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缓缓站起身来, 走到厅中。
沈映月抬起头,对众人道:“南疆如何, 乍一看, 确实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但若是人人都这么想,只怕南疆危矣。”
沈映月将目光转向老夫人, 道:“祖母容禀,映月这段日子读将军的手记,深有感触。”
“我大旻南疆十四城,环环相扣,寸寸相依,宛城、巫城、云城等多地, 常年受西夷相扰。巫城的那场鏖战, 让四叔留下了此生难愈的伤;云城更是元凝姑姑的葬身地, 而宛城, 是将军和大哥共同收复的……可收复之后, 内部却因国家认同的问题, 时有□□, 动荡不安……我大旻的将士们,靠着抛头颅, 洒热血,才换来了一时的安宁……若如此下去, 只怕西夷人还没动手, 南疆便已经四分五裂了。”
“以前, 南疆尚有莫家军驻守, 但如今镇国将军府式微,兵权收归皇室,引起各方蠢蠢欲动。争权夺利间,各派无暇南顾……万一西夷此时卷土重来,那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老夫人凝视着沈映月,她的眼神透亮,神情带着一股少有的执着。
老夫人面上不辨喜怒,问道:“你当如何?”
沈映月答道:“映月想尽自己之力,先把南疆各城各部,团结起来。”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惊异。
这实在不是一个闺阁女子,应该说的话。
老夫人凝视沈映月:“继续说。”
沈映月沉声道:“京城繁华遮眼,但南疆困顿艰难。南疆的百姓,不但饱受战乱之苦,还发展缓慢,生活潦倒……若是我们能找到一些关窍,改善民生,那一定能更好地稳固人心。戍边本来就不仅仅是将士们的事,若能军民同心,则事半功倍,不然,一旦战事起,将士们恐怕要腹背受敌!”
沈映月说罢,轻轻吸了口气,道:“还请祖母允准,让映月前往南疆,试上一试。”
一席话说完,厅中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大夫人怔然看着自己的儿媳,心情复杂。
她既高兴于儿媳居然有如此志气,也有些失落。
若莫寒还在,一定会与沈映月心心相印。
但大夫人心中的担忧,盖过了所有,道:“映月,这么大的事,朝中大臣尚且难办,你一个女子,如何做得成?”
沈映月清浅一笑,道:“做不做是一回事,能做成几分,是另外一回事……我尽力便是。”
她一颗赤心,如此从容,大夫人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三夫人安静地坐着,也不再发问。
四夫人听完,喃喃开口:“映月身为女子,竟有这般胸襟,实在叫我汗颜。”
四夫人本是南疆人,沈映月说的南疆境况,他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老夫人定定看了沈映月一眼,道:“映月留下,其他人先退下罢。”
老夫人话音一落,众人便识趣地站起身来,告退了。
大夫人走之前,回头看了沈映月一眼,心里却明白,她是劝不住的。
正厅空了,老夫人站起身来,开口——
“映月,跟祖母过来。”
-
老夫人带着沈映月,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径直走向卧房。
林妈妈走到门口,让丫鬟小厮们都下去,而后,仔仔细细关上了门。
老夫人在矮榻上落座,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这里没有外人,坐罢。”
沈映月轻轻颔首,落座。
老夫人对林妈妈道:“去将我的锦盒取来。”
林妈妈立即会意,转身去了。
老夫人看着沈映月,问道:“你要去南疆的事……可同你父亲商量了?”
沈映月摇摇头,道:“此事与父亲无关,映月暂时还未禀告父亲。”
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林妈妈便端着一个小巧的锦盒,走了过来。
这锦盒看上去古香古色,有些年头了。
老夫人接过锦盒,伸手轻轻摩挲了一番,而后,她抬手——自发髻间,拔出一根如意簪。
这如意簪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却十分光亮,老夫人将这簪子送入了锁孔,转了两圈。
“咔哒”一声,锦盒应声而开。
沈映月静静看着老夫人动作,
老夫人当着沈映月的面,将锦盒打开。
锦盒之中,放着一块令牌。
老夫人拿出令牌,沉声道:“自百年前,我莫家便开始部署暗桩。”
“如今暗桩遍布大江南北,可以收集到大旻各个地域的消息……唯有家主和主母,才有资格用令牌调动所有的暗桩……南疆路途遥远,你将这令牌带在身上,若有什么需要,可沿途让他们接应。”
老夫人说罢,拉过沈映月的手,将令牌放在了她的手心。
沈映月怔怔看着老夫人:“祖母……这么说,您是同意我去南疆了?”
老夫人淡淡笑道:“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女儿家也不该坐井观天。你能有如此胆识与格局,祖母很是欣慰。”
沈映月心头微热,低头,看向手中的令牌。
这令牌由铁铸成,如掌心一般大小,沉甸甸的。
老夫人将这令牌给她,则等于将镇国将军府的家底给了她。
沈映月低声:“映月何德何能,受祖母如此信任。”
老夫人笑了笑,道:“若映月都受不起,只怕我莫家,当真后继无人了。”
“但凡女子,嫁入镇国将军府,这一生便注定不能平稳。”
“我们享有了忠勇世家的荣耀,便主要要为百姓,为大旻付出更多……儿郎们在前方拼搏,我们便要镇守后方,而他们倒了……我们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前。”
老夫人说着,看向沈映月:“祖母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只盼着你,能过得比祖母更自在,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沈映月心下感动,怔然与老夫人对视一瞬,站起身来,郑重一拜:“多谢祖母。”
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待沈映月走后,老夫人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唇角还挂着笑意。
林妈妈一面收拾锦盒,一面道:“老夫人,少夫人今日这模样,着实与当年的您有几分相像……奴婢记得那时候在南疆,老太爷镇守城门,您在后方带着军医们日以继夜地治疗伤患,也是这般有魄力……”
沈映月这一点,是其余几位夫人都不具备的。
老夫人道:“是个好孩子。”
林妈妈接了话头,道:“是啊……若是将军还在便好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道:“我想休息一会,你先出去罢。”
林妈妈低声应是,遂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屋里安静了一瞬。
老夫人淡定地放下茶杯,道:“出来罢。”
片刻后。
屏风后面,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一袭玄衫,长身玉立,面容英俊。
他大步走到老夫人面前,深深一拜。
“孙儿叩见祖母。”
老夫人抬起眼帘,眼角满是笑意:“寒儿,起来罢。”
莫寒站起身来,祖孙俩相视一笑。
他自回京后,便寻了机会,来偷偷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为了他的安危,便一直将此事瞒着。
这半年间,老夫人特意对府中之事不管不问,由着二夫人等人去闹,本想对外呈现出一种颓然之势,引出居心不良之人。
可她没想到的是,沈映月不但把镇国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将莫衡送入了朝堂,如今,连莫莹莹都得了校尉的头衔。
一切转危为安,蒸蒸日上……反倒走出了一条新路子。
莫寒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锦盒。
他知道,里面已经空了。
莫寒犹疑片刻,开口问道:“南疆局势混乱,祖母为何不拦着映月?”
老夫人看他一眼,淡淡答道:“映月的脾气,和你如出一撤,只要是认定了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祖母与其阻止她,不若支持她,让她无后顾之忧。”
莫寒眸光微顿,低声道:“孙儿明白了。”
老夫人问:“寒儿,南疆战败之事,查得如何了?”
莫寒低声道:“户部尚书孙贾谊已经落网,他与永安侯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一直不肯松口……目前吴小刀正以‘军粮有次’为契机,缠着大理寺,继续追查。”
大理寺的官员一向明哲保身,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哪边都不敢得罪,便一直拖着。
直到收到了他们暗中送去的换粮凭证,才不得不推进下去。
老夫人沉思一瞬,道:“这永安侯府也在朝中伫立多年,他为何突然联动户部,在南疆战时调换军粮、从中作梗?若此举仅仅为了排除异己,获得兵权,那实在有些牵强。”
毕竟永安侯的兵马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南疆,若稍有不慎,多重防线被西夷急迫,京城危矣。
莫寒颔首:“孙儿也作此想……所以,永安侯此举,一定还藏着其他的目的。”
老夫人思忖了片刻,问:“他不会是想……”
莫寒摇头。
“他没那个胆子。”顿了顿,莫寒道:“背后另有其人。”
老夫人面色沉了沉,道:“此人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弃百姓与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实在是罪大恶极!”
莫寒道:“这几个月,孙儿几乎动用了所有的暗桩,我们发现,此事涉事官员,多达二十几人,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需一道一道理清……这幕后之人藏得太深,只能顺藤摸瓜。”
“不过,孙儿有了一个猜想,但还没有证据。”
老夫人无声看向莫寒。
莫寒凑近了些,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老夫人面色一滞,两人对视一眼。
老夫人蹙起眉,心下不安。
莫寒道:“祖母莫要担心,虽然他的暗处,但我也在暗处……会伺机而动。”
但他心中也有些担忧,道:“不过……如今莫衡入仕,莹莹从军,对方若要成事,只怕也会打压他们。”
老夫人轻轻叹气,道:“他们既然是莫家的子孙,理应担负起护国佑民的重任……经历些风浪,也不是坏事。”
莫寒沉默点头。
“对了,祖母,还有一事。”
老夫人:“何事?”
莫寒凝视老夫人一瞬,压低声音道:“孙儿怀疑,元凝姑姑尚在人间。”
-
三日后,镇国将军府的门口,士兵们列队齐整,肃然静立。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车夫是史管家的得力助手,阿全。阿全在出发之前,又检查了一遍马车和马匹,确认无误后,便站在马车一旁。
他好奇地打量起长街上的士兵来。
士兵约莫三十人,都是城郊守备军里抽调的,除此以外,兵部的几名小吏已经到了,正围绕在兵部尚书张楠身侧。
史管家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一见张楠及几位小吏,忙道:“张大人,我们公子还在收拾,不若您先进来喝杯茶罢?”
张楠道:“是本官来得太早了,在外候着便好,就不进去打扰了。”
史管家笑了笑,也不勉强了,便陪着他一块儿等。
张楠站在门口,眼神时不时向门口看去。
这军事堪舆图,原本应该是兵部的差事,但之前的官员们,找人绘制出的堪舆图都较为粗糙,这一次皇帝亲点莫衡负责此事,他这个兵部尚书,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便主动请缨,派人配合莫衡绘图……免得届时被人诟病,说兵部无能。
张楠正微微出神,却忽然见沈映月和莫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沈映月肤白胜雪,一身淡紫色衣裙,优雅清丽。
她步履轻盈,神色淡然,美得不似凡人。
张楠眼前一亮,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
“莫夫人,好久不见。”
沈映月停下步子,冲张楠微微颔首:“张大人。”
“二嫂认识张大人?”
莫衡见张楠笑得热忱,下意识开口问道。
沈映月道:“在将军丧礼之时,张大人来府上慰问过。”
莫衡这才点头,他与张楠不太熟,却知道张楠之前与莫寒多少有些往来。
张楠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说的便是莫大人了。”
他这话说得客气,莫衡虚虚拱手:“张大人过奖,我初入朝堂,少不得要请张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当。”
两人寒暄一阵,老夫人、大夫人等人也走了出来,为沈映月和莫衡送行。
莫莹莹皱着眉头,道:“二嫂,早知你们要去南疆,我也跟着去了!”
沈映月笑了笑:“我们又不是去玩的……你莫急,日后还有机会。”
莫莹莹只等默默点头。
大夫人一贯慈母心肠,她拉着沈映月的手,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说罢,她又看向莫衡,道:“衡儿,在外行走,千万莫要和人争一时意气,免得吃亏,知道吗?”
莫衡笑着应声,道:“是,大伯母。”
大夫人又道:“你母亲那里,我自会派人照料,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