从速处置,否则以生香的毒性,将会非常难看。
接下来的事情,沈远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长春殿中重新忙碌了起来。
“怎么不点灯?瑶瑶怕黑。”沈远正准备折回殿中时,像是才察觉到方才都是在黑暗中。
张清江忙领着人将长春殿所有的灯全都点上,亮如白昼。
沈远坐在拔步床对面的软榻上。
他看着众人忙碌,看着莺如带着宫人替明瑶梳洗更衣,换上了贵妃的礼服——
直到天色蒙蒙亮时,宫人们停止了忙碌。
明瑶安静的躺着,仿佛像是睡着了。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该送娘娘走了。”秦绪宁走进来,忙碌了一夜,他亦是双眼通红。
最迟今日中午,中了“生香”的人尸身就会开始腐烂。
在此之前,必须先将棺椁封好。
事出突然,他发动了数十位羽林卫去联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副堪配明瑶贵妃身份的。
沈远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眸子还透着几分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明瑶面前,亲自将她抱了在怀中,缓缓从内殿走了出去。
殿中停放着一套称得上奢华的棺椁,一应用具都准备妥当。
沈远看起来沉着镇定的走了过去,在内侍们的协助下,将明瑶轻轻放进去。
明瑶身上散发出不容忽视的香气,她脸上被厚厚敷了一层粉,以此掩饰肌肤变色。
“瑶瑶,我记得你最怕冷,也怕黑。”沈远握着明瑶的手,墨眸中泛着一层水色,唇角轻轻弯起。“别怕,我不会让你孤单太久的。”
这话充满了不详,他身边的张清江和秦绪宁听在耳中,谁都不敢出声。
只见沈远往后退了一步,淡声道:“合上罢。”
他的神色过于平静,让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大家亦是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含着泪忙碌,送贵妃最后一程。
在棺木合上的那一刻,秦绪宁才想请沈远先回去休息,还有得要忙——方才还冷静立着的沈远,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缓缓软到下去。
秦绪宁立刻扶住了他。
“快请太医来,皇上昏过去了!”
长春殿顿时又乱成一团。
***
明瑶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她梦到了娘亲,记忆中那个温柔貌美的女子,表情仿佛有些难过似的,搂着她说:“娘的瑶瑶受委屈了。”
就这一句话,轻易的勾起了她所有的情绪,她扑到娘亲怀中伤心的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娘亲轻柔的安抚中,她止住了眼泪。娘亲摩挲着她的长发,温声道:“瑶瑶也是做娘亲的人了,以后可不能哭鼻子啦。”
明瑶下意识的想将安安带给娘亲看,却哪里都不见她的身影。
正在焦急万分时,明瑶不经意的低下头,看到自己身前明显隆起的小腹,难道娘亲说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安安在哪里?
她急忙从娘亲怀中起身,扶着腰四处寻找安安。
“安安、安安——”
明瑶大喊出声,却始终不见女儿的身影。她急坏了,才想跟娘亲诉说时,却见娘亲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瑶瑶,醒一醒!”江玄越看到明瑶像是陷在梦魇中挣扎,知道她在即将醒来的边缘,便在她耳边轻声叫她的名字。
过了片刻,明瑶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满是茫然。
江玄越终于松了口气,哪怕已有十足的把握,他仍是悬着心。
“瑶瑶,可有那里不舒服?”他柔声问道。
明瑶下意识的道:“安安在哪里?”
江玄越心中一沉。
“安安已经睡下了。”他垂下眸子,温和的声线如往常一般,听不出异样来。
没见到人她终究是心里不安的,明瑶就要挣扎着起身亲自去看,忽然小腹处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疼痛。
“瑶瑶,慢些!”江玄越忙扶住了她,让明瑶靠在他身上。
“师兄,我肚子疼得厉害。”明瑶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些,她低声道:“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
她神色疲惫的望着江玄越,语气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无奈。
“瑶瑶,我知道你不想要沈远的孩子。”江玄越拿过大迎枕给她垫好,自己去一旁的桌上帮她拿水和药。“只是你肩上受了伤,又用过了那药,你承受不住小产带来的损伤。”
他现在还要给明瑶保胎,若是她小产引发血崩,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生下他罢,他和安安一样,从今后都只是你的孩子。”江玄越见明瑶蹙起眉,又道:“若是你还不想要他,我会收养他……”
明瑶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没有再坚持。
这番偷梁换柱花了师兄不少心血,还有秦绪宁为了帮她而背叛了沈远,莺如为了帮她掩护,也会自愿去给她守灵。
她不能因为自己任性赌气,让他们的心血白费。
“师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明瑶从他手中接过水和药丸服下。
看明瑶没有再坚持,江玄越放心了些。
“师兄,那边情形如何了?”明瑶用过药脸色好看了些,问起了宫中的事。
她在山上观景台上被沈远抱在怀中时,假死药的药效让她失去了意识,对后面的事情并不知情。
“一切顺利。”江玄越在她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捡着她最关心的道:“沈远相信你已经不在了,也并没有迁怒到周围的人。”
明瑶心中的石头这才放下。
生香的药效是沈远知道的,且这药寻常根本得不到。自己既是能给他一次,手中还留有些许也正常。
若是他但凡还念一丝旧情,也该知道她的苦心,不会赶尽杀绝。
“瑶瑶,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体,我尽快带你离开京城。”江玄越想到沈远对明瑶的执着,只怕留在京中会夜长梦多。
明瑶点点头:“师兄放心,我会做到的。”
江玄越又叮嘱了她几句,对她道:“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丫鬟,名唤素云。她原来是跟着我的,也懂些药理,以后就服侍你罢。”
只见帘子掀开,一个俏丽活泼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她上前行礼道:“见过三爷,姑娘。”
明瑶心中一暖,江玄越并没有让她称呼“夫人”,是在照顾她的感受。
“素云,往后就由你服侍姑娘。”江玄越吩咐道:“过些日子我再拨两个人过来,都由你管着。”
素云脆生生的应下,给明瑶磕了头。
“瑶瑶,我还有事,先走了。”江玄越起身,对明瑶道:“要好好喝药,晚些我来看你。”
明瑶顺从的应下,旋即她仰起头,恳求的对他道:“师兄,安安就暂时请您照顾了……”
“瑶瑶,你放心。”江玄越笑笑,安抚道:“我是安安的舅舅,自然会照顾好她。”
***
长春殿。
已经过了寅时,沈远没有要歇下的意思,仍是在批折子。
张清江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皇上又是一夜未眠。
自从贵妃被下葬后,皇上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不提,精神更是一日日差了下去。
他无悲无喜,只麻木的执行着自己的责任。
因沈远的陵寝还未修好,贵妃暂且葬在皇陵中单独的一处。
沈远已经发了话,要封明瑶为后,两人合葬在天子陵寝。
他的决定在朝中引起震动。
明瑶曾是废太子良娣,被沈远接入宫中封为贵妃已是离格。皇上至今还未娶皇后,难道要让死人占了元后的位置?
有人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追封明瑶为皇贵妃,却被沈远摔了折子。
张清江吩咐小内侍去准备些清淡的饮食,皇上昨日午膳就没用多少,晚膳更是没让端上来。眼看着天快亮了,总要吃些的。
虽是皇上身强体健,这样一日日也熬不住。
当最后一本折子批完,沈远放下了手中的笔,从书案后起身。
许是坐了太久,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身子晃了晃,还是用手撑住了书案才站稳。
“皇上,您哪里不舒服?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罢!”张清江焦急的上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