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各有志,顾采薇知道徒弟是想为官做宰、有大抱负的,在笔头上埋怨过几句,看柳庭璋不改文风,也就罢了,只是叮嘱徒弟立身之本还是学问,让他抽空多读书以备科考而已。
这时的他们,都以为会试要等到三年之后,没想到形势变化迅速,来年就等到了新帝开设的恩科。
一切要从顾采蓟喜欢上一个姑娘说起。
对于时人男子来说,最有力、最铁杆的支持者无非舅家与岳家,就是母族和妻族,太子也概莫能外。
太子的舅家曹家已经荡然无存,连累他母后都隐在深宫,宫务全在柳妃手中,太子地位其实已经岌岌可危。
他与诚王一系的龙凤胎同龄,平郡王顾采蓟还没定亲,他却被父皇指了婚,岳父是内阁大学士邢丞相,在朝廷的影响虽然不及二哥的外祖柳老,也算数一数二了。
况且柳老已告老不再任职,邢丞相却正当龄,照如今势头,十年内应该能超越柳老在文臣中的威望,毕竟年纪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
当然二哥还有军方象征郑国公的支持,这是太子难以望其项背的。
邢丞相出身世家,对于官场、权势有着天生的敏感,混到如今位子上,算是人臣之极,除了家族优势,也少不得他看准风云的眼光和果断投机的手段。
比如说,他的嫡长女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大皇子妃,如今的封王妃。那时候,邢丞相自然与大皇子顾瑾亲善。
去年皇上贬斥大皇子,还着意安抚邢丞相,将他的嫡次女指婚给自家三子,以做弥补。
邢丞相揣度着皇上心思,接受得乐意之至。
邢大姑娘对于父亲来说就成了弃子,他对于随夫奔赴封州的长女再无一声问候。
邢二姑娘成了准太子妃,没人在意她比太子大一岁,邢丞相便自然成了太子党。这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邢丞相日日要向皇上汇报朝廷大小事务,自然见证着自金秋九月起,皇上苦心教导太子的种种画面,直到寒冬腊月,皇上旧病复发又暂停理政为止。
三个月时间足够邢丞相全方位了解太子了。他很快在心底对太子的能力给出判断,这是位「扶不起的阿斗」。
若是太子能顺利继位,舅家不存,无人争权,邢丞相作为国舅爷,便有可能一手遮天,这是他最希望出现的局面。
然而云王却不是吃素的,封王好像也蠢蠢欲动,都是帝王亲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在这两人中,邢丞相希望封王能赢。毕竟是女婿,然而又清楚知道,云王胜算更大。
皇上身子骨三天好两天坏的,看着蔫不唧的太子,邢丞相对于前景颇有些担忧,想要做两手打算,生怕自己在太子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这还不算,腊月里某日,邢二姑娘半是含羞地找到父亲,说想要悔婚!
邢丞相觉得自己闻言一阵头晕。皇上定下的亲事,岂有他们反悔的道理?
女儿可是自己与太子产生关联的桥梁啊!他是想过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从未想过不把女儿嫁过去。
强忍着怒气,拿出哄未来皇后娘娘的恭谨态度,邢丞相细问女儿原因。
十六岁的邢二姑娘丝毫没沾染上父亲的油滑气,一派娇憨,天真可爱,有什么说什么。
她半年前偶遇平郡王顾采蓟,在彼此不知身份情况下偶有往来,渐渐相互倾心。
直到前两日,顾采蓟向她红着脸坦陈自己郡王身份,表示想要登门求娶,询问姑娘家门。
邢二姑娘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有婚约在身,摇摇头拒绝了心上人,流着清泪说,请顾采蓟等她半个月再做打算,其余的什么都没交代。
所以,邢二姑娘这就来找父亲了,想要在半月内退婚,嫁给平郡王。
邢丞相边听边想,其实也怪不得女儿,他在御前常见到值守的顾采蓟,实在一表人才、英武不凡,而太子则相形见绌。
何况太子像是榆木疙瘩,不仅对女儿没什么示好,完全没有约出去游玩、时不时赠礼之类,对自己这个准岳父也是木呆呆的,视同路人。
邢丞相自然不能当下应许女儿,一面喝骂邢二姑娘胡闹,令她在府中好好反省,一面自己动起了心思,衡量此事发展下去的利弊。
想着想着,邢丞相时不时冒酸,顾采蓟那小兔崽子,怎么不声不响就撬了太子墙角,而且见到了姑娘父亲也就是自己,一样一本正经,毫无讨好意味。
顾采蓟到底是真的愿意冒着得罪皇上、太子的风险去抢准太子妃,还是闲来无事骗自家姑娘的?自己要信几分?
邢丞相想得最多的,是自己能从这变相的「一家有女百家求」中得到什么好处?只是恨自己再无第三个嫡女啊!
那么,将女儿如约许给太子?还是另嫁平郡王?背后最关键的还是皇上的态度。
那一边,顾采蓟一头雾水地回府,一五一十告诉了妹妹顾采薇,寻求指点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顾采薇自从八月与四哥一同祭拜亲人时,知道他心有所属,一直鼓励四哥勇往直前,自告奋勇任了感情军师。
她时不时给哥哥出谋划策,约姑娘去哪里听戏啊,给姑娘买些什么好吃好玩的啊,顾采蓟一一采纳,博取美人欢心,回来就猛夸妹妹。
只恨四哥一直不肯带她去看看那位姑娘,顾采薇对其人好奇极了。
如今看着水到渠成,四哥寤寐思服,一提到心上人就面红耳赤、如同醉酒的情态,顾采薇便郑重建议四哥,对一个姑娘最大的爱意就是娶她为妻,可以请母妃为他去提亲。
顾采蓟深以为然,兴冲冲出去询问姑娘家住何方以备提亲,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姑娘是富是贫,只想与之相伴终生,像父王母妃那样成为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不料姑娘却不肯说明身份,他耐心等了半个月,又半个月,直到过年都没再见到她,姑娘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直到务丰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宫中大宴,顾采蓟在亮如白昼的盏盏繁灯映照下,看清楚了难得出席的准太子妃面容,正是心爱又失踪的姑娘,一时间呆立当场。
他的心里则如同猛虎下山,躁动不休。
第94章
柳妃被曾经的曹后压制了好多年,尤其在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尤甚,她本身又是张扬活泼的性子,早攒了一肚子脾气。
好容易皇上对曹家开刀,曹后闭宫不出,宫务回到了柳妃手上,她便每日都兴兴头头的。
务丰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天气寒冷也不影响柳妃要大办上元夜宴的念头。
她将除四公主之外的大公主到五公主都请了来,诚王一系人员、宗令等人,其余高官重臣、内外命妇举家前来的更是不计其数。甚至将很少以准太子妃身份露面的邢二姑娘也请到场。
于是御花园里,场面极其热闹宏大,灯市如昼,香风隐隐,酒香菜味交相辉映,宾客们个个华服丽裳,好一幅盛世美宴图。
在皇上宣布开席后,大家先是轮流向帝妃敬酒,对着柳妃不忘夸赞云王贤名远播,举杯遥祝云王、顺带封王在外万事称意。皇上另一侧的太子坐立不安,后来更是像陷入暗影,无声无息。
渐渐宴到半程,众人离开坐席相互交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穿插来回,坐在上首的务丰帝觉得又眼花又嘈杂,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想提前离席了,转头以目光寻找太子,准备令太子撑好下半场。
太子却不在坐席上,皇上晃晃半醉的脑袋,放眼打量,隐约看到太子站在不远处的一位年轻姑娘席前,那仿佛是邢丞相家的孩子?
哦哦,自己为他们指婚过,务丰帝抬手揉揉眉心,太子是该好好寻求岳家支持了。要不然几无羽翼,看来这孩子是开窍了。
皇上这颗心还没等完全放下,却见那边的姑娘募地起身,挥开挡在身前的太子,一手拎着大红色满绣金罗裙裙角,一手胡乱擦着脸颊,像是抹泪还是什么?
她碎步却急急走到边角的御林军队列中,目标准确地拉住最前面一身甲胄之人的手,两人推拉几下,到底一同走到自己面前,双双跪下。
务丰帝心下有不好的预感,脑边青筋一个劲儿蹦跶,他眯起眼睛看向下首,男子正是自家侄儿顾采蓟,这孩子今日没有以平郡王身份安享宴席,而是尽心尽力带队四处巡逻、值守宫廷,务丰帝还想着明日赐予厚赏呢。
携手跪着的二人男英气女秀美,却是未来的堂叔嫂关系。
诚王府和邢丞相府人后知后觉、发现有异却阻拦不及,有人想着闪躲避祸,有人站到附近表达对亲人的支持,比如顾采薇,她眼神灼灼地看着四哥。
宾客们个个人尖子,纷纷沉默下来,悄悄回到坐席,紧盯着场中孤零零长跪的男女,像是即将见证什么了不起的事件一般。
“你二人这是何意?”皇上沉沉的声音传得极远。
女声先说:“皇上,我不愿意嫁给太子!”干脆利落,振聋发聩。
顾采蓟紧了紧掌中素手,止住心爱姑娘言语,自己向皇伯伯深深叩首三次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启禀皇上,臣想求娶邢二姑娘为妻,求皇上指婚。”
一片哗然之声响起,宾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邢丞相装模作样喊着「快把姑娘扶回府去」的声音格外明显,其实他不过是在等着皇上的决定。
诚王太妃在长媳张氏的搀扶下走到女儿身旁,一同注视着挺直胸膛、跪立当场的幼子。
诚王府的三个女人心都吊了起来,顾采薇暗暗掐着掌心,甚至屏了息。
务丰帝用目光逐一看过诸人,并没有找到太子身影,不知道这孩子躲到哪里去了。
更重要的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他亲自指婚的准太子妃当众说过这般惊人之语,众文臣武将、众贵妇脸上,完全没见到一分为太子鸣不平的神色,多是瞧好戏的样子。
太子完全没有威望。没人想要守护他的利益、他的准妻子。
皇上闭了闭眼,到底明白大势何在。他能指定谁来当太子,但是又怎么能左右人心向背呢?
就在这一刻,务丰帝深刻认识到自己老了,新君是谁,完全不是自己说了算就够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正是佳节喜事,天佑我朝,吾皇福泽四方,臣斗胆先行贺喜。”
郑国公观察一阵后,先行出声定调,仿佛他完全不知道那女子是准太子妃一样。
脑筋转得快的臣子们,已经有附议的了。
皇上感觉袖口被扯动,看到太子不知何时钻到了自己身前,满面泪痕,只会低声喃喃喊着「父皇」,再无第三个字眼。
实在太不成器了!
皇上拽回衣袖,努力振作精神,哈哈笑出两声,却勾起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惊得众人再次鸦雀无声。
然后他在柳妃拍抚下缓过气来,撑着最后一分体面,顺应着臣子们,说道:“郑国公说得有理,众卿说得有理。孩子们两情相悦,确实应该成全。朕即日赐婚平郡王顾采蓟与邢家嫡次女,礼部尽快操办起来吧,咳咳咳。”
又是一顿猛烈咳嗽,皇上自觉话已说到,挥挥手示意宴席继续,他则径自离席,后面是跌跌撞撞跟着的太子。
邢丞相变脸能力堪称一绝,这就笑吟吟地凑到诚王太妃面前,笑称:“小女高攀了,微臣有幸与贵府结为姻亲,深感惶恐。”
诚王太妃在场面上从不落下风,自然接过话,挥手召开顾传,邢夫人也凑过来,两家子谈笑风生,再没人提准太子妃一事。
顾采薇悄悄看向方才还是全程焦点的四哥和邢二姑娘,他俩相扶起身,悄悄躲闪着众人眼光,避进阴影处,好像去说私房话了。
顾采薇一直提着的心才落地,甜甜笑容绽开来,第一反应是想分享给柳庭璋,我四哥得偿所愿了,我要有四嫂了!
单纯为亲人开心的顾采薇此时暂且没有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指婚背后的深远意义。
直到深夜回府,她与徒弟在纸上细述时,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郑国公主动推波助澜的用意。
当众丢掉未婚妻子和有权岳家,太子彻底没有依仗了!皇上也不会再为他指婚了,明明显显的接不住、不值当。
云王一派再麻烦顾采薇传话,背后又使一些劲道自不必细说。
正月二十刚刚复朝开印,在大家心照不宣中,皇上接连颁布三道旨意,其一是废后,将曹后数落得一钱不值,其中还提到她编造胎梦欺君罔上,据说是身边老嬷嬷揭发的。
这就同时夺去了太子嫡出身份,为第二道旨意做出铺垫,最大程度减少了酸儒反对的声音。
其二是废太子,将三皇子封了个边远亲王,比封州更是不毛之地,也算是让他避免新君猜忌吧。
其三便是另立太子,正是众心所盼的云王——顾珩,即日派官员前去宣旨,迎太子回京。
不过鉴于三皇子借日所生的故事已经证伪,这次册立太子的圣旨里只字没提胎梦一事。
只有顾采薇知道,顾珩真的是衔星而生,玉衡星君生来就是帝王的命格,她终于不再为太子是别人而暗自困惑了。
天庭同僚以较小的波折成为储君,没费一兵一卒,没有大动干戈有伤功德,她衷心为之祝福,更盼着随侍云王身侧的柳庭璋,能够一同上京来。
——
云王一派在正月二十当日,就在柳庭璋的异能帮助下,知道了改立太子一事,自然欢喜不已,顾珩悄悄让妻子收拾行装。但是明面上,他们应该是等宣旨官到来再做反应的。
因此,顾珩携妻和相关人马在云州接了旨,再一路煊煊赫赫、车马仪仗齐备地回到京城,已是二月末的事情。
从南到北,他们仿佛乘着春意一同踏进了京城,让人们感觉到,新的气象这就来了。
其来有自,京城里,务丰帝正月颁布了几道旨意后再次病倒,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一大口一大口的血痰来,自然罢朝多日,臣子们才对太子更加翘首以盼。
御医们日夜守候缠绵病榻的衰老帝王,各个心底叹息,明白回天乏术。
虽然苦汤药还在不停地呈上,然而为首的御医悄悄向柳妃请罪,直言皇上郁结于心、内邪入侵、得了肺痨,只怕就是这一两月的时光了。
柳妃有些慌神,找到父亲柳老入宫商议,最后严命御医们好歹吊着皇上的命,至少要到太子入京之后。
有了这样的明示,御医们自然知道如何行事,短期起效然而长久伤身的药用了起来。
果然,新太子顾珩第一日入宫谢父皇隆恩,接过太子宝册、印玺,群臣颂赞一片。第三日,务丰帝就撒手人寰、宾天而去了。
理所当然,太子顾珩在先皇灵前继位,是为新君。
其时三月初一,新君仁孝,追思先帝,宣布今年沿用「务丰」年号,依然记为二十六年,来年再行改元。所有人依然清楚地知道,万象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