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道:“……太太让我来跟着你。”
宝玉道:“那便是了,太太说她有个远房亲戚要来,让我照料着些,本以为是长辈,原是姐姐。”
谢瑜微微皱眉,警惕道:“姐姐也算长辈。”
宝玉不置可否,转身招呼着其他下人带她回房休息。
谢瑜本来以为他们至少会待几天,毕竟宝玉可不是能吃苦的孩子,指不定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然而第二天就有人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细数人马,也就四五个侍卫、两个女护卫罢了。
……真是出乎意料呢。
谢瑜觉得自己可能看到了一个假的宝玉。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多富足的地方,因为地势问题,水患与地震颇多,因此也算不得太繁华,当地地方官员只是无功无过的平庸之辈,不至于恶贯满盈,但也没有将一处荒凉地界治理成乌托邦的能力。
谢瑜一下马车就先皱了皱眉。
富贵人家的庄子上都用的改造了的水泥,多数官道为了方便也会铺好水泥,但普通的地界上没有,依旧是最原始的黄土泥路,前些天似乎下过雨,地上还有不少黑乎乎的小水坑,偶尔咕嘟冒一个破碎的泡泡,树叶杂草和各种不知名的杂物胡乱摆放着,甚至隐隐有几分恶臭之气,闻着像是动物的排泄物。
谢瑜的脸色一下子就绿了。
宝玉倒是接受良好的样子,眉头虽然也是皱着的,但脸色不变,甚至隐隐带了几分喜悦:“雨势总算是停了,不然伤了庄稼的根,百姓可又要受苦。”
他身后的一名侍卫正和几个女卫一起收拾行李,闻言也道:“二爷说的是,天/灾/人/祸,便是连老太爷也头疼的很,听闻前些日子河西水患,陛下又斩了不少贪官。”
跟着吴茗出来的人总事事都想着天下和百姓,但宝玉不太想说这个,便岔开了话题:“再有着日子就是林妹妹的生辰了,不知送些什么好。”
谢瑜闻言耳朵立刻支楞了起来。
黛玉生于二月的花朝节,实际还早,得过几个月翻了年才能到,不过他们远行在外,想要准备什么都得提前好久,不然必然赶不上。
谢瑜赶紧道:“我觉得林妹妹也许会喜欢书画。”
……实际上她也不是很清楚。
宝玉愣了一下,便笑道:“书寄予情,无缘无故的,送书画做什么。”
谢瑜哽了一下,有些郁闷:“听你这么说,你跟黛玉很熟咯?”
那侍卫闻言脸色便沉了一下。
宝玉倒不是很在意她这颇为冒犯的态度,耐心道:“自小相识,也算有缘。”
他没说的太暧昧,但也不像是轻视的样子,谢瑜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嗯……二爷重情,挺好,挺好。”
宝玉闻声便笑了出来,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一年多的历练已经足以让他显出足够的成熟气度,看上去实在是比谢瑜这个将近成年的大人稳重。
他披上衣服,换好踩水的旧鞋,道:“那便走吧。”
他们的行踪一直都是隐藏的,外人不知,当地官员更是不知,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保护。几人轻装简行入了城,首先要走过的就是一段很长的贫民窟。
路边皆是随便搭起的避雨草棚,看上去简陋极了,较为健谈的侍卫贾河见她不懂,征得宝玉同意后便落后一步向她解释,“普通百姓的房子多为木屋、竹屋、草屋之类的,不甚牢固也不防水,雨势一猛便塌了,这些许都是当地知县管束过的结果。”
每逢大灾必有大疫,原因就是死的人太多了,尸体腐烂后无处掩埋,被潮湿空气一激,就会滋生无数病毒,近几月全国各地阴雨连绵,这里虽然受灾少,但并非没有半点影响,能用残料搭起临时庇护所都算不错的了,多的是流连失所沿街乞讨的人。
谢瑜看见一个干瘦苍老的老人抱着幼小的孩童,枯瘦的手臂清晰可见凸起的骨头,不过是皮连着骨,行尸走肉罢了。老人不如其他人敢爬上来乞讨,最多就是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嘴里喃喃着什么,谢瑜猜那是求救。
谢瑜面露不忍,在身上摸了摸,只摸到一个银镯,想了想上前便递了过去:“……你拿去当了吧。”
她一直跟在后面,几个侍卫都没注意到她,等她过去了才反应过来。那老人不敢收,宝玉也面露无奈,其实朝廷会设立杂物司,能干活的每天都能得到一两文钱,只是制度终究是死的,像这种年老无力的老人就只能等救济。
贾河赶紧上前拉住她,对着那老人笑笑,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袋水和几块糕点,道:“混着水搅一搅作粥喝了吧。”
谢瑜听到这埋汰的吃法就直皱眉,那老人忙摇醒昏昏欲睡的孩童,两人一起磕头谢恩。贾河扯着她挤出包围圈,压低声音训斥道:“你瞎给什么呢!”
尊贵小姐带的银镯,少说也值二三十两,这已经够一户人家一年多的吃用甚至还有剩了,一个老人一个孩童,哪里守得住?
谢瑜在周围的乞丐都围过来时就懂了,羞愧道:“我、我……对不住……”
宝玉见状便笑着安慰道:“河兄弟,算了。姐姐也不必难过,生于京城,本就难接触到这些东西,我当初刚出京时,因恻隐之心招惹来了劫富济贫的土匪,险些连累跟着我来的几个兄弟们丧命,谁还不是从不懂到懂呢。”
谢瑜得了他的解围,但心情也没有好到哪去,现代人是很难看到乞丐的,或者说有些街边能看到的乞丐甚至比她还富裕,所以她也就没想那么多……
几个人艰难穿过贫民窟,来到还算宽敞的街边。这里看着却能有几分像人间了,不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也平静安详。
贾河先进去跟小二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人上来迎接他们上去,谢瑜在门口看了看这家并不算太好的客栈,有些迟疑,宝玉就说:“那是宝姐姐的客栈。”
谢瑜:“……”
薛家的业务,涉及的还挺广哈。
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另一件事:“你跟宝钗很熟?”
虽然没听过荣国府二房的小公子有什么风流韵事,但男女之情这种事很难说的,现在宝玉黛玉分开,谁知道会不会移情别恋。
宝玉愣了一下,笑道:“之前路过金陵,宝姐姐对我很是照顾,自家亲戚,自然熟稔。”
谢瑜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脑子里全都是情情爱爱,清醒过来就觉得自己好有病。
宝玉对她的行为倒是不做评价,一路上来他对身边人都格外照顾,倒不是只盯着女子又哄又关心的,基本身边每个人他都能照看一二,虽然很多都只是口头关心。
谢瑜来这一趟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世界观倒是被刷新了个遍,心情烦闷极了,等收拾好东西后就下楼找了个院子蹲着。
她听到类似鸡鸭鹅的声音,分辨不出是什么,就想去看看,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古代的有些动物,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摸到熊猫。
可惜她想见,客栈小二却坚持说畜生污秽,死活不让她进去,谢瑜无功而返,一口气更闷了,正准备回房闷着睡一觉时,却撞见了宝玉。
他一向细心体贴,见谢瑜脸色难看,便随口问道:“姐姐瞧着心情不大好?”
谢瑜闷闷道:“闲来无事,想去看看鸡鸭玩,只是店小二说鸡鸭污秽,不让我进去。”
跟着过来的店小二苦笑着应是,谢瑜才反应过来她有点像告状,就道:“其实还好,我就是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宝玉却道:“让她看看吧,人食五谷杂粮,未成时也不见得干净到哪去,不都是入腹的东西,又能有多污秽。”
人家自己都答应了,店小二也就没什么意见了,他也不过是怕谢瑜和有些千金小姐一样,嚷着要又嫌弃那东西不堪污了自己的眼睛。
不过谢瑜也没去多久就回来了,宝玉刚将东西摆好,抬眼看到她,就问:“怎么回来这么快?不好玩么?”
谢瑜道:“不见时满是好奇,看到了反而觉得没什么新奇的了。”
说到底,和现代的鸡鸭鹅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些细节上有些许差距罢了。
她说着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宝玉就笑,难得带了几分羞涩:“此地盛产瓷器,我想妹妹们不曾见过,就买了些送来,唔,不过林妹妹的我想亲自做,做的不好。”
谢瑜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瓷瓶。其实有形状,如果是第一次做,已经是很有天赋了,就是斜了点。
“别有一番美感。”她干巴巴评价道,不太敢想象这玩意和仙气飘飘的林妹妹扯上关系。“你这般惦记她,这份心意尽到就好了。”
“我想过带她一起,”宝玉道:“只是林妹妹性坚韧却身子单薄,并非她自己受不得苦,而是不好舟车劳顿,可惜了。”
谢瑜偏头看他:“怎么说。”
宝玉笑道:“听太太说,姐姐来自远乡,想来是见多识广了。我自幼生于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外的一处庄子,年前拼着不孝,生生让家中长辈操心也想出来,也不过是深觉自己见识短浅,想效仿前人行万里路,谁知刚出京城没多久便遭遇野兽,若非几位兄弟拼死相护,想来……不过还请姐姐保密,此事家中长辈并不知情,既然无事,就不必惹人担心。林妹妹她……她比我强,却不如我能随心所欲。因而说可惜了。”
书中所读得的所见所闻所感,终究不如亲身体会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带黛玉去全国各地玩……但身体不好又是个大坑……愁人,哎
第113章 【113】
不过是同行半个多月的时间,谢瑜就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宝玉与书上描写的确实不太一样。
说是中央空调吧,他行事风格并不暧昧,谢瑜总觉得他看到美人时的笑容和看到美景甚至美食的笑容是差不多的,但要说不是吧,他对每个人甚至包括客栈圈养的狗都是友善关怀的,实在是让人……心情复杂。
不过倒是比随便啃丫鬟口脂的样子顺眼多了。
阮卿对他们的情况一直都有关注,其实她一开始也在迟疑不然就找个庄子把谢瑜放下,但庄子上的人都是普通农民或者下人,她怕那些人会错意把谢瑜当成主子伺候,那就太离谱了。她跟谢瑜的关系可没好到那份上。
而且她很快就没时间再关注谢瑜了。
因为吴茗该走了。
这些事有些突然,但也不是没有预兆。多年征战的身体越来越衰老,太医多次建议她多休息,但吴茗实在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男人能有什么正常的娱乐活动,就没听,然后……
她在某天清晨的士兵操练中突然晕倒,心脏一阵抽痛后就失去了意识,等阮卿接到通知的时候,御医都过去了。
吴茗的身体在昏迷,但她本人的精神很清醒,甚至有些无语。
“这……御医技术还挺好?”
那属于劳累过度猝死的前兆。
阮卿在下意识的惊慌中反应过来,也有些无语:“茶姐,贾代善的身体现在都有八十多了吧,你不会还把他当十八岁用呢吧?”
吴茗说:“……害,虽然有时候是有些难受,但这不是忘了吗。”
郦芷这时也插话道:“太子也三十多了,我感觉我也该走了,御医跟我说你属于劳累过度,需要好好休养,你看你是?”
其实她们都知道吴茗的选择,古代世界没什么让人留恋的地方,现在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必须她处理。
果然,吴茗想也不想就道:“等我起来把后事安排一下,我就先走了。”
她说做就做,并没有多少留恋,醒来后就不顾太医的劝阻下床回了军营,那段时间整个荣国府凄风苦雨的,随便看到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以至于阮卿也不得不每天拿着洋葱水偷偷往眼睛上抹一抹,以表示自己没有那么不合群。
对于和吴茗亲近的人来说,他们失去了亲人;对于依靠荣国府生存的人来说,这是失去了依仗,但对于阮卿来说,姐妹是提前下班了,实在不用那么激动。
而对外人来说,荣国公的病就没那么简单了,光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就格外不同,原本一直让吴茗压的死死的某些朝臣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郦芷便也忙碌起来,除了这些,她们还得警惕边疆小国的骚乱。
这么多年武将一支独大的结果就是郦芷在军中说一不二,但后果也是吴茗威望过高,她出事很容易动摇军心。
盛朝有个问题就是武将青黄不接,不然也不能到最后落得要探春和亲的地步,倒也不是谁刻意打压,确实是那一辈合适的人都没有,好在年轻一代都成长起来了,吴茗快刀斩乱麻,请旨将一部分兵权交到安春手上,一部分分给了容家等等世家她看着长大的小辈,最后一部分则由郦芷做主,七成给了太子,三成分给大皇子和四皇子,至于贾珠,她俩倒是都没想过,贾珠性情温和,不适合在军中打拼。
军权就这么看似平稳的过度了,波动都被死死压在最底下,只等来日被悄无声息地解决或者突然爆发。
盛朝明帝四十七年春,荣国公平静去世,被皇帝以国礼下葬。
荣国公死后,皇帝的身子也渐渐不好起来,三天两头罢朝,权利也慢慢移到太子手中,这是在给太子铺路,其他人蹦跶了一辈子都没能把太子压下去,眼见着太子离皇帝只差一个登基仪式,也多数熄了火,乖乖闷在家中明哲保身了。
京城里倒是难得的安分,只是到底是真安分还是碍于其他原因不敢动弹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阮卿过了个不太舒坦的新年。
贾母因为丈夫和大儿子前后去世,悲痛之下也彻底佛系了起来,整天不是窝在小佛堂礼佛,就是偶尔和贾敏去庄子上闲逛,她倒也懒得掩饰了一般,两个儿媳通通不见,除了几个年幼的孙女或者黛玉姐弟俩和被召回来的宝玉外,其余人几个月也见不到她一面。
阮卿也乐的清闲,当然,她表面上也没太明显,还是意思意思悲痛了几个月,把贾母待烦了才在尤氏的陪伴下出来散心。
京城的主街道在之前修葺过,还算平稳,尤氏不会骑马,阮卿也就没牵马出来,她身边还带了谢瑜,几个人没带丫鬟,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谢瑜跟着宝玉天南海北地跑,也没多少好奇,尤氏如今要养着惜春,也没法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所以这街逛的三人都兴致缺缺,直到阮卿闻到香味,往那边看的时候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看向尤氏:“那是三姐?”
谢瑜闻言耳朵刷一下立了起来。
阮卿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挥挥手示意那边卖早食的小贩过来,这时尤氏也看了过去,表情似乎有着一言难尽,就道:“这丫头如今越来越难管了,婶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