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庭璋已经无形之中成为一干人的「老大」,顶着众人期盼的目光,他与学官一同到礼部办理赴考的各样手续,挨了办事吏员好几句埋怨,说他们云州举人是最晚的,影响他们礼部各方面安排等等。
直到程尚书巡查过来,看见柳庭璋眼睛一亮,斥了自己手下,与云州学官十分客气地寒暄了一阵,便将柳庭璋拉到一边,两人交谈起来。
秉持着「做好事要留名」的程尚书有意无意卖了好,说是柳庭璋资质有瑕,然而朝廷惜才,自己更是为之着急,便特令这类有着无关痛痒问题的举人们,一律通过报名,各地不得为难。
柳庭璋就猜是如此,面色如常谢过。
程尚书再问他有没有到柳老府上拜访。
听到柳庭璋回复「学生一介书生,无缘无故、素不相识,不敢叨扰朝廷老臣」时,程尚书带着一脸「我懂我都懂」的笑容,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着「确实不急于一时」「柳老桃李满天下,自然欢迎求知学子上门请教啦」,一面悄悄将将颐养天年的柳老府邸所在告诉了柳庭璋。
最后,程尚书说着「都是云州人,本官盼望云州学子出类超拔」,殷切将柳庭璋与学官送出门去,学官直叹这位大人有风度有气度。
柳庭璋自然收到程尚书交好的意向,想着以后如何投桃报李,一路沉默无话。
他一路上被同行人磨光了脾气,算算时间知道考前不能见到郡主夫子了,待晚间一人独居一房时,才在纸上写给郡主夫子,述说对这番行路的懊恼之意。
顾采薇回以秀丽字迹,真诚劝慰徒弟。来日方长,她就在京中,还会跑了不成?师徒迟早能见面。
她同时祝福柳庭璋蟾宫折桂、一举得中,之后更是鹏程万里、一展怀抱。
柳庭璋压着兴奋心情,提笔谢过郡主夫子,互道安寝后,珍而重之将这页只有自己能看到内容的白纸折好,置于枕边,伴自己入眠。
他做了个第二日醒后想不完整的好梦,仿佛是有郡主夫子出现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勾起唇角许久,显现出右侧深深酒窝。
——
顾信八月初就回到了诚王府,一家子十分开心。
比起兄嫂,顾采薇更是知道二哥多年漂泊的艰难以及为三哥去封州探查的辛苦,便多了几分替二哥欣慰之意,殷勤地亲自下厨,带领着丫鬟厨娘,做出自己闲来无事研制的各式点心,提到二哥院落中。
兄妹先聊封王之事,明白凭着顾信带回来的铁证,顾珩最早今年年末、最晚明后年就会对顾瑾清算,也算能够告慰自家亡灵顾值,约定几日后兄妹一同入宫呈上相关材料。
再谈家中各人近况,其他人还好,顾信对于幼弟顾采蓟当了御林军统领一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冲动莽撞的孩子能担起这等重任么?
然而事实证明,顾采蓟做得极好,简在帝心,顾珩曾对他笑言过「有采蓟守着朕,朕才能睡得踏实」,此言传遍宫廷内外。
顾采薇在心中回应二哥,武曲星君自然厉害,位列北斗七星的第六位,就在自己这颗摇光近旁,相伴相生,护卫着第五位的玉衡帝星,与第四位的文曲合力形成供卫帝星、守护玉衡,恰成长蛇之势。
四哥已经做到了。从武曲想到文曲,便是自家徒弟柳庭璋。
顾采薇忍不住打断二哥关于京城变化的感受,询问柳庭璋如何了。
顾信闻言,没好气地瞪了妹妹一眼,一句「女生外相」待说不说,简要说了说柳庭璋在封州的情况。
即使平铺直叙,也能感受到柳庭璋帮了顾信不少的忙。毕竟他聪慧敏捷又使出十分力气。顾采薇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顾信觉得妹妹神情不对,两年前见面,顾采薇对柳庭璋还是一本正经装大人的夫子相呢,眼下怎么如同追随自己的民间小姑娘一般,散发着春意?
他点破,顾采薇嗔道:“二哥胡说什么,我是他夫子!你也是知道的啊。”
顾信再点:“自他考中举人,你教过他多少?只怕还是他自学得多,什么法家儒家的,学问上是不是已经胜过你了?撇开师徒这层,你这般关心他,比问候我更多,是不是不对劲?”
顾采薇一下子被问得愣住。
第97章
京城礼部举办的会试,是直接奔着选拔官员的目标而设,通过考试的学子下一步就能出现在皇上面前,参加最后一道殿试,实现从民到官、鲤鱼成龙的转变,意义重大,考试内容自然有其特指。
不同于最起始的各县院试,纯考背诵记忆,也不同于州府乡试,考的是对儒家经义的理解阐释。
会试重在分析时务,考察的是学子们用理论解释和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因此其文体就是所谓的策论,依顾采薇心底评断,就是议论文。
柳庭璋亲近熟悉的师长,例如秦秀才、顾采薇等,都没有参加过会试,给他提供的意见其实不过是隔靴搔痒,诸多细节还需要他亲自到考场感受才能明了。
会试只考一天,只出一道题目,要求考生作出策论,长短不限。
晨起入场,礼部为考生们提供若干饮水而无饭食,下午日落前收卷清场。
柳庭璋等举人都经历过更为艰苦熬人的乡试,再来赴考会试,便从容许多,个个从表面上看总是更有风度气度,能够专心在自己手边的制式纸墨上,一心思考如何下笔作文章。
去年刚发生过会试舞弊案,礼部官员受牵连众多,形成了前车之鉴,今年新皇恩科,是礼部弥补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因此礼部从上到下更加绷紧了心弦,生怕这次再出一丁点岔子,各样杂务细之又细、严之又严,考场纪律确实维持得很好,柳庭璋坐定后,几乎听不到什么杂声异动。
他自忖多年苦读,已经学通儒家、精习法家,一年多跟在云王身边历练,对于朝务有大致了解,自己的底蕴应对会试应该是绰绰有余。
然而等待发卷时,柳庭璋还是心如擂鼓、呼吸隐约发急、手心微微冒汗,勉强保持着镇定而已。
这其实才是赴考的正常状态。顾采薇提前给他说过,别怕紧张,不需要刻意压制这等情绪,适度紧张有助于临场发挥。
柳庭璋不知道,他在一众考生中,已经算是坐得端正、举止得体的了。
考官们能遥遥看到,有的考生将头埋进臂弯不敢看卷子,有的考生使劲搓脸搓手行为不雅,有的考生满面涨红看着就要呼吸不上来,不一而足,柳庭璋在其中还因为稳重相对打眼些。
对于这些情态,作为过来人的考官们不过笑笑而已,只要不舞弊,一切都好说。
考官们非常明白,谁能在即将检验学习成效、一步登天之时不紧张呢?
待看清楚策论题目,柳庭璋奇异地冷静下来。
这题目,他会。
题目是“治一县与治一国有何异同侧重,请生列举如教化、农桑、税赋、刑律等例,试论之。”
柳庭璋深深呼吸,脑子里轮番闪过圣人贤者的诸多言论、顾采薇与他教学相长的笔谈、云王与其拥趸通过他们师徒传递的治理方略,他逐渐从中抽取合宜的内容,梳理归纳,形成自己的完整文章框架。
“儒家曰以仁孝教化治天下,法家云严明律法则天下安。生以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小县亦如是。”柳庭璋破题论述。
之后,他写道,治县重在牧民,让民众得到实惠。治国重在用官,以官触达民众,稳固载舟之水,则目标相同。然而大小迥异、资源不同,则手段两别。
以农桑为例,治一县不可贪多求全,要根据当地水土和农人的耕作习惯,官府引导大家合理顺时,种好适合当地的农产。
但是治一国则要注重南北差异、山泽之别,尽力避免同种农作物太过泛滥,例如养蚕的桑树,不能挤占根本的粮食庄稼等,国家就不能一味顺从自然,而要适当筹谋干预。
以税赋为例,征收过程、如何使用、如何分配,百姓出钱出粮还是出物或者出力,县与国都有不同的说法讲究。
柳庭璋洋洋洒洒,将许多方面逐一列举对比,言之有物,自觉下笔如有神,笔随心动,好不畅快。
从腹内酝酿、打草稿、逐字推敲增删,不知不觉过了午时,柳庭璋完全忽略了饥饿之感,仿佛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下午的日头正好,秋日暖阳一视同仁晒到考生们,柳庭璋最终成文收笔。
他看着手边墨迹淋漓的策论,就像是农人看到丰收硕果的田地,心满意足而充满期望。
金乌向西,黄昏暧昧,意味着这次恩科的第一关会试就要结束了。
收卷之后,云州本地来的举人们像是守着主心骨一般,围绕着柳庭璋,前前后后、三三两两向驿馆走去,一路闲谈。
“我暗暗数过,今日考生至少有五百人,然而只录取五十名进士。十中取一,只怕我要落第了,柳兄弟应当有望。”
“那是自然。柳兄弟谈吐不凡,说不定是我们云州学子中考得最好的。他中了进士的话,是不是云州州志里最年轻的进士了?”
“岂止啊,柳兄弟未满弱冠,说不定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
面对大家的吹捧,柳庭璋连连谦辞,好容易扯开了话题,说起接下来几日的安排。
众所周知,会试之后,礼部将在十日左右发放进入殿试的名录。
考生若是没进殿试,自然本科无望,就是落第了,可以打道回府。
进了殿试直面天子,按说进士之名就稳了。但是对于皇上的敬畏是刻在人们骨子里的,甚至有些官员宦海沉浮一生,也就殿试时见过皇上。大家自然想想面圣就紧张。
“唉,我完全不知如何准备殿试,生怕触怒天颜。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等机会,十日说来不长,真是难捱。”
“谁说不是呢?难得来一趟京城,索性,我们一同去领略领略京城风光,打发过这十日也好。”
“柳举人,你有什么打算?”
柳庭璋心里早有安排,被大家问到,先待不语,实在耐不过,终于开言,声音越发暗哑:“我待明日去趟成衣铺子。”
今日赴考,众人都是怎么低调怎么朴素怎么穿,生怕犯了考官的忌讳,大多是灰袍黑袍,也就是边边角角、暗绣暗花不同。
柳庭璋一身素净皂衣十分合群,大家没成想,他接下来不再像是一路行来那样手不释卷、见缝插针地苦读,反而要去做新衣穿,很有几分意外。
有人跟着兴致勃勃:“我早注意到了,京城人的衣衫纹饰花样自与云州不同,好像更好看些。没想到柳兄弟是同道中人,明日我与你同去,我也做两身秋装。”
还有两三人附和,柳庭璋欲言又止。他已经打听清楚了驿馆附近的铺子情况,自认识途,不带同乡人一起显得不厚道。
更何况,自己为何做新衣的心思虽然不可说,这行为倒是不出格,不怕为人知晓,他便默认了从独往衣铺变成几人同行,约定次日九月初十,同从驿馆出发。
待晚间饭后,柳庭璋回到房中,想着郡主夫子之前说过「等会试结束后再联络」,凝神静气终于提笔:
【夫子,会试已毕,学生归来。】
不知道夫子会不是及时回复自己?郡主与自己三日未曾通信,不知忙些什么?柳庭璋心不在焉地转着念头,直到看见熟悉的字迹浮现:
【庭璋见字如晤。可还顺利?】
柳庭璋只觉心绪澎湃。他洋洋洒洒不歇气写字,告知了夫子会试题目与自己做出的策论。
顾采薇在字纸那边大受震撼,深刻认识到徒弟确实出师了。
因为柳庭璋策论里面有些观点,比她从皇朝上层观察后形成的想法更为透彻,接近于现代时期历经历史洗礼沉淀出的成功经验,顾采薇都有受教之感。
柳庭璋再问郡主夫子,他想择日到诚王府拜访,不知妥当与否。
顾采薇逗弄徒弟,故意问他拜访何人?是信郡王么?那么问信郡王的妹妹妥不妥当,又有什么关系?
柳庭璋见字默然良久,只觉自己对郡主夫子有遐想,生怕被嫌弃,为对方所不容。字斟句酌了好一阵子才下笔说明:
【请夫子容学生冒犯,学生想面见郡主,以谢恩德。】
——
诚王府里,九月初九夜间,顾采薇看着柳庭璋明明一本正经的话语,想象着徒弟坐在桌前专注看字纸待回音的神态,暗暗点头,要来看我,这就对了!
同时她却觉得脸上发烧发红,心底有抑制不住的笑意要往脸上窜。
想想都怪二哥,前几日对妹妹胡言乱语,暗示她对柳庭璋有超过师徒之外的情感,让自己跟着胡思乱想、辗转反侧。
顾采薇为此心思不定,甚至跟柳庭璋说,为了他专心准备考试,自己三日不联络他,直到会试结束。
她这几日无心他事,不知不觉中,下厨将云州小吃萝卜糕、蛋饺等制作了一遍又一遍,醒过神来自问,自己是想要练习手艺,招待什么远人来访么?简直不能深思。
这不,会试考完,顾采薇就坐定在教室等待徒弟音信了。可是,她此刻仔细咂摸柳庭璋的用词,「恩德」?好生古板又疏远。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顾采薇撅起嘴角,勉强矜持地写道:
【还有十日殿试,你好好准备着。面见之事再议不迟。】
——
会试过后次日,九月初十一早,柳庭璋最早起身,待三位同乡举人陆续准备好,一同前往成衣铺子。
有人问他,想要做件什么样的新衣?
柳庭璋毫不犹豫,哑声应答道:“宝蓝色衣袍。”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一群青年嘻嘻哈哈走到成衣铺子里,京城货物丰富远超众人想像,簇新衣料满坑满谷地堆放着,衣服样子左一件右一件挂着展示,爱俏的举人们简直挑花了眼。
伶俐的店小二过来接待,他程式化地介绍京城时尚:“客官们都是外地来的吧?今年秋季,京城最时兴藏青色儒袍,这色泽更能衬得各位君子如内敛的青竹,颇有意蕴。”
就在这时,听到有男客点名要做宝蓝色秋袍,店小二少见得愣了一下。
同行之人也没想到柳庭璋是认真要穿这等颜色,不由得随着店小二的话,仔细打量这位青年。
“这位客官,您这身材八尺有余,相貌堂堂,穿什么颜色都好看,来本店实在是来对了。”
同行人们点点头,柳庭璋长相身姿,无人不赞一句英挺俊朗。真让人羡慕。
“这位客官看着年纪不大,恕小人多一句嘴。宝蓝色呢,本店也有不少衣料可选。但是这颜色总被认为是过于俗丽,不能登大雅之堂,也就是一些中年妇人偶尔拿来做做裙子。本店倒是不曾接过宝蓝色男袍的单子,客官你要不再挑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