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绪宁本以为是去行宫或是什么地方,当他看清纸上写的路线时,心中愕然,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了表情。
“自朕登基后,还未出宫巡幸过。”沈远淡淡的道:“此番去江南,一来体察民情,二来也可躲开这一阵烦心事。”
虽是沈远不耐烦听,可他总不能将所有朝臣都处置了,选择了自己出去躲清静。
“是,臣这就着手安排。”作为羽林卫统领,保护天子的安全是他的职责所在。
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纸上写着的几处地名,秦绪宁盯着“扬州”二字,暗暗犯愁。
他正想告退离开时,只听见沈远脸色微变,低低咳嗽了几声。
“皇上,您用些温水。”秦绪宁递上了茶盏,恭声问道:“臣去传太医罢?”
沈远摆了摆手,低声道:“不过出宫时有些着凉,无妨。”
前些日子皇上照旧出宫去行宫小住了一日,趁着夜色他仅带着三五羽林卫上了青云峰。
在明瑶离开的这三年中,他懊恼的发现自己都梦不到明瑶。
他近乎卑微的祈求着,可明瑶就是不肯入他梦中。
只有每次去青云峰回来,他就会梦到那日明瑶的决绝离开的样子——哪怕梦中的明瑶对他是厌恶的,是充满恨意的,只要能见到她,怎么样都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远在心中反复琢磨这八个字,哪怕如被刀刺般鲜血淋漓,他也一次次回忆着两人的过往。
他悔不当初,后悔当初在怎么就舍得放瑶瑶一个人留在京中——
如果他带走瑶瑶,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他们会儿女双全,如今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阿宁,朕没事了,你去忙罢。”沈远想要独处,他让秦绪宁先回去。
等到殿中重新安静下来后,沈远拿出了一枚香囊。
香囊上绣着的花鸟看上去面目模糊,因被人反复摩挲,已经磨出了毛边,嘴巴和眼睛处也开了线。
沈远托在手上,珍而重之的望了片刻。
这是那次出宫时,他为了掩盖血腥味向明瑶要才买的香囊,明瑶错给了她自己的出来。
“瑶瑶,朕想带安安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他喃喃自语道:“安安说能梦到你,为何你就不肯来看看我?”
他所求,不过是在梦中听她叫一声“阿远哥哥”。
这仿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沈远苦笑一声,颓然的攥紧了香囊。
***
苏宅。
明瑶带着思安在扬州城内的宅子安顿好,这是座三进的院子,母子二人住绰绰有余。
这日哄睡了思安,明瑶想起陈老夫人再三的叮嘱,让自己去拜访她的侄女,那位做丝绸生意的陈夫人。正好她也要去自己的铺子转转,留下了素云后,她带着小丫鬟双鲤、小厮青松一道出了门。
总不好空着手去,明瑶命人在一间有名的糕饼铺子前面停下。
她买完东西,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约莫才满周岁的小姑娘,正焦急的张望。
虽是带着幂篱,明瑶也看到那个小姑娘烧得脸色通红。
明瑶蓦地想起了安安,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询问她的情况。
“这位姑娘,我们小主子突然发烧了,可我们的马车偏偏坏了——”那女子焦急的道:“可否借用一下您的马车——”
明瑶没有犹豫,立刻吩咐人带着她们往最近的一家医馆去了。
在路上,明瑶还拿出了干净的帕子,用凉水投了帮小姑娘降温。
小姑娘生得十分可爱,见那年轻女子不太会抱孩子,明瑶还低声指点她。
等到了医馆后,明瑶也没急着离开,等到听大夫说小姑娘已经脱离了危险,才松了口气。
既是她无碍了,明瑶婉拒那年轻女子送上银子便是谢意,带着双鲤和青松想要离开,恰好遇上一位气度沉稳、高大俊朗的男子匆匆赶了过来。
年轻女子见他来,上前屈膝行礼称呼“二爷”。
她指了指明瑶,说了些什么,那男子大步流星的走向了明瑶。
“在下陈禹舒,多谢姑娘救了小女。”他拱手向明瑶致意,他感激的道:“姑娘的大恩,在下永铭于心。这些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姑娘收下。”
说着,他身边的小厮已经奉上了一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摆着两排沉甸甸、金灿灿的元宝。
陈禹舒……这么名字怎么听都有些耳熟。
明瑶蓦地想起,这就是陈老夫人想给撮合给她的那个人!
“举手之劳罢了,您不必客气。”明瑶摆了摆手,仍是没有收下。“令千金才脱离危险,您还是先去看看罢。”
说完,明瑶带着人很快离开了医馆。
陈禹舒看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离开,心中惦记着孩子,只得先将这件事搁下。
遇上今日的事,明瑶看天色有些暗了,便没有再去陈府,直接让青松赶马车回家。
思安已经睡醒了,看到娘亲不在,委屈的嘟囔了两声,也就自己乖乖的玩起了玩具。
听到脚步声,他连鞋子都没穿,哒哒的跑了出去。
“娘亲,我想您了!”
明瑶弯起唇角,将儿子抱了起来,刮了刮他的小鼻梁。“又不穿鞋子就跑出来。”
思安笑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搂着明瑶的脖子撒娇。
他粘人的性子倒是像极了安安……
“姐姐?”思安重复明瑶的话,歪着头看她。
明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说出了口。
在思安好奇的目光中,她微微颔首,柔声道:“思安是有个姐姐的……”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告诉了思安他姐姐的事, 明瑶并不后悔。日后等安安回来,姐弟二人总不好太生疏。
只是她叮嘱了思安,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思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表示记住了娘亲的话。
“娘买了些糕点回来,洗了手让素云姐姐陪你吃吧。”明瑶让双鲤将点心匣子提过来,放到了小几上,她自己进去换衣裳。
今日的事明瑶没放在心上, 只是那个小姑娘让她想起了安安。
安安小时候亦是体弱多病的,沈泽控制她见安安的时间。哪怕她想多照顾生病的安安一日, 也要低声下气求沈泽, 还要看他心情好快决定是否答应。
在无数个夜晚, 她在被子里偷偷的哭,恨自己既是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却没有能力照拂。
想到这些, 明瑶动作慢了下来,整个人迟了很久才出去。
眼看快用晚饭了,素云没敢让思安吃太多,每样尝了一点就撤下去,端了花蜜水给他喝。
思安见明瑶出来,颤颤巍巍的走到了塌边,张开手臂撞到了明瑶怀中。
“小坏蛋, 不许调皮。”明瑶点了点他的鼻尖儿, 板起脸道:“若是摔下来怎么办?”
思安奶声奶气的道:“有娘抱, 我不怕。”
“你这头小猪, 若再沉些, 娘可就抱不动你了。”明瑶抱着儿子圆滚滚的身子, 眼底掠过一丝安慰。
他在自己肚子里时没养好, 出生后身子孱弱。幸而江玄越不惜代价用珍贵的药材帮他调理,又指点明瑶如何照顾他,思安这才有了如今的结实健壮。
“娘,舅舅能抱动!”思安扬起小脸儿,那双黑琉璃似的眸子,眨啊眨的看着明瑶。“不重的。”
明瑶哂然,看他搬出江玄越来,无奈的道:“思安不乖哦。”
“思安乖!”他搂着明瑶的脖子,亲昵的撒娇:“娘亲多吃饭。”
他的话音才落,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好啊,你竟嫌弃起自己娘亲来。”明瑶佯怒道:“罚你今日自己睡。”
听说娘亲不带自己睡了,思安忙在明瑶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眼巴巴的望着她。
明瑶早就心软,听丫鬟通传说晚饭已经摆好了,正准备亲自抱着思安过去。
“自己走。”思安挣扎着下了地,肉乎乎的小手牵住明瑶的手指。
明瑶心中一暖,眼眶却有些发酸。
若是安安也在就好了,她再无所求。
***
昨日没能成行,明瑶特意让人去陈府知会了一声。本想过些日子再去,奈何陈氏热心,邀请明瑶这两日就过去。
这里头还有陈老夫人的好意,明瑶便没再拖下去。
这日一早,她用过了早饭,安排好家中的事务,便往陈氏家中去了。
这次一路上都很顺,明瑶带着礼物到达大门前,刚刚是巳时。当她扶着双鲤的手下了马车,看到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
明瑶正迟疑着是否进去,很快迎出了一个通身上下气派体面的婆子,殷切热情的走了出来。
“您就是苏姑娘罢?”她上前见了礼,笑道:“奴婢是太太身边服侍的人,奉太太之命来接您。”
明瑶浅笑着颔首,问了好后,随她一同进去。
陈氏所嫁的田家在扬州城中也是有名的富商,听说家中还出过进士,小辈中亦有中了秀才的,在当地算是名门望族了。
穿过了垂花门,又走过了两道回廊,经过了一间院子,到了花厅前。
正当明瑶还有些困惑为何不在正房中见她时,花厅的帘子被掀起,那婆子引她进去后,房中的人站了起来,她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苏姑娘,你来了。”站在主位前身着金棕色绣葡萄纹褙子的中年妇人笑着起身。
明瑶忙上前敛衽行礼,口中道:“苏瑶见过太太。”
陈氏她虽是陌生,却能一眼认出来,并不觉得奇怪。站在花厅中的另外一个人,才是让明瑶惊讶的缘故。
那男子生得高大挺拔,竟更像个北地的男子。今日他穿了件鸦青色的圆领锦袍,束了玉冠,倒不像是个商人,更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他就是前日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也是陈老夫人想给她撮合的人,陈禹舒。
“可是赶巧了,禹舒这孩子有孝心,特来送些补品,让你们遇到了。”陈氏热情的笑道,她给两人相互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陈禹舒,我的侄子。”
“这位是苏姑娘苏瑶,原是我姑母家隔壁的邻居。”
难怪陈老夫人没再勉强她去见陈禹舒——原来她早就想好了通过陈氏保媒拉纤,在这儿等着她呢。
明瑶体察她老人家的好意,只是这法子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还不等她想好是直接点破见过,还是直接装糊涂,陈禹舒先开口了。
“苏姑娘于小女的救命之情在下还尚未报答,没想到竟在姑母处见到了姑娘。”陈禹舒大大方方的开口,向明瑶行了大礼。
那日明瑶是戴了幂篱的,他是看了她身边跟着的小丫鬟双鲤,才判断明瑶就是当日救了女儿的人。
这是陈禹舒第一次看清她。
虽说看她窈窕的身段,便得知幂篱下的女子定是容貌不俗,只是他没想到她生得这般貌美。苏瑶谈吐举止不俗,心善性子又好,难怪姑祖母一直极力想撮合他们。
既是被他点破,明瑶也从容的道:“陈公子不必挂怀,举手之劳罢了,令千金平安就好。”
原本先要介绍他们认识的陈氏愣了下,没想到两人竟是认识的。
“昨日梅晴带着瑛瑛回府,半路上马车坏了,瑛瑛还发了高烧。”陈禹舒对陈氏解释道:“多亏了苏姑娘仗义出手,先给瑛瑛降温,又将瑛瑛送去了医馆。”
陈氏听罢,对明瑶又多了些好感。
她对陌生人都能有这般的善心,更何况是自己的继女。
在她问过瑛瑛明安无事后,重心便全都放到了让撮合两人上。她将陈禹舒好生夸了一通,透露出陈禹舒是经营药材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
不仅如此,他的人品亦是万里挑一云云。
明瑶看出了陈氏的意思,不好下她面子,却也没露出对陈禹舒的兴趣来。
见两人这样也没进展,陈氏干脆大手一挥,让陈禹舒送明瑶回去。
“苏姑娘,还请你别介意。”陈禹舒纵然对明瑶有好感,却也看出她对自己无意。他不愿让明瑶为难,主动道:“姑母是热情了些,就连在下也有些招架不住。”
见陈禹舒知情识趣,明瑶总算松了口气。
她微微笑道:“陈太太是热心肠,待人亲切。”
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了不少,陈禹舒再次向明瑶道谢后,送她上了马车,倒不好再追着她送上谢礼,仿佛他别有用心似的。
目送明瑶的马车离开,陈禹舒也翻身上马。
他本想隔开一段距离再走,却发现有些不对,明瑶的马车像是被人跟上了。
***
“魏表哥,你的消息真的准么?”身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目露迟疑之色,他犹豫道:“扬州府的治安向来不错,咱们在光天化日下绑人……”
被他称为表哥的人摆了摆手,镇定道:“你懂什么,这是极好的机会,千载难逢。阿轩,能否在圣上面前露脸,端的在此一举。”
“可你只见过那女子半张脸,怎么就确定她真的像明贵妃……”被他成为“阿轩”的年轻男子仍是犹豫的,他低声道:“别到时候给我姑父惹了麻烦,那就不好收场了。”
“你怕什么,我已经打探过,她不过是从乡下搬过来的,立了女户。”魏则挑了挑眉,道:“我从羽林卫的朋友处得到确切消息,皇上即将巡幸江南。到时候若我们献上美人,尤其是这个美人还有几分像明贵妃,必得让龙心大悦。”
皇上对明贵妃的痴情,在京中世家里是传开了的。
明贵妃薨逝后,不仅追封了皇后,听说皇上还时常亲自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