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看上去消瘦而枯槁,干瘦的脸将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衬得更加可怖。
而那双眼中的神色,时而清醒、时而昏茫,一如他此刻的大脑神经,在彻底崩盘的边缘反复着。
只听老首领用沙哑地声音缓缓说道:“赤松医生,你能够用你那种神奇的药让我恢复正常、让我永生不灭的吧……你能够做到的,能够做到的对吧……”
话语的音量并不高,然而说话人如今的癫狂、执拗与病态却是显而易见的。
话语里甚至也并不是商量询问,而是满满的命令与威胁。
大多数人,总是在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会拼了命地想要把即将失去之物留住。
尤其是,即将失去的是自己的性命。
虚无的幻想会压制住理智的明晰。因为那是心底深处癫狂的渴望与恐惧。
赤松源回以得当的微笑,用不会激怒对方的平和口吻回道:“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不是吗,请放心交给我吧。”
老首领又说了几句半是交代半是威胁的话后,体力便似乎已经有些不支了,但还是强撑着说完:“记好了,在其他所有人面前,你都只是我聘请来帮我调理身体的普通药剂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找你来的真实目的……我不想其他人也打起永生不灭的主意,任何人都不可以和我争抢……否则,我会把你们一起毁灭掉……”
这也正中了赤松源的心意,她也不希望自己背后那些复杂的事情被港口黑手党里的任何人知晓。
“当然,谨遵您的命令。”
听到这句保证,老首领神色稍微缓和了些,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工作去了:“港口黑手党里的所有实验设备随你使用,关于我身体的状况,你找森医生了解就可以了,他是我的专职私人医生,有任何问题询问他就行……”
赤松源默默收敛起眼中的情绪,面上只是继续对轮椅上的老先生回以尊敬而服从的微笑,表示自己记下了。
说完告退的话后,赤松源转身准备离开,只是在手即将搭上转动办公室大门的把手时……
“赤松医生,要不要考虑为港口黑手党工作?”
突然响起的话语,让赤松源心中一惊。但精通如何控制心跳的她很快便平复下了自己的心绪,空旷寂静的办公室里并未响起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这让她整个人似乎都和她此刻的口吻一般从容:“我现在不就是在为港口黑手党工作吗,尊敬的首领先生。”
“不,我是说,只为港口黑手党工作。”老首领此刻的神志一半清醒、一半昏沉。
但内心对拥有永生不灭的身体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你想要脱离你现在的那个组织吗?放心,横滨不是外部势力能够插手的地方,这里更是异能力者主宰的战场,你可以安心地呆在这里……只要你好好地为我工作。”
对于这般明目张胆的挖人,赤松源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暂用缓兵之计:“感谢首领先生的美意,不过……还是先等我将您的身体调理好后再谈吧,您也需要先验收一下我的工作成果才行啊,看看是否能够令您满意。”
……
走出首领办公室,突然由屋内的黑暗转为屋外的明亮,从落地窗外投入的光线让赤松源一时间不适地眯了下眼。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绪,转身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前方,有一段走廊的窗壁装饰华美,阳光照入时,如同万花镜般,美轮美奂却又虚空迷离。
一边走着,赤松源的视线一边扫过这片华美,待到看向前方时……
这条万花镜走廊的尽头,那个身影在这片迷幻中一点点向她走来。
“赤松小姐,不知您是否有时间,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们正好也聊一下工作上的事情。”
森鸥外微笑着发出了邀请,态度礼貌而自然,没有丝毫的逾矩。
正好,他不主动来找她的话,她同样也会以工作为由头找上他的……赤松源点了点头:“当然,非常乐意,刚刚首领也说,如果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让我直接找森医生您就可以。我初来乍到,对横滨还不太熟悉,森医生有什么不错的咖啡馆推荐吗?”
“的确有,不介意的话,情随我来吧,作为表示对您到来的欢迎,今天咖啡我请客。”
“非常感谢,让您破费了。”
……
横滨一家面积不大不小,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咖啡馆——
角落里的卡座,待到服务生将咖啡端上并退下后,森鸥外看起来整个人的松懈下来了一般,夸张地长出了一口气。
赤松源轻抿了口咖啡,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几分,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带着狡黠:“在这里,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了是吗?”
森鸥外回以同样的眼神,语气也恢复如同往日那般:“刚刚在总部大楼里,不是源让我推荐咖啡馆的吗?”
下一秒,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这家咖啡馆是完全被森鸥外把控的地盘,不用担心受到来自港口黑手党的监控。
“我原本只是受首领之命前去迎接特聘来的药剂师,看到这位药剂师居然是源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把呢。”
“我也很惊讶啊,没想到六年不见,林太郎你居然当上了横滨港口黑手党首领的私人医生……明明当年你说的是,等到战争结束后,找一个喜欢的城市,开一家小诊所,说好的普通小医生呢?”
赤松源含着调侃意味地扬了扬眉头,半开玩笑地揶揄着对方。
“毕竟世事无常,人生难料嘛……”森鸥外语气沧桑地感慨了一下,随即也听起来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回道,“而且,我当初说的可是……我们一起。”
【源,等到战争结束后,我们就结婚吧,怎么样?】
【到时,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城市,然后在那里开一家小诊所,你觉得怎么样?】
“我记得,源你当时的回答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对面坐着的女子直接打断接过——
“对啊,我答应了啊,而且自那之后……我好像也从来都没有说过反悔的话吧。”
听到这话,森鸥外怔了一些,紫红色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一抹饱含期待的光亮,开口的声音有些压抑着一份不确定的雀跃:“所以……”
“所以,至今为止,林太郎对我来说也一直都是未婚夫的存在啊。”赤松源一记直球打了过去,只是随即也笑了笑,“不过,当然,我们因为各种原因断联系了这么多年,你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自认为也没关系。如果林太郎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或者对我已经没感觉了,那么我们解除这个所谓的婚约就行,反正也只是当年口头上的……”
“真是伤心啊,难道在源的心中,我们之间的约定都只是口头戏言吗?”
第68章
Chapter 68
“当然不是戏言,我反倒是担心林太郎在逗我玩,骗我呢。”
赤松源双手交叠抵着下巴,微微向前躬身,宝蓝色的双眼炯炯发亮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森鸥外同样向前躬身,做出了相同的动作,紫红色的眸子凝视着赤松源,只是眸中的光泽同六年前相比,更加深不见底:“怎么会,我什么时候骗过源呢?”
“林太郎骗过我的次数还少吗?”赤松源微笑着反问。
对于这种质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可信,森鸥外当即提议道:“啊,啊,该怎么让源相信我呢……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区役所填婚姻届?我们之间迟到了六年的婚姻届。”
如此大胆而直接的话语,赤松源在怔了一下后,却是轻笑出声:“别闹了。你是港口黑手党首领长期以来所信任的私人医生。而我是首领新聘请来的为他料理身体的药剂师。
如果我们现在突然结婚并且被发现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的话……对你想要做的事情,不怎么有利吧?绝对不符合你的最优解理论。”
她才不相信这个大脑宛如AI、永远崇奉理性分析得出最优解的男人,会在这种时候做出为爱情昏了头的事情。所以他刚刚说的今天就登记结婚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不说别的,光那位如今极端癫狂又满腹多疑的首领老头子要是知道掌控自己身体的两个人勾结在一起了,怕是立刻就让她和他下地狱去做一对鬼夫妻了。
今天签字结婚,明天就黄泉相伴、生死与共,这种浪漫谁爱要谁要。
“我想要做的事情?”森鸥外的语气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玩味,嘴角也扬起一抹带着几分狡黠的微笑,“源觉得我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将这个问题的皮球又踢回到了赤松源的脚下。
而赤松源也回答得颇为巧妙:“我可不觉得,林太郎甘愿守着那么一个枯槁癫狂、脖子都已经埋土里的老头子,就只是为了赚取作为首领私人医生的高工资。”
手中捏着咖啡搅拌勺,轻轻在一杯不加任何糖分的黑咖啡中搅出一个漩涡,森鸥外眼眸低垂,属于上位者的气场若隐若现着:“源会觉得我是个贪图权力、财富、虚荣的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吗?”
“人心中存在这些欲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而区别只不过在于对这些欲望的执念有多深,以及能够把这些欲望克制到哪种程度。
我相信始终都在依照绝对理性的逻辑来行事的森鸥外先生,不会沉溺于本能的欲望中,你当下的野心,一定也是你经过理智判断后,所得出的最优解。”
赤松源同样以理智冷静地态度予以对方回复,只是随即神情又在平静中柔和下了几分,双眼中的光泽,也仿佛从晶亮却又冰冷的蓝宝石,化为了虽不够温婉却足够包容他的水流。
如同久远记忆中的莱茵河一般,那是森鸥外最喜欢的一片蓝色。
“而且,我也相信,林太郎曾经说过的想要一起找一座喜欢的城市、开一间小诊所的愿望,也是真的。”
话音落下时,手上传来一抹温度。
他的体温偏低,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从他的手心传来的隐隐温热。
赤松源低头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耳畔则听着他向自己发出的邀请:“源,你愿意帮助我一起完成一项名为三刻构想的计划吗?”
……
安静地听着森鸥外将三刻构想这个计划的原委讲述完后,赤松源大致也明白战争结束后的这六年里,这人在忙些什么了。
“如何,源,要和我一起吗?当然,如果你选择拒绝的话也没有关系。毕竟一旦开始这条路,就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回头了是吗。”源理奈直接接过他的话头,微微仰头,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一番思考后,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并且写满了深思熟虑后的认真,“人生本身不就是一条向着死亡这个必然结局进发的没有回头的路吗。既然如此,何不寻找一条自己所选择的路呢。
然后抵达那场能够让自己无憾的死亡……过去这些年,我在东京一家研究所终日做着了无生趣的研究,已经受够了啊。”
也许就在这一刻,她心中终于彻底坚定了自己那个大胆的想法。
不仅仅是因为对森鸥外的感情,更是为了她自己。
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更是为了想要真正为自己而搏一把,不再是任何人、任何组织的提线木偶。
真正的木偶没有心脏,所以被提线行事也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她不是,她终究……是个心脏跳动着的人啊。
即使最后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只要最后自己所迎来的,是一场能够让自己无憾的死亡,就足够了。
还是那句话,毕竟,怎样都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
“谢谢,源,还有……对不起……”森鸥外原本犹豫着的卡在喉咙里的道歉话语,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端起手中的咖啡杯,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尽,和森鸥外偏爱不加任何糖分的黑咖啡不同,赤松源喝咖啡时喜欢加糖,而且是非常多非常多的糖。
是啊,为什么要现在就说对不起呢……森鸥外笑了笑,开口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先预支一个对不起吧。毕竟我们未来要走的路不会很容易呢……如果将来我有什么地方让源生气了,到时我的歉意加上这个预支的对不起,希望能够让你稍微消消气。”
也许明白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也许并没有理解,也许是清楚却装作糊涂,赤松源只当这是维持夫妻间和睦相处的小窍门。
毕竟夫妻不是情侣,日子过着过着就会过成一张床上躺着的队友:“那么,我也先向你预支一个对不起。不然到时候只有我轻易就消气原谅你,也太狡猾了吧。”
对于这番讨价还价,森鸥外自然是笑盈盈地尽数接收,接着又提议道:“不过,要说起在喜欢的城市开家小诊所这个愿望,其实我现在也算是实现了,我在横滨的确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小诊所。
源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一下,顺便见一见不久前招募到的一位我的助手……不,现在应该说是,我们的助手。”
“助手?”
“嗯,没错,一个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伶俐的孩子,我相信源你也会喜欢的。”
“林太郎,你的这个癖好还真是从来没变啊,不要仗着现在有港口黑手党成员的身份护身,就无视三年起步、最高死刑的判罚,真是个糟糕的大人。”
“不,不是源你想的那样啊……这次是个男孩子,而且已经十四岁了,完全不在我的狩猎范围。”
“又说出糟糕的话了啊。”
“唔,源……”
你来我往地半开玩笑斗嘴了几句,在离开咖啡馆前,赤松源终于还是忍不住向森鸥外询问起与谢野晶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