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没了,家里的重活农活都是他做的,他并不是真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
“三日罢了。”
李堇点头表示明白,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若是力有不逮,不要强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季言安没有拍胸脯跟李堇保证他不会有问题,她的担忧和叮嘱,他都一一温和地应下。
“堇娘,潭州人生地不熟,你这几日要出门,定要找杨大哥陪你一起,莫要自己出去。”
压低声音,李堇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不吃醋啦?”
季言安脸上浮起几分羞窘,恼羞成怒地捏了捏李堇的脸蛋,反应过来又像被烫似的抽回手。
“好了,你们两口子,快出来了。”杨泓等得不耐了,天天见,哪那么多话说,真是的,“季兄弟腿脚不便,最好提前进去,时间才充裕。”
李堇对着季言安吐了吐舌头,扶着他下了马车。
看杨泓弯腰要背他,季言安没有拒绝,少走几步,省点力,至于面子,他顾不上了。
周围送考的家眷和赶考的秀才,看到他们这模样都投来讶异的目光。
到处都有窃窃私语。
杨泓面色有点发黑,季言安倒是面色如常,他早有心理准备了。
将季言安在府院门口放下,杨泓拱手对府院门口负责搜身和验明正身的官吏行了个礼。
“舍弟腿脚不便,还望大人多担待。”
官吏看了看季言安的伤脚,不敢自作主张,转身进了门房。
不过几息,门房里出来一个头戴笼冠,上穿宽袖大衣,下穿曳地裳,腰间系着宽腰带,脚上穿着翘头鞋的文官,年约四十上下,神情和蔼。
“司业大人。”官吏们齐齐躬身行礼。
司业,府院院长的官称,此人定然就是此次秋闱的监考官之一。
杨泓和杜司业打了个照面,两个都愣了愣,随即各自撇开目光。
第55章
怒杜司业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司业大人……”季言安摁下要开口的杨泓,自己躬身回道:“学生日前不慎腿骨断裂。”
“乡试一视同仁,你这包扎的绷带要拆下来检验。”
“劳烦司业大人,劳烦几位大人,学生自当配合。”
李堇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大人,不敢劳烦大人动手,我替我家相公拆绷带,请大人验看可否?”
见杜司业点头,李堇示意季言安坐在书箱上,撸起他的裤脚,把绷带和夹板小心翼翼拆下,一直到现在还血肉模糊的腿。
拿着棉布,李堇轻轻擦去上面的药物,用酒精将腿消毒好,重新涂上药,拿出一卷干净的绷带,细细把伤口缠裹起来,又仔细绑上夹板固定好断骨。
杜司业和负责验明正身的官吏点头表示没有问题,官吏又搜查了季言安衣衫里外,书箱,户籍。
“没有问题。”官吏道。
“进去吧。”杜司业示意季言安可以进考场了,“考场里面无关人等不能进入,这位小友可能自己进去?”
“可以。”季言安点头,背起书箱,接过李堇手中的木拐,杵着一步一步挪进府院。
书箱冗重,左腿不受力,季言安单脚蹦着上了台阶,艰难地在官吏帮助下迈过府院高高的门槛。
没有他平日的翩翩潇洒,只余浑身狼狈。
“啧啧……”
“都伤成这样还非要考,就不怕倒在考场里被抬出来?”
“我刚都看见了,那腿还血肉模糊呢,明显才刚伤不久,没这个运道就再等三年,何必非争朝夕。”
“好好一个秀才,那般狼狈,真是丢人现眼。”
“可不是,连个门槛都迈不过,还要人帮忙,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检验他一个用时那么长,都够我们进三个了。”
“我这人啊就是善心,想想那秀才,腿伤成那样该多疼啊,疼起来哪有心思写文章?这家人真是吃人血馒头,伤成这样还逼着去考。”
一个妇人的话引得旁边人纷纷附和起来,议论声越来越大。
出言的大多数家眷,秀才们倒是闷声排队不敢多言,杜司业在呢,引得他印象不佳就不好了。
话糙理更糙,杜司业和一些官吏都皱起了眉头,一个搜身的官吏,低低哼了声,“愚民,不知所谓。”
杨泓刚才背着季言安过来就被气了一轮了,这会更是双拳紧握,额上青筋直跳。
可是有什么办法,他也不能去打人,杨泓气的内伤。
起初,听到这些话,李堇眉头紧紧皱着,安慰自己,不听就算了。可是,此时,听这话越来越过分了,李堇俏脸含怒。
本来柔和的眉眼,此时覆上冰霜,凤目冰冷至极,冷冷地盯着周围多嘴多舌的人。
渐渐地,议论嘈杂声仿佛被调小的音量,一点点的弱下去,一直到,偌大的府院广场,鸦雀无声。
就连排队的秀才和检验的官吏都察觉到不对,抬起头看过来。
只见少女两只眼睛黑沉沉的,她看到哪个人那个人就仿佛被捏住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恐惧还是威慑?
明明是个棉布素服的少女,此时站在府院门口,却仿佛站在高高的神坛上一般,令人心悸。
无人再出言不逊,李堇再次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凡触及她的视线,都惊恐地低下头去。
“哼……”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李堇在无数意味难明的视线尾随下,缓缓踱步离去。
杨泓微不可查地向着杜司业点头告辞,疾步跟上李堇的步伐。
三个日夜,李堇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天下午,李堇早早和杨泓到了府院门口等待。
一个个考生出了考场,个个都像蔫了的黄瓜似的。
李堇伸长脖子焦急地往府院门口看,始终看不到季言安的身影。过了两刻钟,府院都没几个考生出来,还是没有季言安。
“杨大哥,没有言安,言安……”李堇两片唇瓣不可控制地抽动着,犯着哆嗦。
两人赶到府院门口,往里面张望,并没有人。
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李堇塞到了看门的官吏手中,“大人,烦劳您帮我进去看看,我相公季言安还未出来。”
“就是腿伤了的那个?”官吏没有收银子,将银子塞回李堇手中,“不是我不帮你,号房那边我们是不能进去的。”
“大人,这几日可有听说他不好的消息,昏厥过去什么的?”
“应该没有你相公,有的话,我们早就通知你们来接人了。”
李堇急得上火,却一点法子没有。
她有睿王令牌,可是她不能胡来,这是府院,是乡试重地,她不是无知少女,要是无脑乱闯,会害得言安一辈子都不能科考的。
急着团团转,却没有法子可想。
杨泓走到李堇面前,压低声音道:“我认识杜司业,要不要我让人找找他?”
李堇眼睛一亮,连忙又把银子塞到官吏手中,“大人,可能帮忙给杜司业捎句话,就说……”
“就说习文在外等他。”杨泓接过话头。
官吏一听还跟他顶头上司杜司业认识的,哪敢收银子,又把银子塞回李堇手中,进去传话去了。
很快,杜司业就出来了。
“人还没出来?”杜司业转身回了府院,“我让人去找找。”
又过了两刻钟,一个士兵背着季言安出来了,另一个将书箱和木拐递给李堇。
“司业大人让我将他送出来,他晕在号房出来的通道了,因为是最后一个,没人发现,要不是去找了,还真的不知道。”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李堇在心底念了声佛,接过书箱和木拐。
杨泓背起季言安,将他送回马车。
“堇娘子,季兄弟看样子是累过头了晕厥过去了,腿伤应该是有反复。你先帮季兄弟收拾一下,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好,谢谢杨大哥。”李堇真心真意地道谢,杨泓真的帮了他们许多许多。
跑去大厨房打了桶热水,李堇给季言安擦了身,换了腿上的伤药。
很快,杨泓请来了大夫。
“大夫,如何?”
第56章
齐老爷子“无妨,就是太累了,刚考完都是这样的,再加上腿伤的剧痛影响了身体,让他好好休息几日缓过来就没事了。”
他今天晚上看得晕厥的考生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多谢大夫。”
李堇松了口气,送走大夫,跟杨泓说了一声,回房把自己鞋袜一脱,往季言安旁边一躺,也睡得昏天地暗。
待李堇睁开眼睛已经次日中午了。
“醒了?”季言安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暗哑,还有些微的局促。
“言安,你醒了?”李堇兴奋地扑上前,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脸。“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就是觉得累,其他还好。”少女温软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季言安俊脸通红,一动也不敢动。
“腿呢?”李堇又要去摸腿。
“腿也还好,没疼的前些日子那么厉害了。”季言安抬手拉回李堇,哄道:“我有每天换药,不用担心。”
不满地抓住他的手,李堇轻拍了两下手背,“那谁知道,没准你答应好好的,结果忙起来就没换。”
“不会的,我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又怎么能给你给娘给言平,撑起一片天来。”
李堇闻言眉目含笑,言安行事,最得她心。
“起来吃点再睡吧。”
院子里静悄悄的,杨泓房门紧闭,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出去了。
正厅的餐桌上放着食盒,李堇打开一看还是热乎的。
给杨泓留了一份,李堇将午膳提回房和季言安一起用。
“这齐老爷子真的好会做人,说是八面玲珑也不为过。”
将手中的鸡汤递给季言安,李堇打趣道:“知道你考完身子虚,大厨房今天送来的午膳竟然有一锅人参鸡汤。”
季言安闻言不置可否,回应道:“待我再休养两日,我们再去给老爷子请个安。”
“好……”
吃完饭,李堇将碗筷收拾进食盒,将留给杨泓的饭菜放在红泥小炉上温着。
回了房,从行李里翻找出自家带来的茶叶。
“言安,我们泡茶喝好吗?”李堇摇了摇手中的茶饼问道。
季言安眉目温和,笑看着蹲在木箱边的少女,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她身上,无限美好,“自然好……”
季家特有的茶饼跟南离人喝惯的团茶很不一样。
团茶虽然形状也是茶饼状,但是需要煎饮,制作过程中是加了香料的,煎的时候还要加盐调味。
季家特有的茶饼却不是这样,很像现代的白茶普洱茶,制作过程不添加香料,直接冲泡就可以饮用。
李堇熟练地撬下茶叶,倒了点水洗了洗茶,再冲泡出茶香四溢的茶汤来。
“言安,给。”李堇将茶杯端给季言安,季言安屈起食指和中指,在桌面轻扣了两次。
脑中不由浮起杨老先生在他奉茶后,也屈起双指行谢茶礼的画面,季言安顿了顿。
“言安,考得怎么样,给你媳妇我交个底呗?”李堇对着季言安眨了眨眼睛,卖了个萌。
古里古怪的,季言安摇头失笑,“旁人不都是考完不敢问,你倒是大大咧咧问了。”
“我还不了解你?你的心理没有那么脆弱,都考完了,结局已定,为什么不能问?”
“状元夫人暂时不能给你,解元夫人你马上就能叫上了。”言语间是强大的自信。
“信心满满?”李堇挑眉。
“我确定……”
乡试三年一科,分三场,第一日考四书文三篇,五言八韵诗一首,第二日是经文五篇,第三日是策问五道。
三日考完,这些卷子要封存,重兵押送往所属州郡的州郡院审阅。
南离共八州郡,潭州府率属晋安郡。
待晋安州郡院将考卷审阅完毕,十名主监察官确定无误,朱笔评等,再将乡试结果送往各府院。
乡试结果公布,中举的举子还要入府院参加大典叩拜孔子,还要去拜谢知府和司业,更有举子宴。
所以,若是季言安乡试顺利,李堇他们前后至少要在潭州府住上一月有余。
“那我们要借宿个把月,会不会不太好?”
“你忘了一件事……”季言安老神在在地伸手往李堇面前的杯子里续了茶,“先生给我的荐书。”
李堇这才想起来,“白鹤书院?”
“白鹤书院就在潭州城外,我中举后应酬完就要入学院进学了,一直到会试前我都会呆在潭州。”
“那我们又要分开了?”李堇闷闷不乐地撇撇嘴,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了。
季言安下意识伸手到李堇的头上,想揉揉她的头发,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指尖放进一个闲置的茶杯中,杯子滴溜溜地转起圈来,季言安低着头,不敢看李堇,“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嘴角弯起,李堇眨了眨眼睛,揶揄道:“你,要我留下吗?”
手一顿,哐哐哐转动的茶杯嗡嗡震动几次,慢慢停止了动静。
屋内一片安静,季言安抬头直视李堇,双唇轻张,吐出一个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