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便暂且压下了心思,专心为儿子将定亲六礼办理妥帖,她也不忍心委屈了花容月貌、金尊玉贵的幼薇郡主。甚至常常觉得这般高贵姑娘要嫁入自家像是做梦一般。
官员们下一个休沐日是三月十五,沐春而归的日子。京城天气一片晴好,适合踏青,不过高官新臣各有去处,纷纷赴午宴,有的去参加新皇眼前红人柳庭璋的二十岁及冠礼,有的赶到诚王府为龙凤胎顾采蓟和顾采薇十七岁生辰庆贺。
柳家小院虽说是新租下的,孟氏能干妥帖,打理得极为齐整,今日来宾人多,虽说紧促了些,但是年轻人居多,没人为此介怀。
众人都兴致勃勃地祝贺柳庭璋及冠,调侃他人生几大喜要逐一实现,大登科后小登科,结亲人家又是京中出名的美人儿幼薇郡主,实在让人艳羡。
程尚书为柳庭璋都能做男方媒人了,关系亲近自不必说,便当仁不让,主持了他的加冠仪式,为他取字「半圭」,正是从《说文》里摘选的「璋」字的释意。
同朝进士、年轻官员们便纷纷「半圭」、「半圭」地称呼起柳庭璋来,以示亲近。
秦秀才和孟氏做为父母主家,克服心内对于当官的恐惧,尽力热络招待一屋子的贵宾们,精心整治出的一道一道云州特色饭食,让许多人直呼新鲜好吃,让程尚书和云州新官大叹地道,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京城靠近皇宫的这端的诚王府,花团锦簇、车水马龙又是另一番景象。
宾客们则从主家处知晓了顾采蓟与顾采薇都将在下半年成亲,一个与高官邢丞相结亲,一个与新贵柳进士结缘,纷纷恭贺不已。
按照诚王府的惯例,平郡王成亲后应该还是住在府中,一如他二哥。只是出嫁的女儿呢?
柳进士的家底子薄,如今在京租赁院子居住不是什么秘密,便有好事的人悄悄打听,郡主成婚后住在哪里、是否要养婆家等等琐碎事务。
午宴前不多时,皇上圣旨发来,一是祝贺自家的堂弟妹生辰赐礼,二是明确要从诚王府郡主院落那处划出一块地来,建成幼薇郡主府供新人居住,另补诚王府一块紧邻的地皮,将形成诚王府与郡主府隔墙相邻并立的格局。
众人纷纷咂舌,彻底感受到了皇上对这家的恩遇。虽然不明白为何要拆了诚王府的一部分,不过不妨碍他们祝贺得更加热情洋溢。
只有顾采薇知道,皇上是为她保留教室那间屋子,才作出这等非常规的安排。
皇上早就分别对他俩说过,指望着将来派柳庭璋巡视各地,他们小两口隔空相连,为朝廷传信效力呢。只是可怜工部要头疼紧赶紧改造建府了。
日近黄昏,柳家这处,宾客们在下午逐渐散去,柳庭璋亲自送程尚书回府,秦秀才和孟氏则善后整理院落房屋,等着柳庭璋晚间归来,一家三口再好好为儿子庆生。
柳庭璋从程尚书府邸告辞出门,心思一转,又打马偏向,朝着诚王府行去。
他对于郡主,简直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又想告诉顾采薇自己得的新字,又想问问郡主今日生辰过得可圆满。
他们柳家送给龙凤胎的贺寿礼今日一早就打发人送到了,还得了回赠。
然而此刻他空手上门,说来总是失礼,再者家中二老还等他回转,时间紧迫,柳庭璋便没有去拜会长辈,而是托下人悄悄领自己去了郡主院落,见一面就走。
顾采薇听到丫鬟附耳传来的消息,感觉如同烟火一下子开在心间,又羞又喜。
徒弟之前明明说今日事忙,便不来赴宴的,这不当不正的时点,离晚膳还有一阵子呢,他倒来了。
顾采薇托辞要回院换衣,从母妃和女宾处暂且告辞。出得门来,她不自觉加快步子,想早一点见到情郎。
丫鬟识书不得不跟着追主子而去,手里的薄款披风都没来得及伺候郡主罩上。
临到自家院子的客房前,顾采薇又停住脚步,平稳了一番呼吸,力作镇定地理理云鬓钗环,轻手掸掸衣角裙边,才清咳一声,示意丫鬟推门。
柳庭璋正在屋中静坐,手持一卷顾采薇之前随手放下的游记,看得十分专注。
窗外昏黄暧昧的落日余晖打进来,映衬得一切如梦如幻,猛一看去,顾采薇觉得柳庭璋恍如神仙中人,虚幻的、庄严的、疏离的、慈悲的。
下一瞬,柳庭璋听到开门动静抬头望来,看到心上人拈着裙角进门,不自觉笑开,右侧酒窝浮现,跟着起身相迎,低声口称「夫子」,又是真实的、热情的、爽朗的、英俊的世间之秀了。
任由柳庭璋熟能生巧一般过来拉住自己的手,顾采薇娇嗔看他一眼,软声问:“怎么呼喇喇地跑来了?”
两人坐定,早得到郡主吩咐的丫鬟识理将一小块奶白色的生辰蛋糕摆在桌上,两人之间。
顾采薇便指着它说道:“常跟你提起此物,你今日来得倒是合适,尝尝吧。”
柳庭璋几句交代了自己那边及冠礼的情形,然后依照顾采薇所言,端起生辰蛋糕打量两眼,再看看身边佳人,拈起银匙挖下一勺送入嘴边。
他闭目咽下,喉结滚动,面上看不出喜欢不喜欢。
柳庭璋努力不着痕迹地将蛋糕放回桌上,说道:“多谢厚意,此物十分特别。夫子说过这生辰蛋糕是圆盘形状,待明年生辰,我便能与夫子一同分切了。”
顾采薇噗嗤一笑,调侃道:“是不是觉得太甜?要不然就是腻口?我家四哥极喜爱牛乳相关的一切吃食,按着他的口味,这次生辰蛋糕额外加了些糖粉。待明年我也不做给他吃了,给你做一份清甜适口的,如何?”
柳庭璋笑开,深情注视,轻轻点头,只觉得此刻无比温馨美好,对来年生辰已经渴盼起来。
被他看得羞窘不已,顾采薇低头,正好视线所及是那块蛋糕。
一时顽皮心起,顾采薇伸出纤纤食指挑了一抹奶油,点在对她毫不设防的柳庭璋鼻梁上。
丫鬟们远在门边守着,屋里是两个有情人相伴,本是岁月静好,被顾采薇这么一闹,气氛为之一变。
柳庭璋没想到郡主夫子还有这般孩子气一面,摇摇头无奈地笑说:“你啊你。”嘶哑声音里依然饱含宠溺之意。
顾采薇玩心上来,指挥着柳庭璋说:“笑得大些,恩,再大些,让我看到你酒窝才对。”
然后她不偏不倚地将奶油填进柳庭璋右侧那枚酒窝之中,还要点评一句:“徒弟这模样十分俊俏。”
任由她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柳庭璋乖乖配合,眼里心里只有顾采薇,笑意发自内心,酒窝收都收不回。
——
生辰过后,两人又长一岁了。国子监老师们早就与幼薇郡主说好,待她书院正式开起来,他们要来庆贺。
因此院落收拾齐整、师生各个到位后,顾采薇便选择了三月最后一个休沐日——
三月二十五这日,举办严肃端正的书院开门仪式,广邀名儒大贤、青年俊杰来作个见证。
柳老拄着拐杖来为爱徒撑场,早就到来的柳庭璋上前搀扶,借机悄悄打量自己血缘上的祖父,仿佛从老人家的眉梢眼角看到了自己,一股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柳老知道他与郡主定亲之事,絮絮与他说着郡主从小好学之事,时不时再问柳庭璋几句学问。
柳庭璋侧耳细听,回答恭敬,一老一小间气氛格外和谐。顾采薇闻讯来接恩师,见此一幕又悄悄走开去忙别的事务。
国子监几位老师带着一群官家子弟都来了,与新书院的师生们三五成群聊起来,从科举谈到学问,从国子监招生有限说到书院有益补充。总之是花花轿子人人抬,说得很是热闹。
吉时已到,众人鱼贯进入书院正堂观礼。顾采薇与新请的老师们在最前方一字排开,一人说几句,讲读书明理继绝学、报效朝廷为民生等。
顾采薇虽然因为年轻和女子两点与周遭人截然不同。然而她今日一身柔红色长裙,姿态落落大方,言语清爽朗朗,又有柳老和国子监老师们背书,无人敢小觑于她,以为她只是花架子。
不过,她在国子监的同窗们,出身尊贵不比无权的宗室差,大多二十岁不到,在校被她这个学霸压制,在家被爹娘数落不如女子,早憋了一肚子气。
今日被师长们押来捧场,其中有个特别跳脱的,私下与其他学生沟通好了,要在这次仪式上为难为难郡主,只要不伤大雅料想也无事,他们还能小小出口恶气。
于是,待顾采薇与一群老师们训话完毕,下面数十名十岁到十四岁的富家学子齐声应诺后,仪式本该结束时,这名站在观礼台的国子监学生大声问道:“幼薇郡主,书院色色都好,我等极感佩郡主对学子们的用心。我只有一事不明,还盼解惑。”
这等横生的枝节让大多数人都讶异一瞬。除了相互挤眉弄眼的几个国子监学生。察其言观其行,柳老等人便明白这几个年轻人是要出损招了。
国子监老师即将出言喝止,便听到顾采薇在高台上一派坦然地接招:“尊驾但问不妨。”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那个国子监学生很得意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故意清咳两声,然后把准备多时的疑问抛出:“郡主,你这书院说到底是要教人考科举的。其他老师们好歹入过考场当过官员,但是郡主你呢?从没参加过任何一场科举考试却大言不惭要教授学生,请问底气从何而来?”
他的几个同伴七嘴八舌帮腔:“说得有理。”
“郡主小心误人子弟啊。”
“学子们可要慎重择师才行。”
顾采薇轻笑出声,微微摇摇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顿时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些许的喧腾迅速消散,大家都等着看她听她如何应对。
细软娇甜的女声响起,内容却令国子监挑事学生们一哽:“我以为,我与诸位在国子监同窗两载有余,足够你们了解我学问深浅了。是还想来一次当廷辩义或者命题写文?
再看看是你们哪位垫底?要不然是你们还想抄写辨析我的文章?那次老师布置这等作业,着实让你们辛苦了。”
仿佛被勾起了在学霸支配下瑟瑟发抖的时光记忆,几个走狗斗鸡的华服少年一时无人出声。
顾采薇以为这样的插曲便算是结束了,迎着柳庭璋专注凝视自己的担忧目光轻轻一笑,示意自己已经解决。
没想到,在国子监老师靠近这帮子学生准备劝他们离开时,又是出头的那位逞强重复道:“郡主学问精深,我等自愧不如。不比学问,咱们比比资格。我等终究有下考场、参加科举的那日,郡主此生只怕不可得吧。没有参加过科举便没有资格教人!”
身边人应和:“没有参加过科举便没有资格教人!”
“没有参加过科举便没有资格教人!”
下面二十多位书院新生皆是富裕人家出身,衣食无忧却因门第低微入不了国子监,一个个年纪不大,听凭长辈安排慕名来到郡主书院求学。
他们本是怀着星星眼看着郡主夫子与一众老师,被这样再三撩拨,不禁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其中动摇退学的言语甚至飘到了顾采薇耳边。
对方所言恰是她的软肋,也是顾采薇从三哥梦别那晚醒来,下定主意开办书院却直到现在才招生的原因。
她本想着,自己从国子监以师长认可的优异成绩毕业出身,总能弥补女子之身带来的短板。如今看来,还是会被质疑、被轻视。
一时间无言以对,顾采薇无声叹气,有点点怀疑,自己教书育人的初心在当今这个时代真的行得通么?
柳庭璋在下首第一排站立,看到前方原本神采飞扬的人儿像是被石块砸中一般,低头咬唇不语的落寞样子,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绞痛起来。
共感于郡主夫子的毕生所愿被否定,犹如利刺锥心,鲜血淋漓,又像尖刃切肤,皮肉分离,这份痛楚他感同身受。
柳庭璋自然记得顾采薇与自己讨论过,两人的师徒关系还是不公之于众的好。
不然如何教授、如何往来实在难向世人解释。所谓异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想着自己口口声声承诺过的「考中了要向世人宣扬夫子恩德」,柳庭璋深深凝视了顾采薇几眼,脑中思索了无数内容,行动上一点不慢。
他排众而出,走路带风,心中焦急体现在大步流星上,不过转瞬就走到顾采薇身边,轻轻拍抚女子肩头,唤醒她低落的情绪。
顾采薇眼角余光看到了身边来人,抬头便见到高大英挺的柳庭璋,与自己坚定地站在一起,正眼带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眼眶一时酸涩,本想张口问你上来做什么,刚出言说个「你」字就发现自己声音抖得不像话,又闭口咬唇,深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准备给全场师生学子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柳庭璋见顾采薇打起了精神,便后退数步,当着柳老、国子监师生、书院新招师生这些一众人等,撩袍跪地,向顾采薇行了拜师大礼,口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庭璋有今日,全仰仗恩师!”
顾采薇闻言一惊,看进低处的柳庭璋深情双眼,感受到了他浓浓的维护之意,便心领神会。
既然徒弟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皇上和自家人都有知道二人纸笔隔空往来的了,万一今后有什么风波,总会维护他们的。
顾采薇想明白其中关节,豪气生发,斗志昂扬,在众人讶异地屏息以待中,重新展颜而笑。
红衣美人樱唇乍破,浅绽贝齿,面容含光,眼神湛亮,犹如云消雨霁,飞虹挂天,美不胜收。
她坦然受了未婚夫君的大礼,点点头应下:“也是你自己足够用功,才有这番成就。今后更要为朝廷鞠躬尽瘁才是。”
柳庭璋领命,再叩首:“庭璋一路从白衣考秀才、考举人乃至考进士,多蒙夫子指点,永记在心。谨遵夫子教诲。”
两人这般一来一往,相当于共同承认了师徒之名之实,并且告诉世人,顾采薇有育人之能,眼前就有位成功的例子便是柳庭璋,自然举座皆惊。
要知道,「天地君亲师」,恩师可不是乱认的,就拿柳庭璋这事来说,他当众认郡主为师,有恩于己,今后两人还要结为夫妻,他便绝不能有负于顾采薇。
不然除了娘家会打上门去,天下士子也会认为柳庭璋忘恩负义、背弃恩师,他的清名就会荡然无存。对于追求名留青史的臣子来说,这便是最大的失败了。
柳老他人老眼不老,扫过挑事那侧的少年们,也拄着皇上赐下的檀木拐杖,慢慢走上台去,站在顾采薇身边,不言自明,维护爱徒。
顾采薇向柳老恭敬行礼,低声说:“让柳老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