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梦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那一天,大王的人受命,彻底屠戮巫族。
但巫族大部分的人早就被安排走了,整个庙中只剩下准备赴死的大巫。
乔梦赶回来的时候,士兵开始放箭,焚烧庙宇,要将巫族全部烧死在大火之中。
乔梦费尽心机从地道钻进去,只来得及救下受了伤,奄奄一息的阿涩。
她仔细伪装了,将阿涩装作生病的妹妹,要带着阿涩出城。
可等她们到了城门口,发现城里戒备森严,根本出不去。
大王发布告示,说巫族装神弄鬼,蛊惑人心,骗取百姓钱财,手段阴狠恶毒,罪该万死。
官兵在城中严密追捕,大王下令屠戮所有的巫族,一个都不放过。
有很多无辜的人被抓,也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巫族,被当场斩杀。
大王放任士兵残暴的屠戮,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巫族也不过时大王可以轻易斩杀的奴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越过大王的王权。
乔梦没有办法,只能带着阿涩伪装成乞丐,偷偷的藏在城中最脏污落魄的角落,想等阿涩稍微好一些,再偷偷出城。
好不容易阿涩醒过来,看到乔梦,一时五味陈杂,很难过。“你既然已经走了,又为什么要回来?不知道这样会很危险吗?”
乔梦冷冷的打断她,“危不危险我说了算,你把嘴闭上,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设法出城。”
阿涩看着她苦笑:“我以为师姐厌我至极,巴不得我死。”
乔梦正在擦剑,听了这话,冷笑起来:“我虽讨厌你,可你与我是同门,就算你要死,也该死在我手中,而不是被这些该死的官兵作践残杀。”
乔梦说完,不自在的转身闭眼休息。
阿涩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只是坐起来,抓一把红米,占卜吉凶。
她看着地上的红米,道:“明日午时,我们从西门出去,能有一线生机。”
乔梦闻言,冷哼起来:“你还真是妄自尊大,你的占卜若真那么厉害,怎么会算不到师父的死亡,又怎么会算不到,自己差一点命丧火海,我若是信你,大约要与你一起死了。”
说完这话,她不再言语,乔梦不知道,她的那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阿涩的心魔。
第二日天一亮,乔梦便出门打探消息。
城里的风声依旧很严,她在各个城门转悠了一圈,发现一个比一个森严,根本逃不出去。
无奈之际,乔梦决定听阿涩的话,两人午时去西城门试试。
官兵的口子越发缩紧,她们已经藏不下去了。
阿涩与她一起,装成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乞丐,一前一后到了西门口。
她们看着门口戒备森严的士兵,乔梦忧心忡忡。
眼看时辰快到,士兵开始交班,乔梦便想硬闯。
阿涩却拉住她的手,让她再等等。
乔梦犹豫,瞪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几个贵族子弟忽然骑马而来,冲到西城门口,要出城游玩。
士兵为难,拿出大王的命令阻止。
打头那个公子,狠狠抽了他一鞭子,“瞎了你的狗眼,竟然认不得本公子。”
侍卫长看见那人连忙上来赔罪,“公子延恕罪,小的一会儿就教训他,你们这些废物,还不快挪开路障,扰了公子的雅兴,砍了你们的脑袋给公子赔罪。”
手下人一听是大王的公子,哪里敢冒犯,立刻方行。
这些人大摇大摆的离开,而阿涩她们趁着这个空隙,跟在他们的仆从身后,离开了西城门。
两人一出城,就往小道上去。
可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城外遭遇一队士兵。
这些人,是专门搜捕躲藏的巫族。
此时刚刚擒获了几个巫族,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准备回去邀功。
为首有个人,恰恰认得人的阿涩。
说来实在可笑,那个人之所以认识阿涩,却是因为阿涩曾经施咒布药给城里的百姓治病。
阿涩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她的善举,而引来杀身之祸。
乔梦不管不顾,拖着阿涩一路狂奔,说什么也不肯丢下阿涩,眼看那些人追过来,硬是将她们逼到绝处。
阿涩忍着痛苦道:“你逃吧,去找郑容,他一定能庇护你的。”
乔梦:“闭嘴,不要再跟我提他,他就是个骗子。我既带你离开,就是死,也要死在你前头。”
“哈哈哈哈哈,小娘子,慌什么。你们如此年轻貌美,我们怎么舍得杀你们?”那些士兵将她们团团围住,眼里露出淫邪的目光。
阿涩就算不懂,也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
她开始害怕,自己的占卜难道真的错了,这里不是生路,而是死路?
乔梦对那些人厌恶极了,提剑就与他们打斗在一起。
那些人不屑,以为乔梦不过花拳绣腿,谁知乔梦三两下,便凶狠杀了一人。
这些人这才恼羞成怒,凶狠攻向乔梦。
乔梦很快败下阵来,她逼着阿涩逃,可往哪里逃,身后便是悬崖呀!
第142章 前世3
阿涩是眼睁睁看着乔梦被杀死的,利刃穿过她的胸膛,鲜血溅在阿涩身上,糊了阿涩的眼睛。
那一刻,满目间全是血染的红,所有的一切,都是地狱。
乔梦的死,成为她永远的噩梦。
乔梦临死前,大嚷着让阿涩赶快逃,可阿涩站在悬崖边上,像是失了魂的傻子,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报应,都是她的报应,是整个巫族违背天意的报应。
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提着带血的剑,一步一步走近阿涩。
阿涩跌坐在原地,头也未抬,不闪不躲,就这样静静等着他到来。
杀了她,如果这就是因果报应,她只想立刻结束这种痛苦。
乔梦绝望了,想要拉住那个人的腿,可她只抓住了眼前的杂草。
眼看利刃就要挥下,一切都将结束,一只箭破云而来。
那个想要杀掉她的士兵,在她面前重重倒下。
随后好几个士兵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利剑夺了性命。
“阿涩,阿涩,你怎么样?”
谢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涩抬起沾血的眼,看看谢元,又看看倒在血泊里的乔梦,嘴里发不出声音来,最后倒在谢元怀里。
等到阿涩醒过,却来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她起初以为,是天黑了,摸索着想要起身,寻找照亮的火烛。
可谢元见她跌跌撞撞,忙从洞口跑进来,丢掉手中的柴火,将人扶起来,“你怎么了?是腿上受了伤吗?”
听到谢元的声音,阿涩顿了顿,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试探问他:“外面天黑了吗?”
谢元点了点头:“是,已经天黑了。”
“你为什么不点火烛,这是在哪儿?你是怕我们被人发现吗?”
阿涩这样问,目光却看着燃烧的火堆。
谢元心里惊骇,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阿涩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笑了笑,自嘲:“我看不见了,对吧?”
谢元心疼,忙安慰她:“应该只是暂时的,你的眼睛没有受伤,你是巫,一定知道怎么治好自己的病。你需要什么药?我去为你寻来,一定治好你的眼睛。”
阿涩摇摇头,摸索着,慢慢坐了下来。
见她不说话,谢元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低头生火,开始烧烤打猎来的兔子。
剥了皮的新鲜兔子,在火上串了木棍烧烤,发出阵阵的香气。烤的外酥里嫩的兔肉被塞到阿涩手里:“你睡了一天,一定饿了,先吃过东西。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能够治好你的眼睛的。”
阿涩接过他手里的兔肉,触摸到有些粗糙的树枝,并没有着急吃东西,反而问他:“我师姐,她怎么样了?”
谢元遗憾:“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你放心,我将她好生安葬了,等你的眼睛方便,我便带你去看她。”
阿涩却平静摇头:“不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她的沮丧从骨子里透出来,谢元明白这种感受,很绝望。
只听阿涩道:“我自以为巫力强大,占卜之术便是师父也要敬佩三分。仗着这力量,我算出我们能够从西城门逃出来,却偏偏没有算到,会遭遇这样一场追杀。师姐说的对,我妄自尊大,愚蠢至极。”
阿涩越是平静,谢元便越是害怕。
他走过来握住阿涩的手,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阿涩:“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也很绝望。你经历过的一切,我也经历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痛苦。可是阿涩,你相信我,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弃,就总能想到办法解决问题。”
柴火依旧在燃烧,干枯的柴枝因为这火焰,被烧得啪啪响。
阿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谢元看着她,也不敢多言。
直到阿涩抽回自己的手,开始慢慢的吃兔子肉,她吃的很慢,很细致。
谢元以为她吃东西,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松了一口气,也安静的吃兔子肉。
只有阿涩自己知道,她与谢元是不一样的,谢元的灾是无妄之灾。他本不该遭受这一切,正因为自己的一个举动,害得他家破人亡,而自己因为帮助师父做了错事,所以才有此报应。
如今,她不仅看不见了,也感觉不到巫力了。
她将所有的苦涩吞咽掉,食不知味的吃完一条兔腿。
见她如此平静,谢元小心翼翼问她:“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听说如今大王下令,要剿灭所有的巫。你若是没有别处可去,不如跟着我走。若是你有合适的去处,我送你一程。”
阿涩却反问他:“你如今在何处落脚?做些什么?”
他临走前,说是要去寻找出路。
谢元道:“我如今落草为寇了。”
这个答案让阿涩十分意外,从前的谢元,是极为憎恨这些盗匪的。
朝廷的人可恶,可那些落草为寇的盗匪抢劫百姓,同样可恶。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谢元会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谢元却很坦然:“你还不知道吧,边界起了战事,吴国打过来了,老百姓吃不上饭,逃亡的逃亡,自求出路去了。我在外游走了一圈,遇上一位高人,他收我为徒,教我道义,我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
谢元:“不管未来如何,对于眼前的我们来说,推翻大王残暴的统治,或许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听到他说的话,阿涩茫然了。“我曾为大王占卜过,他的命数将尽,很快会有新的王出现。不用你们做什么,他的统治也将结束。”
谢元问:“你所言,可是他会死在一个少年刺客手中。”
阿涩愣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当初少年刺客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只怕早就透满了风声,大王会死于一个少年刺客之手。
这消息瞒不住,那消息从何而来,当然也瞒不住。
如此说来,谢元大约已经知道,是阿涩的消息,导致了他家破人亡。
阿涩苦笑,“没错,是我把少年刺客的消息,告知大王,这才引来了朝廷的官兵,灭了你谢家一门。算起来,我才是导致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你若想报仇,现在就可杀了我。我对你们谢家的亏欠,万死也难以偿还。你若还是不能解气,便将我凌迟处死,将我挫骨扬灰,只要能偿还这罪孽,我都愿意。”
她不过区区一条人命,可惜谢家是一百多条人命,这孽债,她是还不清的。
谢元看着面前平静等死的少女,一时难以言喻。
当他在城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跟阿涩有关。
否则阿涩不会来的那么巧,三番两次的救他,自己与阿涩不过两面之缘。她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费尽心机,三番两次的将自己从死亡与绝望边缘拉回来。
他起初自作多情的以为,这个姑娘对自己有爱慕,如今想来,都只是愧疚罢了。
他苦笑,看着失明的阿涩,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恨过你,真真实实的恨过你。可你三番两次救我,我早已对你动了情。这情感如此复杂,让我痛苦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让我明白。真正让我家破人亡,让所有百姓痛苦的。不是你的预言,而是那个骄奢淫逸,暴力狠毒的大王。
他早该死了,可他贪恋人间,利用手中的权势,害死了无数的无辜之人,就为了给自己续命。你以为这是你的错吗?不,没有你,还会有其他的巫,说出同样的话。你不过是苍茫人世间,老天手中小小的棋子罢了。”
阿涩却激动道:“不,不是这样。我算过,若是没有我的那番话,你这一生平安顺遂,你会跟范思瑶喜结连理,儿孙满堂,哪怕遇到战乱,你们也能平安度过,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可因为我这话,你家破人亡了,你与范思瑶的姻缘断了,如今你孤身一人,不知命在何方,这一切都与我有关,我不是无辜的。”
她止不住哭出来,愧疚让她坐立难安。
她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宽容,只需要别人的指责,唾骂,怨恨,责怪。
唯有受害者的愤怒与报复,才能让她心中的愧疚得到消弭。
可谢元却怪不了她。
他很想宽慰眼前的阿涩,但他此时说什么,好像阿涩都不会好过。
谢元无可奈何,索性站起来走到洞外,静静地坐在洞口守着她。
洞里只剩阿涩一人,她哭泣起来,哭自己的无能为力,哭自己的愚蠢自私,也哭自己死去的族人。
她的哭声隐忍痛苦,甚至不能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因为这样很有可能引来山里的野物,为他们带来危险。
谢元掏出怀里的木头,一点一点的削起来。
不知是做的什么,只是木屑一点点落下,透着谢元的慌乱与不安。
他多么想告诉洞里的这个姑娘,自己真的不恨她。
他们在山洞里渡过了一夜,阿涩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