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庭璋自然听从郡主夫子的。此时面对皇上质询,只能咬死不说,解释道还未提亲,不好伤及姑娘闺誉。
皇上只得作罢,挥挥手放柳庭璋离开,不忘留下一句:“待日后,朕可要好好瞧瞧,柳卿会娶哪家贤妻。”
柳庭璋再次谢恩,出宫而去,然后便依从早就定下的安排,与同乡进士一起动身返乡、告慰父老。
他又是一路上的领头人,这回有状元名头在身,相应的,路途更为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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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序入深秋,守在息县的秦秀才和孟氏虽然早就知道儿子考中了状元,还是十分惦念,终于在这日接到了衣锦还乡的柳庭璋。
一家人团聚,多少欢乐自不必多说。
接下来,柳庭璋应和着州府、县城两层的官员、文人应酬,觥筹交错,衣冠楚楚,何等花团锦簇、热闹喧腾。
他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大家都愿意多看两眼未及弱冠的状元,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礼部给这批新科进士的假期并不短,只要求他们年底前到各处上任即可。
柳庭璋与另一名住在州府的秦姓同年都受封京官,约定了腊八后一同动身上京。因此他可以在家中住将近两月之久。
一家人碰头商量今后三年如何安排。那位秦进士将带着家小上任,已经提前安排下人进京租赁房屋。然而以柳庭璋家中财力,要举家迁居入京十分勉强。
秦秀才说自己抛不下私塾里的学生,孟氏要从夫更怕给儿子添乱,二老便决定还是住在息县,柳庭璋独自上任。
柳庭璋闻言有些发急:“爹娘,儿子还等着你们帮我去提亲呢!”
第103章
迎着爹娘惊愕的眼神,柳庭璋在息县家中,细细解释自己如何对信二哥的妹妹心有所属,也就是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幼薇郡主。
虽然在自己心中,郡主也是云上月、海底珠,然而窈窕淑女思之如狂,柳庭璋还是拜请双亲为他上京,到诚王府去诚心诚意地提亲试试。
他费尽口舌,百般劝说,打消二老的种种顾虑,直到时间不知不觉进了十一月。
好容易说通父母,柳庭璋接到了皇上密旨,安排他到封州去关注封王举动,及时告知幼薇郡主,以便朝廷应对。
柳庭璋只好放下自身事务,拜别双亲,告知秦进士自己不能与之同行,快马加鞭赶往封州。
一等安顿下来,他便与顾采薇纸笔沟通,一是报平安,二是询问为何有这么突如其来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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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一批进士新瓜蛋子要上任,官场会有变动、会进新血本来是大事。但是比起皇上骤然向封王发难来说,又不值一提了。
腊月初八,隆冬时节,京城人士还没盼到瑞雪,先等到了皇上召封王入京受审的消息。
这下子像是炸了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皇上一直以慈和宽厚形象示人,尤其是今年沿用先皇年号的仁孝之举,备受百姓推崇。
但是皇上突然向自己兄长开刀,大出众人意料,谁都是不明所以,官员更有当廷劝阻的。
直到信郡王顾信上朝,出面告发封王当年害死自己三弟顾值,举朝哗然。
其实,皇上顾珩在八月就收到了信郡王顾信呈递的封王罪状,早存心间,想着等来年自己根基稳固了,再与封王算账,拔除这颗毒瘤。
结果,封州府台以及他安插的密探先后传回信来,说是封王开始插手军务了!
这不是老虎头上拔毛么?封王其心可诛。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便将柳庭璋调配到封州,配合着封州府台,向京城一日一报封王动向。
幼薇郡主因此每日入宫,在柳太后、郑皇后处各打个照面全了礼数,便向堂兄皇上汇报柳庭璋传来的消息。
皇上待万事俱备,确信自己的人马能控制住封王,不会横生枝节,便再不忍耐,下旨令封王入京受审。
期间,诚王府里的人对此有所不解,却明智地没有多问一句。
五公主跳出来在御花园阻拦过顾采薇一次,开口嘲讽薇频繁入宫邀宠、谄媚等等。
可是皇上在殿内久等堂妹不至,亲自出来找寻,正好遇上这一幕,当场大怒,呵斥五公主禁足反省,顾采薇还未等自己发力便发现事情解决了,颇觉好笑。
这天她循例说完柳庭璋传来的封王动向后,状似无心地多问了一句:“皇上,五公主为何尚未定亲呢?”
皇上正在聚精会神研究顾采薇带来的情报,脑子里转着的都是下一步如何遏制封王,猛一听问话还愣了下,未经思索脱口而出:“还不是她高不成低不就。看上了状元郎,结果人家心有所属,她在宫里同朕闹也没有用啊。”
顾采薇已经在与徒弟字纸沟通中知道了,柳庭璋当着皇上说过心有所属,此刻再次听到还是觉得一股蜜意涌出。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可惜柳庭璋办事在外,暂不能上门提亲呢,也不知母妃知道后会有什么想法。
顾采薇沉浸自己思绪中,没发现皇上放下了手边折子,恍然大悟一样看着眼前的堂妹。
不论是说容貌身段,还是气度内蕴,顾采薇都胜五公主多矣。即使五公主是亲妹,顾珩都要承认这一点。
他将若干细节都串到了一起。他到诚王府与堂妹恳谈,得知顾采薇和柳庭璋隔空沟通多年。然而几无见面,听顾采薇话音,还以为两人不算熟络。
柳庭璋打马游街第二日就到诚王府拜访,顾珩听下人禀告像是去拜会信郡王。
其实不然吧?一个窈窕淑女,一个好逑君子,又有天降奇缘,以柳庭璋异能形式展现在自己面前,助力争到帝位,如今又帮自己看住封王。
横看竖看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柳庭璋说的心有所属,必然是顾采薇了。为何还不告诉朕呢?
顾珩一直看着顾采薇,直到顾采薇回以不解的目光,皇上才问:“薇薇也不小了,为何尚未定亲呢?”
顾采薇犹豫一下,说得半含半露:“已经有眉目了,劳皇上过问。”
顾珩像是神来一笔地说:“你方才将柳卿的消息传递给朕,十分及时,用处极大。关于柳卿,他心中女子是谁,你可有眉目?”
顾采薇低下头来,露出白皙柔美的脖颈,她猜到皇上这么问的用意了,默然不语,就算是默认了。
顾珩拍掌一笑,被兄长封王一事带累得沉郁许久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说道:“你们两个,瞒着朕做什么?待柳卿回京来,朕便为你们赐婚吧。他做不了驸马做郡马,也是我顾家人了。”
顾采薇闻言摇头,知道堂兄不同于皇伯伯,听得见去反对意见,便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话语,告诉皇上说:“请皇上恕罪。臣妹有私心,希望他是出自本心与我结亲,而非一纸令下不得不从。”
言外之意,顾采薇不希望被赐婚。
顾珩有些诧异:“柳卿对你的用心还不够明确么?他都截断朕的话,婉拒了公主。”
“不,这时我们年轻情浓,他冒犯天颜,也不会因此迁怒于我。一旦经天子赐婚,以后万一有什么变故呢?臣妹不好出口和离,他更不能违抗圣命,届时才叫相互煎熬。”
顾采薇前一句说到情郎还是柔情蜜意,后面分析起赐婚的弊端却冷峻无比。
顾珩不太明白堂妹从何而起的未来之忧,劝说了几句,见顾采薇不改初衷,也不强求,毕竟他又不是非要逼着两人成婚,改了口风道:“那朕便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顾采薇打蛇随棍上,说道:“臣妹上有母妃做主,自要等他提亲再议。倒是另有一事想请皇上恩准。”
顾珩挑眉询问,待得知是堂妹想开办书院。虽说不太合朝廷规矩,还是二话不说准奏,并说待封王事了,他为顾采薇的书院赐下牌匾。
之后一日日过去,便到了腊月初八,皇上一道旨意发往封州,令封王措手不及。
听说是顾信首告,封王气恼不已,他相信关于顾值的事情必是个悬案,无据可查,便安排亲信们四处散播顾信的谣言。
在苦思冥想了两日后,封王想着入京也能有惊无险,还能下下新皇的面子,便摆出一副受冤极深的样子,带了精干手下,招摇入京。
随着封王入京,京城逐渐传开一阵风声,有人说信郡主是记恨先皇当年贬他为庶人,把怨气洒在昔日好友封王身上,信郡主已成疯狗。
有人说新皇心胸狭窄,容不下安分守边的兄长,非要挤兑抹黑,有人说新皇偏听偏信,一味依靠信郡王、平郡王这对同胞兄弟,令宗室齿冷,等等如此,不一而足。
顾信听闻,在府中冷笑,好大一盆脏水。封王恐怕忘记了,他流落江湖那几年以什么为生,正是薄薄的上下两片嘴皮子!
顾珩连先皇年号都不改,就是为了经营个好名声,结果兄长封王人还未入京,口舌是非都给自己编排上了,顾珩在宫里听到密报险些气个好歹。
不过很快他就不气了,顾信入宫求见,将自己引导民众声音的计划一一奏明,顾珩拍案叫绝,支持顾信大胆去做。
说来不过是以力破巧。封王令人传播的流言只是奔着人心阴暗而去,缺少事实依据。
而顾信在皇上支持下,先是找书生们编排了一批话本子、戏本子,内容是回顾了封王做大皇子时的不当之事、在封州鱼肉百姓的恶行,有理有据,妙笔生花。
同时顾信悄然培训了一批说书人,亲身示范,舌灿莲花,把他们撒出去,迅速占领民间舆论场。
官员、百姓听着津津有味,口耳相传,逐渐将封王传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坏蛋,连吓唬小儿都说:“封王要派人来抓你了。”
封王营造自己冤屈的声势,很快以失败告终,他尚且以为自己裹挟了民意。
等他在大殿上,梗着脖子质问新皇说自己何罪之有时,发现满朝文武无一人声援自己。
不论是嫡亲的岳父邢丞相还是与自己悄悄书信往来的昔日大皇子党,待他看过去有人还回避视线,封王终于意识到,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感受到了迟来的慌乱,迅速转变面孔,涕泪俱下向弟弟顾珩请罪,说自己错在不够恭谦,以后一定改,求皇上放自己一马。
皇上却质问他,你还记得枉死在你手下的直亲王么?
封王一时想不起直亲王是谁,只知道连连否认,得到顾信和顾采蓟的怒目而视。
皇上吩咐有司出列,原告信郡王顾信与被告封王顾瑾俱在,令有司查审封王杀害直亲王顾值一案,以及顾瑾在封州犯下的诸多恶事。
有司领命,封王被当廷去冠,押入天牢。
第104章
皇上态度明确坚决,有司也不是吃素的,奉着皇命雷厉风行,按照顾信提供的系列确凿证据,一部分人去尘封的大皇子府查案,一部分人到封州实地勘察,负责官员时不时提审封王一一对照。
封王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入京的,皇上在第三日的朝议上严令有司稽查,他们连正月都没过,就为了封王一案忙到团团转,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底,官府重新开印,他们认定了封王罪行,写成案件陈词上报朝廷。
对了,新的一年万象更新,顾珩在礼部送来的年号中,挑中了「象新」,这便是象新元年了。
象新元年正月,皇上令奉旨翰林柳庭璋当廷宣读有司奏报。
众官员悄悄打量着新官上任的状元郎,听着惊天动地的封王罪状,心内感慨万分。
柳庭璋声音暗哑低沉,但是吐字清晰,而且殿内众人屏息以待,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侵占百姓良田、勒掯官员、强占妻女,已经骇人听闻了,量刑最重的还是他杀害亲王一案。
封王当年还是争位有望的大皇子,怎么失心疯了去杀害堂弟顾值呢?真是令人想不通。
更可恨的是他不知道把人家尸首怎么样了,居然找寻不到,害人尸骨无存,实在罪大恶极。
幸好天理昭昭,既有陪他犯罪的两个下属反水指证,还有顾值当年贴身小厮死在他大皇子府,又找寻到了封王专属的鞭子、匕首,埋藏得那么深也没用,其上血迹暗沉,封王解释不出来。
他前一日还咬定顾值的死与自己无关,后一日又说自己做了梦,在梦中被什么天玑星君百般惩处,终于承认了自己杀亲。
杀害郡王已是死罪,更何况封王他杀的是经过死后追封、与他同品同级的亲王。
再加上其他恶行,有司依律提出,封王顾瑾罪不可赦,该褫夺亲王封号,家产罚没,凌迟处死。
皇上念及顾瑾是自己亲兄,罪不及封王妃及其子,改判为:
顾瑾废为庶人,不日斩首,死后不入皇陵,其家财三成归封州百姓,弥补他造成的家破人亡,三成归苦主诚王府。
其嫡子按照皇家降格最低标准,封为伯爵,另立一支,奉养其母。
皇上判罚一出,官员们山呼响应,直赞吾皇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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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王太妃在子女们的簇拥下,遥遥观望了庶人顾瑾被斩首的过程,终于痛哭失声,哀悼自己再也回不来的三子顾值。
顾传和张氏在府中侍奉母妃,顾信、顾采蓟和顾采薇兄妹三人则去往皇陵,告慰亡灵。
正月末,城中喜气未散,一路行来,顾采薇从马车窗向外看去,街市喧闹,行人带笑,还有炮仗残留的红衣碎屑,越往城外走越冷落萧条,直到皇陵附近,方圆十里不许百姓居住,由守陵军士护持。
拜过父皇,三人前后走到顾值墓前。看着肃穆整洁的顾值衣冠冢,顾采薇不禁紧了紧肩上的兔毛出锋斗篷,以抵御山间林木的阴寒气。
下一瞬,她随着二哥、四哥双手合十,向三哥盈盈拜下,心中默念,三哥,天玑星君,想必你在天庭亦知人间事务,我们为你报仇了,顾瑾已经身死。我信顾瑾说的梦中被惩一事,多谢你,才能在人间给他定罪。
我始终记得你说过的,在凡间从心而为,过好自己这一生,就是最好的修行。
顾采薇唇齿微动,不出声音,将北斗七星的近况一一说明:
玉衡星君顾珩登上了帝位,启用新年号,他的修行想必是利国利民。
登位前的兄弟相争、如今铲除手足既是他的魔障,也是他的破执,对不对?
大哥天枢星君,依三哥你所言,在天庭本是最老成最护众的,今生在世却安于大嫂身后,在妹妹看来并没有担当,是否也算一份修行呢?
二哥天权星君,少年经历从郡王到庶人的跌落,背着丧父丧妻两重心结,即使眼下重得郡王称号,他还是热爱说书,今后说不定成为传奇的说书郡王,何尝不是特立独行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