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去我给你做橙酿蟹。”陆之渊看她那般放松的样子,心里一块石头悄悄落了地。
“王小公子这婚事也是一波三折,这次总算定下来了,王老爷也可以放心了。”穿着孔雀蓝外衫的大娘和桌上的人聊起来。
“是啊是啊,你看王老爷今晚高兴的,皱纹都少了。”旁人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哎,王小公子那病治好了?”戴金镯子的女子瞥了眼外乡人,压低声线。声音不高不低,偏偏就能让两人听个清清楚楚。
“嗨,请了归藏法师来了,那药接连三个月的灌进去,怎么说都好了,不好怎么能办喜事呢?”
陆之渊听着不知道哪里有点不对劲,一时想不明白。夆廖若在旁边开口了:“大娘,那王小公子到底生了什么病?”
大娘皱着眉头:“小姑娘可不能听。”但是憋不住,最后还是偷偷告诉了她“是那个病。”
第13章
几杯黄汤下肚,下腹涨意涌动,钱铎问了茅房位置,离席循着方向急急奔去。
王家宅子看着不大,却是有些面积。钱铎往后走了一刻,便听不到前面的喧闹之声,也没有看到任何红色物件庆祝本宅有喜。后院不似前厅,这一路过来竟没有见着一个人,也没找到方便的地方。
他额角渗出汗来,自暴自弃想就地解决。穿过小径的花圃便往竹影细密的角落里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住了他,“喂,你躲在里边干嘛呢?!”
钱铎闻声吓了一跳,立刻回应:“大哥,我实在找不到厕所。”等他看清喊话的人,一下涨红了脸,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小姐姐,我,我,我内急……”,“上茅厕?在后边呢。”
那姑娘身量不矮,梳着发髻看起来倒是比钱铎还要高些。一身月白色立领旗袍,墨色滚边,在腰肢部位有一个小小的收拢,更显身姿纤细。莹白的手指往后面一指,就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透出温润的色泽。钱铎不敢看她,道了声谢,便要往后走。
“等等,你把我的芍药踩了。”她伸手扯住了钱铎的衣服,并不让他走。
钱铎低头四处打量,刚刚他站的地方确实是一片花圃,现下有几支艳色灼灼,开得旺盛的芍药已经耷拉下来,可能是蹭到了。“对不起,对不起,你看要怎么赔偿?我这身上也没有现金,手机也没电了,要不我给你写个欠条?”钱铎看向对方。她皮肤很白,鼻梁高挺,颌骨转折坚毅,看起来像少数民族。对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像是怕他跑了一般,亲自送他到茅厕,站在门口等钱铎出来。起先钱铎还有些不好意思,站那半晌只淅淅沥沥尿了一点。外面的姑娘嗤笑一声,朝着里面喊,“我走远点。”钱铎听到外面稍稍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放心大胆地释放起来。
解决了生理问题,钱铎跟着那姑娘走进了一间朝南的屋子。雕花红木八角桌上铺好纸,毛笔握在手里,才歪歪扭扭落下欠条两个字,便听到外面一人匆匆而来的脚步声,那姑娘迅速拉起钱铎,往桌下钻去,桌布落下,将两人的踪迹藏得甚好。“公子,该喝药了。”小丫鬟声音清脆,推门进来却没有看到人,口里嘟囔着“奇怪,屋里明明亮着蜡烛,公子怎么不在?”说着把药碗搁在桌上,一边喊着公子,一边往院子里找人。
钱铎蹲得脚有点麻,扭过头问那姑娘:“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不想喝药。”桌子底下就那么一点空间,两个人蜷在里面实属不易,她便先一步钻出去。
“公子?王小公子?”钱铎一惊,忘记了自己还在桌子底下,一个抬头撞上了桌板,不一会儿功夫,额头上便起了一个红肿的大包。
王桐从厨房拿了一个刚刚煮好的鸡蛋,往桌面上一磕,又压着滚了一圈,迅速剥了一个鸡蛋,滚烫浑圆的鸡蛋,轻轻柔柔压在在钱铎额头肿起的大包上。
钱铎龇牙咧嘴忍着痛,焦急催促,“王小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啊,大家都在前面等你的仪式呢?”王桐不解问,“什么仪式啊?”
“今天你结婚,大喜之日!”钱铎着急拉着他便要往前走。
“不可能,我还没有议亲,怎么可能成亲,而且今天是七月十五,不会有人在今天办喜事。”王桐挣开钱铎,抬手指天,示意他往上看。
钱铎抬头,一轮满月挂在天边,但他明明记得他往后院走的时候,瞥见是上弦月,弯弓一般悬在树梢。“不对啊,明明是上弦月。”他喃喃道。
这时两人已经站在通往前厅的门洞,那里一片寂静,有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喵呜一声轻轻跃上低矮的围墙。
“这到底是怎么了?”钱铎捋着头发,上岛前剃的寸头正在水土不服的生长期,毛刺剌剌的,摸着摸着,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柔软的发丝从他指缝里滑落,他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再一低头,刚刚穿在王桐身上那条月白色打底墨色滚边的旗袍,这会儿正十分服帖地穿在自己身上。
四下无人,只有他和那只小黑猫,小黑猫喵地一声跑走了。
钱铎回到刚刚那间屋子,梨花黄衣柜镶嵌着一面半人高的黄铜镜,镜子里影影绰绰照出一个穿着旗袍的窈窕身影,梳着女子发髻,面颊两侧垂下细碎的发丝柔和了坚硬的男子轮廓。
钱铎将脸贴到镜子上,双手拇指和食指捏着自己的面皮往两边扯,“没错啊,这是我的脸啊!”他自言自语道。
丫鬟端着药碗进来时,钱铎还在对着镜子反复确认。小丫鬟扬声:“公子,可算找到你了,该喝药了。”钱铎叹了口气,放弃镜子,转身凑到她面前:“小洁,你仔细看看我,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话一出口,钱铎心想不对啊,我怎么知道这个小丫头叫什么。
小洁放下碗,对着钱铎的脸仔细端详,“公子今天也是非常明艳动人。公子,老爷从清河寺请了一位高人,今晚这药换了配方,老爷说了,喝了这药,不出三月公子的病就好了。”
钱铎从善如流,十分听话地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喝完后知后觉,不对啊,有病的不是我,我干嘛喝药呀。他从桌子左边暗处的抽屉里拿了一粒蜜饯,含在舌下,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小洁,我到底是什么病?”
“老爷说,公子得的是臆症。不过公子不用担心,有那世外高人在,他一准有办法帮我们。”小洁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东西,也不多做停留,便离开了房间。
钱铎仰面躺在床上,嘴巴里还是苦涩的中药味,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搅和着这一晚上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索性先睡一觉,说不定一觉醒来就回到月亮湾边上,符导揪着他的后领,用一口不普通的普通话教育他,他这么想着,便放松下来。
然后他坐了起来,睡觉前他得把这身衣服换下来,这旗袍虽然很好看,但掐的腰线有点紧,他得一直收着肚子,穿着睡觉会不舒服。
伴随着清早的鸡鸣声,钱铎再一次见到了王老爷,那个满面笑意在门口迎宾时让他赏光多喝两杯的中年人。此刻端坐在饭厅的椅子上,神情严肃,蹙起眉头像随时都有事发生。王老爷周身上位者的威严,全府上下在他面前谨小慎微,不敢大声说话。
他见钱铎进来,先是上下瞥了一眼,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这身还像点样。”
钱铎莫名,他今天扒拉了王桐衣柜里宽松的大褂,虽然套在身上还是显得不伦不类。
王桐那梨花黄衣柜一边装着精致的女装,一边是朴素的男装,若不是知道王小公子还没娶亲,他都怀疑那间屋子是夫妻两的新房。柜子里悬挂的女装,都按面料颜色,款式整齐地排列着,像等待检阅的战士。这么对比起来倒是昨晚上那条立领月色滚边旗袍最为普通了。
父子二人对着吃了一顿极为安静的早饭。早饭是熬的香浓软糯的红枣小米粥,搭配着刚刚出锅,炸的酥脆柔韧的油条,还有拿筷子一戳,便有油汪汪的汁水溢出来的咸鸭蛋,钱铎配着咸鸭蛋和油条一口气喝了两碗小米粥。等到钱铎刚放下饭碗,双手揉着饱胀的腹部。丫鬟小洁悄声端着药碗走过来了,“父亲,我没有病,这药不吃了吧?”钱铎接过药碗,皱着眉头将它轻轻放到桌上。
王老爷眉毛一挑,厉声道,“你有病!我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我费了好些功夫求到的药,你给我好好喝!”过了一会儿,似是觉得口气重了,语气便缓下来,长叹一声,“桐儿,你听话,等你病好了,就帮你说门亲事,咱爷两好好过日子。”钱铎看着王老爷鬓角的白发,沉默着把药喝了。
天刚擦黑,屋里燃起蜡烛,忽然门外一声猫叫。
“喵呜~”
屋里钱铎站起身来,走到挂着女装的柜子前面,仔细挑选。他的手从衣物上一一滑过,面上痴痴地说:“真好看啊,今天穿哪件呢?”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条淡紫色洋装,“就这条吧。”他的手拨开那些纱,轻巧无比地将洋装穿上身,然后对着半人高的镜子整理繁复的裙摆。层层叠叠的纱笼着他,像一团紫色的轻烟,钱铎满意地笑了笑。
接着悠悠然坐在梳妆镜前,熟练地戴上假发,从妆匣里取出黛青,一点点涂抹到自己的眉毛上,然后是口脂,双唇一抿,艳色一晕,镜中美人活过来一般,朝他笑了笑,“美吗?”
钱铎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自己面孔,朝他问话的人,只觉头皮发麻,双手颤抖不听使唤。
那个人是他,那么他是谁?他是钱铎?还是王桐?
第14章
“你有很多疑问吧?”王桐对着镜子,拿起桌上的红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鬓角的碎发。“你是你,此刻你也是我。既然来了,你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王桐的话语像是带着诱人的小勾子,一下子就把钱铎钩住了。
人们常常喜欢说来都来了,那便一定要尝试一下,不管结果怎么样,不算是白跑一趟。
钱铎反应过来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自己的人身安全:“你会伤害我吗?”
“不,我不会”王桐略一沉吟,“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接着王桐给他将了王家的故事。
王家祖辈里靠做茶叶生意发达,石湾村有一片茶园,都被王家承包了。早些年没人敢信海中的陆地能产茶,后来尝过王家的茶叶,确实不同反响,茶汤柔顺略带咸味,反而引来大量饮茶爱好者争相购买,王记茶叶也就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招牌。与王记茶叶比肩闻名的王家小公子,是四代单传,王老爷年过半百才得一子,自然对这儿子宠爱有加。王小公子诞下没多久,他母亲因病离世。王老爷没再续弦,只自己一边做生意,一边带着幼子。外人见此,唏嘘不已,有媒人上门,也被王老爷委婉地拒绝了,只道与妻有过承诺,此生此世,不再另娶。
王小公子虽幼年失母,但索性王老爷全心全意教导着他,他逐渐长成一个挺拔的青年。
父子间的第一次争吵因为王老爷意外看到了穿女装的王桐。
那个时间点,王老爷本应该休息,但那天傍晚喝了两杯茶,睡不着觉,在院子里溜达,溜达到王桐门口,却从窗户倒映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形,他气极,心里暗骂:“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小子才几岁,就已经进到屋里了。”想一出棒打鸳鸯,没想到这一棒子却是打到自己当头。
两人面面相觑,王桐怔愣中还不忘记将裙子下摆的褶皱抚平,王老爷大喝,“把你身上那鬼东西脱了,给我到院子里跪着。”
王桐反驳,“父亲,我没做错什么。”但一向顺从的他还是换了衣服,跪在院子里,等到了第二天,全府上下都知道小公子有癔症,行为举止时有异常。
王桐无数次抗议自己没有任何毛病,他只是喜欢女装,喜欢打扮自己的感觉,他与父亲的隔阂越来越深。两人在家里相遇,也不交流。王老爷坚信王桐是生病了,只要把病治好,他那乖巧听话的儿子便会回来。药一碗一碗不间断地端到王桐屋子里,医者江湖郎中得道高僧也接连不断来到王宅。
石湾村因茶商众多,时间久了就有了一个传统节日,唤做开茶日。时间是在二月二十,清明前。开茶日会选一个烹茶技术高超的女子,精选当年明前第一批茶叶烹制煮茶,给所有茶商品尝。开茶日的顺利与否,常常与该年茶叶生意联系在一起,所以石湾村的茶商都很看重这个节日,早早就挑好了煮茶女,就等在开茶日上一展风采。王记茶叶合作了几年的煮茶女姜氏,临日子了突然告假,说是有喜了,怕开茶日上烹茶煮茶动作太大,有滑胎风险。王老爷知道可能是有其他茶叶商人私下做了手脚,本打算放弃这次开茶日煮茶女竞选,没想到王桐偷偷摸摸把那放弃比赛的帖子截了下来,穿着女装便去了。
“我希望你能帮我,只要在重要的时刻做出和我一样的决断,其他你可以自己发挥。”王桐说着,眼角湿润了,鼻子的酸楚钱铎感同身受,“哎,你,你别哭啊。”钱铎一跺脚,“我帮你便是。”
王桐说:“就从开茶日开始。”
往年开茶日多是春雨绵绵,今年天气格外晴好。一早起来就有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钱铎朝外面吹了一声口哨,将那树梢的小鸟惊走,他调皮地挠挠贴头皮的短发,对王桐说,“是个好兆头。”说完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王桐为钱铎挑的一身衣服搭在床沿,绣着墨绿色暗纹的对襟短衫,里面是草绿色短打底,下身是一条墨绿色马面。钱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只要穿女装就可以是吧,可以不穿你挑的衣服吗?”
王桐很意外,但也同意了,“但是为什么呢?这身不好看吗?”钱铎走到衣柜前面去挑选衣服,他仔细对比每件衣服的材质,先是肯定王桐说:“这身是好看的,但穿着它们让我感觉我是一棵绿油油的大葱。”王桐一听,脸就黑了,却又不得不承认,钱铎说的是对的。钱铎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朱红色马面,王桐立刻站起来制止:“这个颜色也太亮了吧!不适合。”“所以你觉得开茶日,与茶相关就必须以绿色为主色调吗?太千篇一律,没有新意。”钱铎摇了摇头,又拎出一件黑色丝绸质地的立领修身旗袍,纱制袖子半镂空,垂坠度极好地到手肘。
王桐回想以往开茶日的煮茶女,服装的颜色以天青色,湖蓝色为主,材质多为飘逸感良好的轻纱,几乎没有人会选择红色黑色这种冲击色,而且旗袍已经单独算是一件服装了,他实在不解。
“想在开茶日上拔得头筹,那就听我的。”说话间钱铎已经换好了衣服,黑色修身旗袍穿在里面,朱红色马面从腰间最窄的地方泄下来。钱铎又从苗圃里摘了几朵红色的芍药,捣出花汁,随意地将花液甩在黑色旗袍上,很快那些小点凝固起来,在丝绸面料上结成一个个小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