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荆回头看向地上那马儿,心道薛声素来识趣。
岳珈无奈,却又不愿与元荆同乘一骑,福身道:“奴婢走回去便可。”
元荆面色微变,将手收回背后,望向长安方向,说:“怕是金吾卫剿完山匪回来,你都还走不到城门口。”
岳珈亦朝那方向望去,他们方才飞驰而来,她就算用跑的也赶不上马蹄的十分之一。若是到了宵禁还回不了长安,今夜便只能露宿郊野了。
“上来。”元荆又重复了一遍。
岳珈别无他法,只好跃上马背。原以为元荆会飞驰回城,再尴尬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没想到他却只是轻夹马镫,慢悠悠朝前。这恐怕比她的双腿快不了多少。
“今日怎么没穿那身衣裳了?”昨夜,他的梦中有一抹海棠红。
“不方便。”昨夜一回去她就将那身衣服收进箱子底,这辈子都不想再穿了。
元荆嗯了一声,穿那衣服确实不好策马。
山风清冽,夹着初春雨后的淡淡草腥。这条路元荆走了不下百遍,头一回这般缓慢赏看山色。
“薛声带你出来做什么?”他又问。
“国舅爷说香兰坡风光好,要带我去看。”她没告诉他,是因为宋淇和康织去了肃王府她才躲出来的。
元荆眉微一动:“看过了吗?”
“还没。”话一出口,岳珈便后悔了。元荆二话不说调转了马头,竟是改道往香兰坡去。
如她所愿,马蹄飞驰,一路背着风,他的心口就贴在她背上,无处闪躲。他的心跳仿佛与山风是同一个节奏,剧烈有力。
香兰坡地势颇高,站在坡上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
元荆双手握着缰绳,双臂环在岳珈左右。她下不了马,只能陪着他远眺长安。
“岳珈。”此处没有旁人,他可以毫无避讳地唤她的名字,“你喜欢长安吗?”
“喜欢。”长安,聚全国之富贵繁华,谁能说不喜欢呢。不过,在她心里,还是家乡更温暖,更值得留恋。
元荆眸中带了一抹笑意,他凝望着腹地那座恢宏的宫宇,终有一日他将入主那里,希望到时在他身畔陪着自己俯瞰天下的,会是身前这人。
“等你哥哥回来,我就去提亲。”元荆忽然说道,岳珈骤然心慌。她忙要下马好与他说清楚,元荆的胳膊却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你不乐意?”元荆的语调并没有多大变化,他们相识不过半月,骤然要她托付终身,有所犹豫也在情理之中。
“奴婢不敢高攀。”岳珈已吓得面色苍白,之前能自我安慰元荆只是因哥哥的忠勇才待她好,现在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元荆眉心一皱:“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奴婢不敢。”岳珈仍道。
“你见过哪个奴婢能坐在王爷的马背上?”
岳珈又要下马,元荆依然不肯松手,只道:“我不会强逼你,在你哥哥回来之前,我一定会让你答应。”言罢调转马头,又回长安去了。
他们回到肃王府时,王妃正送宋淇、宋漪与康织出门,几人撞了个正好。
岳珈追悔莫及,真不该听薛声的话。
宋淇与康织面如菜色,谁不知道颂王爷最宝贝他的坐骑,旁人连碰也不给碰,今日竟让一个丫头坐上去了,也不知这多福使了什么迷药。
宋漪虽也心悦元荆,此刻仍旧得体,三人之中唯有她记得要向颂王行礼。之后宋淇与康织才反应过来,忙乱地福了福身。
既然遇上了,元荆身为人弟少不得要下马与肃王妃客套几句。直至宋家与康家的马车走了,他才向肃王妃告辞。
岳珈低垂着头,脑袋轰隆隆响,不知当如何是好。元荆走后她仍僵立在原处,肃王妃笑着催促了两声,她才急忙跟进府里去。
“怎么没穿我给你衣裳,不喜欢吗?明日让周管家带你去绸缎铺子选,喜欢什么样的多做几身。”肃王妃说话时唇角一直勾着,元荆对岳珈如此厚爱,证明她没押错宝,往后可得待她更好些才是。
“奴婢喜欢。”岳珈忙说道,“只是太贵重了,不敢穿。”
“傻姑娘,衣裳而已,能有什么贵重的。”王妃笑道,哪有什么能贵重得过她。
岳珈垂着头,若是元荆不曾说过刚才那些话,她还能与王妃解释。可如今,哪里还说得明白。
正往杏棠斋去时,熙蓝迎面小跑过来,边跑边喊着:“多福多福,你去哪儿了?”
没等岳珈说话,王妃已笑着朝她说:“多福找你七皇叔去了。”
“不是不是。”岳珈脸红到了脖子跟,忙解释道,“我随国舅爷出去的,路上遇见了颂王爷而已。”
熙蓝停下来,纳闷问她:“小舅爷来了?怎么不找我?”她撅起了小嘴,抱怨说:“怎么都偏心你。”
岳珈更不知该如何解释了,肃王妃笑着抚摸熙蓝的脑袋,说道:“这怎么同呢,你小舅爷是帮你七皇叔来接多福的,只你七皇叔一人偏心她呢。”
熙蓝长长一声“哦”,恍然大悟地笑着,拉起岳珈的手左右晃,问她:“那小舅爷带你去哪里找的七皇叔?以后我带你去,不要他接。”
“国舅爷带我出去逛长安而已,并不是特地去找的颂王爷。”岳珈吃力解释,想起山贼的事情,正好将熙蓝的注意力引开,“我们还遇上山贼了。”
熙蓝惊讶捂嘴:“然后七皇叔救了你们是不是。”她笑得连蹦带跳:“话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叫英雄救美对不对?”
岳珈扶额,读旁的书倒不见她这般好记性。
“你快告诉我,七皇叔怎么救的你。”熙蓝果真来了兴致,拉着岳珈追问细节。岳珈无奈,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隐去了颂王下令剿匪一事。
熙蓝听后大失所望,道:“那些山贼真没用,连累七皇叔没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岳珈笑笑,那么多金吾卫在,山贼就是不跑也劳不上颂王动手。
“好郡主,咱们吃个饭就该准备上课了。”岳珈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马背上颠簸了半天,什么也没吃呢。
一想起要上课,熙蓝立刻蔫了,又开始寻借口:“我今日头疼。”她揉着肚子说道。
岳珈忍俊,轻戳她的脑门:“头疼是这儿。”
熙蓝忙换了地方捂,说:“这儿疼,不去上课了,你帮我跟大哥说一声。”
“好郡主,世子爷哪那么好骗。”岳珈笑道,“您哪回装病没被他抓过去?”自从元照韫当了熙蓝的先生,熙蓝半堂课也逃不了,直后悔把钟白先生气跑了。
她耷拉着脑袋,胳膊无力地晃动着,声音里透着绝望:“上课就上课吧。”
第16章 探病
晚饭过后,天色将昏。岳珈催促着熙蓝去千竹苑上课,还未踏进书斋已闻见酒香。
元照韫正试着刚开封的梅花酒,见她们来了,摇了摇酒杯问道:“新酿的梅花酒,要不要试一试?”
熙蓝素知大哥酿的酒好喝,欢喜答应。快走几步过去,眼巴巴望着照韫等酒喝。
元照韫将梅花酒从酒坛子倒进白瓷酒壶里,一面说道:“先将昨日教的《曹刿问战》背一遍。”
熙蓝骤然失落,不满地撅起了嘴。眼珠子一转,指着岳珈说:“多福替我背。”
元照韫淡笑,问岳珈:“你可背下来了?”
岳珈点点头,一字不落背诵了全篇。她的声音清亮有力,抑扬顿挫,一气呵成。照韫认真听完,好在还有她这个勤奋的学生,才没白费他每日辛苦授业。
元照韫取了干净的酒杯,斟了七分满。熙蓝垂涎等待,却见照韫将酒杯递给岳珈:“试试味道如何。”
岳珈双手接过酒杯,屈膝道谢,清冷的梅香混着热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熙蓝跺脚抱怨,照韫拿了书给她,让她今日将书文背下才许喝酒。岳珈双唇沾上酒杯,唇上微微发麻,酒水滑入喉间,甜丝丝的并不呛人。
“好喝吗?”熙蓝抱着书本,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好喝。”岳珈大口饮下,肺腑里升起一股温热。
熙蓝嘴馋,只得乖乖背诵书文去。照韫又给岳珈斟了一杯,说道:“这酒并不易醉,你若喜欢多饮两杯亦无妨。”
“多谢世子。”岳珈小口啜饮,细细品尝他亲手酿造的美酒,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酒都像昨夜那般难以入口。
见她喜欢,照韫又寻了个小坛子打满,递给了她。岳珈受宠若惊,脸上泛起了红晕。
夜里,岳珈斟了杯梅花酒放在窗前,对着窗外丝丝缕缕的薄雨出神,脑海里满是照韫授课时温和的侧颜。以前常听哥哥提起,肃王世子待人温和亲切,在军中时总与士卒同甘共苦,堪称是世间最和善端正之人。如今住在肃王府里,既能日日听他授课,还能喝上他酿的酒,实在是此生幸事。
她端起酒杯深深吸气,只觉周身都舒畅了,唇角忍不住漾起笑意。然而这份笑容在想起白天香兰坡上元荆所说的话时,瞬间消散。
她仰面将杯中物送入口中,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将头伸出窗外,任雨水打在脸上。她想,元荆似乎不常来肃王府走动,只要她不再出府应该就不会遇上,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吧。
许是因喝了酒的缘故,那夜岳珈睡得极香,次日日上三竿时才匆忙起身洗漱。然而洗漱过后也不知该做什么去,明霜半点活儿也不肯让她干,她每回都只能偷偷摸摸寻事情做。
正在小院里四处寻活儿时,玉露领着一个眼熟的丫头过来找她。岳珈想了许久才记起,这是颂王府里见过的,元照丞的婢女红曲。
红曲面色焦灼,走起路像着了火似的,额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她一见岳珈立刻快步走去,急道:“多福姑娘,您快随我去看看公子吧。”她说的公子自然是元照丞了。
岳珈疑惑,她与元照丞只见过一次,而且他是元荆的儿子,这么着急找自己作甚?
“公子昨天夜里落了水,一直昏睡不醒。太医说这是受了惊吓,是心病,吃药不顶用。公子打从那日见了姑娘后就常去池边玩耍,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或许见见姑娘他的病就能好。”
岳珈知道元照丞为何去玩水,心中难免愧疚。虽说她去见了人也不一定就能好起来,可既然知道他病了,不去探望未免太过冷血。
她心底不禁叹气,才想着不再见元荆,这便又得去他府上了。
元照丞躺在床榻上,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苍白的小脸,看着让人心疼。岳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并未发烧。
“颂王爷不在吗?”岳珈小声问红曲。儿子病得如此严重,她本以为元荆会在床边守着。
“公子病得突然,王爷哪里放得下公务。”红曲说道,“我去给姑娘端茶。”她转身出去,留岳珈陪着元照丞。
睡梦中的元照丞皱了皱眉头,似极了他的父亲。许是被梦魇缠住,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身子也不安的扭动着,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娘亲”。
岳珈不知所措,轻拍着他的被褥,温声说着“别怕”。如此似乎真的见效,元照丞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依然没睁开眼。
红曲端了茶水进来,见岳珈一哄,照丞就不难受了,脸上的愁容减退不少,说道:“公子从昨夜一直发噩梦,我哄了整宿也不见好,果然还是姑娘厉害。”
“大约是碰巧了吧。”她哪有什么驱人心魔的本事。岳珈怜爱地看着照丞,定是水里滋味难受,才把他吓成了这般。
午饭时候,岳珈帮着红曲给照丞喂了药,照丞没再做噩梦,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总算睁开了眼睛。红曲喜极落泪,飞奔出去找太医。
“娘亲。”元照丞睁开眼第一句说的便是这两个字。
岳珈知道他的生母早已过世,愈发心疼他,握着他冰凉的小手,问他:“还难受吗?”
元照丞身上乏力,手指微微动了动,问道:“你是多福?”
岳珈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答了声是。
元照丞露了笑容,问她:“你怎么来了?”
“红曲姑娘说你病了,让我过来看看你。”她要将手收回,却又被照丞的小手抓住。
“我睡了多久?”
“从昨夜到现在,快一天了。”岳珈看了看天色,元荆大概该回府了吧。
元照丞皱起眉头:“一天没读书,父亲定要责骂了。”
“你生病了,你父亲怎么会责骂你。”岳珈说道,“以后别去玩水了。”
元照丞强忍哭意,抽了抽鼻子,将岳珈的手抓得更牢。直到太医过来把脉,他才不得不松开。
太医望闻问切之后,确认元照丞已无大碍。岳珈松了道气,正打算趁元荆还未回来,赶紧回肃王府去,却听见元照丞的虚弱的声音:“多福,你今天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她如何能忍心拒绝。
元照丞似乎特别喜欢牵她的手,从黄昏一直牵到入夜,直将岳珈的手心捂出了汗。
“多福,能不能讲个故事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故事?”她想,照丞这般老成的孩子,大约是喜欢听曹刿问战之类的典故吧。
“娘亲哄小孩子睡觉的故事。”
岳珈微微一笑,这才像个孩子。她回忆着儿时母亲常给她说的故事,娓娓叙述。
元照丞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岳珈悄悄抽出手,帮他将被角掖好,蹑手蹑脚走出去。
她才刚关好房门,回头便见元荆站在台阶下,吓得她险些叫出声。
“王……王爷。”想起昨日的事情,岳珈惶恐不已,连行礼也忘记了。
“丞儿睡了?”元荆已从红曲那里知道照丞病愈,语调平静如常。
岳珈点头,正要把房门打开,好让元荆去探望照丞,却听他说道:“让他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