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是恶蛟的巢穴吧。
“所以啊,不死城被封的这么死,封印后南辞又不知所踪,外界的传言,从何而来呢?你对南辞的恶意又从何而来呢?”
阑珊语气蛊惑:“换句话说,你是恶蛟,还是恶蛟的手下啊?”
不归将拾起的灯盏挡在固定的方位,拿枪围着青年画阵。
他在碧水天的时候就认出那巨怪非同一般,以为是恶蛟的爪牙。
初遇青年,之所以没有当场诛杀,一方面是自己那时的实力不稳,还无法与抗衡他。
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城内情况,需要留着已备不时之需。
“恶蛟的爪牙?” 青年狂笑不止,“路上那么多,你可见识过了。”
阑珊懂了,她就说嘛,一路上简直倒霉的不正常,那些原来都是恶蛟搞出来的。
青年满身邪煞,黑色瞳仁占了大半,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若从侧面看去,恍惚能看到似龙非龙的面貌。
“本来不想让你进来的,怎么…偏要找死?”
看着不归阵成,开始结印。青年却一反常态,开始唠嗑:“龙族是阵法的开山鼻祖,就连南缺的阵法都是从龙族偷学来的,当年的滋味你也体会到了,区区佛修,妄想用阵法困住我?”
青年端的一派肆无忌惮,不见惧怕,反而透出几分桀骜自信。
不归也画完了阵,只见他手中的银色长.枪变为一柄禅杖。
四片月牙状的利刃围拢杖身,簇拥着禅杖顶端。
禅杖尾端圆润,竟似荷花花苞,花瓣重叠,波状起伏,却不失硬度。
不归手持禅杖,重重锤下,阵法随之闪现金光。
佛堂内满地纷乱的符咒漫天飞舞,古旧的符咒纷纷展开,在阵法的金光中焕然一新,受到指引一般,分别落到阵法的不同方位。
来自数百年前的符咒与阵纹遥相呼应,仿佛一开始就是为了等待今日。
南辞是天道认定的佛子,阵法,符咒,佛法的集大成者,他天生就是要修佛的。
不同于单修阵,符,法的修者,而是同修三道,三者融会贯通。
他画的阵,千万年都不会湮灭,不死城的封城阵便是如此。
所以他每到晦月,天地灵气衰退,阵法微弱的时候都要出来破阵。
所以他在得到阑珊莲心的佛力后,破了龙族的封印阵,轻易脱身而出。
阑珊是他的机缘,他却是阑珊的劫数。
阵成后,阑珊才看到这个阵法范围极广,把不归也包括在内。
随后,阵法延伸出一个枝节,居然蔓延到不远处的阑珊身上。
两人对视,阑珊能明显感到不归的惊讶。
可她来不及多问,阵法接触到她的那一刻,阑珊便感到一阵心悸,沉淀百年的愁苦随之而来,淹没了她。
七情郁结,化为心血,上逆咽喉。
阑珊一时丧失五感,回过神来,已泪流满面。再无法克制,咳出满口的腥甜。
这时,佛殿内突然涌出许多傀鼠。与寻常老鼠不同,红眼尖耳,体形像猫,声若女鬼尖泣,扰人心神。
傀鼠,说是鼠,实则是冤魂。
死者身体腐败后,魂魄无处寄托,死物虽容易附着,但无法控制,较为被动。
所以坊间阴沟里无可计数的老鼠成了最好的选择,他们身体小,魂体弱,能轻易侵占,四处移动。
自从入城,他们虽然接触了不少幻阵,从中了解到城中子民的过去,但一直没有遇到怨魂阻挡。
阑珊先前还暗自奇怪……
原来,这满城的怨魂都寄生在鼠类身上,变异成了傀鼠。
他们被傀鼠包围,阑珊很快被冲倒,淹没在鼠群里。
阵法的分支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口,闪着粼粼的金光。
许是为了逃避被鼠群包围的现实,她的意识也沉入这片金光之中。
第15章
再睁眼,周围的场景不再是佛堂,而变成了一座府邸。
府邸正中是片莲池,突兀地坐落在院落中央,像是一个外来客,与此地格格不入。
阑珊看到,莲池中央有座亭台,有名女子每日都坐在那,兀自吟唱:人参合欢,半夏沉香,相思子当归。
不久,又唱道:花开荼蘼,南辞不归,不归,不归,不归……
女子不知枯坐了多少年,唱了多少岁月。
廊外的海棠枯荣,暮去朝来,霜凋夏绿。
满池的莲花不知开了多久,然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全部…枯萎了…
依旧是记忆中的场景,阑珊就站在亭台的对面。
这次她清楚地看到了女子的脸,独坐亭台,日日枯等的人,原来…竟是她自己…吗?
眼前不知模糊了多久,等恢复知觉,好像也不过是一瞬间。
佛堂内的傀鼠仍在肆虐,阑珊置身其中,被踩踏着,拥簇着,被恶心的细舌啃噬着。
阑珊强撑着坐起身,身上被啃噬出许多细小的伤口。
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这些会攀咬的小东西,当年被小蛟咬伤后,也是哭了大半月才停息。
她该怎么办?
当阑珊无助地抬起头,不归正在不停列阵。
用来压制恶蛟的符咒阵法不得已都用来抵抗傀鼠,他却始终没有拔出那柄压阵的禅杖,用它来砍杀。
他离得好远啊……
莲花真是顶脆弱的花,她也…是世上最没用的妖修。
以至于在在这样的时候,她只能噙着模糊的泪眼,隔着数百年的光阴,与他遥遥对望。
阑珊感觉到身体上附着着一股力,原来那阵法的分支,像是绳索一样,拉着他,飞向不归。
到跟前时,不归右手拔出禅杖,迅速化为银枪的形态。左手抱着阑珊的腰,抽身离开。
青年虽被傀鼠刻意避开,身处阵法之中,一时却还无法挣脱。
等到安静的地方,阑珊才真切的感到身边人的温度,抱着不归的脖子,难以自抑地大哭,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
她哭喊着:“不归,不归……南辞”。
南辞才是他的名字。
他们都还在荼蘼山谷的时候,每当南辞离开很久,不道归期,阑珊就会生气地这样叫他。
现在,阑珊再也不想叫他不归了。
她们水里生养的东西,最是能哭。
她化形后就被介鳞带走,以往都是压抑地流泪,从来不在他面前哭。
只是沉默,悄悄地抹眼泪。
这也是她哭的最凶的一次,竟是一下哭晕了过去。
醒来时,阑珊发现自己坐在南辞的臂肘,头正埋在他的衣领里。
日光正盛,刺的她睁不开眼。
这样耀眼的日光却没有丝毫暖意,阑珊感觉像是身处寒冬,冷极了。
封城阵内的昼夜、季节都已错乱。
阑珊半点受不得冻,不禁往南辞怀里凑。
抬头看时,只觉得他的眼里晕开了散不尽的愁绪。
阑珊抬手,轻轻抚摸南辞脖颈上的黑色筋脉。
静止的,冰凉的,没有生机。
她从来没有这样触碰过南辞,以往都是南辞坐在莲池边,轻轻抚摸自己的花瓣。
后来流落在外时,阑珊还读过一首诗。
讲一对夫妻多年未见,重逢时,妻子容颜逝去,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花底相看,一语不发。
只道是,阅尽天涯离别苦,一缕新欢,旧恨却是千千缕。
原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修者少有为容颜老去为难之时,他们没有什么易老,可几百年过去,确实已是物是人非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介鳞,那头恶蛟,狼心狗肺的四脚爬虫。
她自废修为,化莲重修,脑中除了残留的几个片段和南下寻人的念头,一切空白。
原来自己的一魂一魄一直在他那里,顺着阵法回到自己身上,才苏醒了过往的记忆。
看着南辞如今的模样,阑珊不忍心再摸了,只把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问道:“你一直知道是我吗?”
南辞摇头,答道:“刚破开封印时并没有什么记忆,只依稀记得自己是谁,后来在碧水天,遭到反噬。我回去时……”
南辞说到这时,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以为,你没有扛过去。”
“反噬?” 阑珊不理解。
南辞的声音低沉,“你的莲心,很苦,有很多业障。”
阑珊这才想起,介鳞当初逃走时,骗了她的莲心。
后来恰逢她修成人形,天降雷劫。
怪不得,她一个小小的莲花妖化形,会引来九天重雷,原来是介鳞拿她的莲心作恶。
那不是普通的莲心,那是南辞给她的佛珠,说以防将来化形渡劫,届时佛光镀身,可瞒过天道。
是了,自己化形的时候,南辞已经不在了,他还没有看过自己化形后的样子。
就像阑珊也不知道,南辞后来遇到了什么。
自己在寺院莲池修炼的时候,老是埋怨南辞不回来。
想着等他回来后,一定要抱着他撒撒娇,再也不让他出去了,出去也要把自己带上。
可现在,阑珊什么也不敢问。
“让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的。” 阑珊别扭地说道。
南辞的眼角终于带了分笑意,笑而不语。只摸摸阑珊的头,把她扶起来。
很多年前,每当小莲花撒娇生气,南辞都是这样抚摸她的花瓣,安慰她。
所以小莲花总是那么肆无忌惮,无忧无虑。
南辞总说莲花性子跳脱,希望她忘却忧愁,做一朵平凡快乐的花。
他总唤呐,忘忧,忘忧……
忘忧是他给小莲花的名字,就像不归是小莲花给他的名字。
他们彼此之间总归是不同的,不是普通的主人与花朵的关系,阑珊总藏着这点隐秘的欢喜。
他们一同住在寺院,一同住在开满荼蘼的花谷。
可当阑珊真得能化形视物后,看到的却是荼蘼开尽,万物凋零。
所以她给自己取名,阑珊。
南辞是那样温柔的人,想到自己前些天还在心里悄悄叫他妖僧,阑珊又开始心悸。
喉咙的腥甜上涌,她勉力忍着,偏移视线。
这才发现两人方才一直站在莲池边上,此时眼中的景致与梦中一般。
莲池干涸,莲花颓败,只剩莲杆孤零零地立在泥垢中,显然很久无人居住了。
这里不是荼蘼花谷……
阑珊问道:“这里是哪?”
“城主府”
城主府?
阑珊记得自己一直在北地的荼蘼花谷,那里有座隐蔽的寺院,这里却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一直到枯萎凋零都没能离开,她这一路明明是从北方南下的。
突然想起介鳞,阑珊问道:“介鳞如何?制服他了吗?”
南辞摇头:“介鳞处在化龙期多年,只差临门一脚,实力强盛,刚才的阵法符咒术也只能困住一时半刻。我如今的身体是靠莲心的佛力幻化的,并不稳定,需要找到尽快我原本的身体。”
阑珊想到先前的传闻,圣僧制服恶蛟,剔除他的筋骨,封印在两地。
可事实却是南辞被封印在两地,介鳞逍遥法外。
想到这里,阑珊又感到空无一物的心房传来一阵绞痛。
她自认为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南辞却抚头安慰。
总觉得自己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一样。
还不等阑珊询问,南辞就解释道:“你的心在我这里,我们的感觉是共通的。”
阑珊抿了抿嘴,说不出话来。
这些痛都算不得什么,在那些自己等待的日子里,不知道南辞受了多少苦……
第16章
南辞出身于不死城,在离开不死城前,南缺法师曾赠予他一串木槵念珠。
佛祖曾道 “灭烦恼障,当配木槵子,以常自随……”
那珠串有传承的开光仪轨加持,沾了佛性,是以在避煞除恶上,别有功效。
珠串若在除恶之人手中,自然是如此。
可若是在恶人手上,一旦忍受佛珠斥力,避煞除恶之物反而会成为一层绝佳的屏障,让人不易察觉。
阑珊看着南辞空无一物的手腕,追问佛珠下落。
南辞摇头,道:“或许在介鳞手里,他周身的煞气都收敛的很好。”
当初介鳞以渡劫为由,向小莲花借莲心,说怕是大雷劫,不日便还。
那时南辞外出游历,一株避世的小莲花就这样交出了自己的莲心,交给了一同在莲池修炼百年的小黑蛟。
她不知晓,这个“不日”一晃便成了无期。
小黑蛟破开了寺院的阵法,从此再无踪迹。
那是南辞的佛珠啊……
直至南辞归来,小莲花都不敢坦白,后来更是再无机会。
阑珊此时道出迟来的坦白,却未得到南辞的怪责。
南辞的眼神空茫,看着佛殿的殿顶时,好似在轮回中挣扎了数载,又好似恍然明白了什么。
末了,也只是说,不是你的错。
阑珊却知道,就是自己的错,错在无知,轻信,不知珍惜。
两人顺着阵法的指引来到城主府,靠近莲池后,指引就消失了。
阑珊站在廊上看着满院的枯败之景,不复之前的荣光。
这里是阵法的尾端,是封印南辞的地方……
或许,这也是她生命最后的地方……
那么在那些苦等的日子里,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被封印在咫尺的地方,自己却毫无所知。
她不敢想象,一点都不敢想。
这时,阑珊的脑海却浮现介鳞方才在佛殿说的话。
“或许我知道封印在什么地方,只是我忘了。能不能以我作阵眼,再找一次试试。”
阑珊看着莲池低语:“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我没想起来。”
莲台的栏杆却突然浮现金光,阵纹迅速蔓延。
南辞当即揽住阑珊腰身,抱着她跳出莲台。
一条身躯庞大的黑蛟从金光中闯出,承载阵法的莲台在冲撞下化为碎屑。
是空间阵法,介鳞竟然化作原形追来。
恶蛟的尾巴淌在池中的淤泥里,脊骨突出,侧面一排片齿,似鳍似翼,锋利无比。
蛟尾甩过时,片齿从南辞颈侧下划过,带过一团黑雾,南辞的半边臂膀已化为白骨。
一击不成,恶蛟用力甩尾,地面登时变为碎裂的蛛网。
眼看蛟尾快要打过来,瞬息之间,南辞咬破右指,在阑珊额前凌空几笔,泛着细碎的金光,佛印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