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全被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正准备叫醒夏油杰,却发现他根本没睡着,小男孩穿戴整齐在你枕边看着你。嘴角噙着轻柔笑意,眼睛藏在阴影里。
不知在黑夜中看了你多久。
你有些毛骨悚然,强笑着道:“有人找来了,你快逃吧。”
“不要紧的,”他说,“除非悟……我是说某个特级咒术师过来,其他人都不能拿我怎么样。”
你想到白天紧急搜索的一些关于“夏油杰”的资料,你知道他是特级。
你欲言又止,他就好像会读心术,立刻说出了你的忧虑:“当然,现在的我实力大减,或许随便什么人都能杀掉我。”
“所以……”
他抬起眼睛,伸出手来抚摸你的侧脸。
“姐姐可以再来一次吗?”
你看着他的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敢。
你不清楚他恢复原样之后是会杀了那个即将赶来的咒术师,还是你。这两件事你都不想见到。
可你也不想夏油杰再也无法回家。
“你就不能乖乖听话逃走吗?”你无奈地说。
“上一次我带着一个女孩逃走,结果搞砸了一切,”夏油杰说,“如果这是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那么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这不是要你死我亡的意思吗?这人是有什么逃亡PTSD吗?
你拿起手机,做了最后一点徒劳的努力。
[这边没有发现诅咒师的痕迹哦。]
字还没打完,你忽然被拉住了手。
“但是……那就逃跑吧,姐姐。”他弯起眼睛说。
紫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星点光亮,他嘴角的笑意影影绰绰。
你被一个小男孩牵着,跌跌撞撞在夜色中茫然奔跑。
不是,你搞不明白,我跑什么呀?
夏油杰回过头,他真的很可怕,敏锐洞悉你的内心变化。
“因为姐姐是我的共犯呀,”他笑眯眯地说,“你包庇窝藏了我。”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诅咒师啊!你在心里大喊大叫。我怎么就变成同犯了啊!
你们什么也没带,只有夏油杰怀里抱着一盆刚栽下去的玫瑰盆栽。张嘴灌了一口夜风。
还没跑多长时间,你们就和那个咒术师狭路相逢。
你和夏油杰手牵着手,看起来关系挺好的样子。
“没想到你也……”咒术师警惕地看着你。
你欲哭无泪:“我是被威胁的。”
对方才不会听你狡辩,“账”早就升起,术式无差别朝你袭来,你凭借三脚猫功夫好悬躲过最开始猝不及防的一击,头发被削掉半截,你吓得魂飞魄散,躲在比你矮小的夏油杰身后瑟瑟发抖。
死亡近在咫尺,要么是直接被杀死要么是赌上一局,没有办法,你可有可无地在心里祈祷着“别杀我啊”,往夏油杰嘴上亲了一口。
——眩晕感。
呕……仿佛被人往脑门揍了一拳,你捂着唇,似乎是一天只能过度使用咒力的副作用。
你大口喘息着,闷堵难受。
你看到了一些记忆,近乎前半生那样漫长的、十七年的记忆碎片压缩到短短数十秒,你看到小小的男孩背起书包扬着笑脸,你看到年轻很多的夏油太太和夏油先生;你看到他被人发掘特殊才能,在高专念书;你看到他躺在地上濒死,死死盯着不远处被一枪爆头的女孩子,意识渐渐消失;你看到夏季燥热的蝉鸣和身材消瘦的夏油杰,他说着“苦夏罢了”,笑眯眯的样子十七年都未变。
你看到他哭他笑他面无表情吞食黑色球体,你看到他绝望他痛苦他快乐他像所有十七岁的无忧无虑高中生一样放课后和挚友去吃荞麦面。
你看到一颗未来的新星怎样升起,又看到他在痛苦挣扎中陨落枯萎。星星依旧是星星,蒙上了尘埃,镀上了黑泥血迹,他也依旧是星星。在夜色中散发黑光,将黑夜中的一切变得更加黑暗,可他还是想要世界变得更好。
这个世界需要光芒,黑色的星星依然是星星,漆黑阴冷的光也是光。只不过没人喜欢,没人需要。
可你喜欢,你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伸手去接黑色的星辰。他那样近,就在你的身前,体格抽长,渐渐长大,将你牢牢护在身后,在令人脊背发凉的轻笑声中,诡异强悍咒灵自虚空显现,任他驱使操纵,你感到诡异的安心。
你从小就能看到令人作呕的可怖咒灵,它们生活在你能看到的每个地方,在你吃饭时从碗底钻出来,在你洗澡时从下水道入口漫出来。你把这些告诉大人们,告诉朋友们和老师,他们说这孩子脑袋有毛病,他们说你是有病的,是病态的,是变态。他们把你带去医院,不停做着检查,白炽灯刺眼明亮,你在眩晕之中看到周围满是大大小小的诅咒,你们为什么都看不见呢?
你学会了什么也不说出口。
长此以往你不得不习惯,以至于审美扭曲而畸形,你居然觉得……即使是黑色的,天幕上给一切笼罩更深帷幕阴影的星辰,那也很美丽。
大家都喜欢闪烁璀璨星辰,而隐藏在夜幕中散发黑色光芒的星星,无人注意,直到漆黑的阴影笼罩……可你注意到了,你还为此着迷。
大脑超负荷运载,身体无法接受。
耳鸣,眩晕……继而是恶心与反胃。
难受,不舒服。呕吐。
你不确定你看到这些是不是真的。因为你感到非常……非常悲伤。以至于呼吸都痛苦起来。
……这是夏油杰经历过的事吗?
你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猛地拽住了衣领。有血溅在你的脸上,你瞪大眼睛,看着一只丑陋庞大的咒灵在操纵之下,对着那个咒术师张开口。
“不要杀他!”你脱口而出。
夏油杰捂住你的眼睛。
“嘘,安静……”
和小孩子的他不同,属于青年的手强健有力,指骨颀长秀美,声音微妙的倨傲,仿佛你并不值得他慎重对待。
“放轻松,乖孩子。他不会有事的,”他声调微微含笑,不急不缓,“我还要让他回去报信呢。”
“报信?”
“嗯,负责这片区域的‘窗’已经和叛逃的诅咒师夏油杰同流合污,成为同谋这件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高层全部知道了,你也没办法回到光明那边了吧。”
你倒吸一口凉气。心底有个可怕的猜测。
“你想做什么?”你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唔……是什么呢?猜猜看?猜到了没有呢——是让你成为我的共犯啊,”他揭露谜底,凑近你的耳畔,温柔甜蜜地说,“亲爱的,现在我们已经踏上同一艘船。今后同生共死,欢迎来到我的领域。”
你理解了他的意思。
经此一役,由重伤的咒术师上报叛逃后夏油杰第一次对战,得知他已经有了同伙。高层开始怀疑他叛逃成功是不是有你这样的内奸的里应外合,甚至更糟一些,他们不会再信任你的消息,你被打成和夏油杰一伙的叛逃者,被一起追杀。
失去了最强有力的依靠,又被拉上了贼船,如果你想要活命,只能迈入黑暗。
倘若你离开夏油杰的庇佑,只会死得更快。
等等,这个意思的话,你在绝望和崩溃中忽然琢磨出一丝不对劲……夏油杰不会杀你?
你想到自己在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他把所有无咒力的人称为猴子,双手沾满鲜血的可怖场景。
既然在夏油杰看来普通人都是猴子,那么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只是能看到咒灵的你算什么?
直立猿吗?
你这样没什么利用价值的直立猿,呸呸呸,美少女,为什么夏油杰要机关算尽,千方百计拉你入伙?如果说是叛逃前还有可能,叛逃后他不像是会在猴子身上浪费这种时间的人,而且夏油杰不是计划杀掉父母之后,就去找那个叫孔时雨的家伙接手盘星教吗?那两个被救下的女孩子也暂时寄养在孔时雨那里,全程根本不需要一个“窗”参与。
几秒钟过后,你很快明白了为什么。
在他拥有完全鼎盛时期的暴力手段前,他需要你继续收留他。
男人另一只手捂住的腰腹满是鲜血,伤口深可见骨——刚刚溅在你脸上的血不是那个咒术师的,是他的。是夏油杰帮你挡了半个风刃。
……他为什么会救你?即使因星辰漆黑阴冷的光芒晕眩耳鸣,可你清楚明白地记得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情不自禁迷惑起来。
是脑袋已经转变观念,身体却还保留着拯救他人的条件反射吗?
还是只是为了利用你?
你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揣测,无论哪个都让你心口发闷。
夏油杰放任自己,在你面前晕了过去。
远处是已经逃遁的咒术师留下的一大滩血迹,身上压着的是身高体型都远超于你还杀了一百多号人的昏迷诅咒师,你穿着卡通睡衣毛绒拖鞋,在夜风中身形萧索,口袋没有一分钱,面对此情此景,情不自禁感到头皮发麻。
夏油杰,真有你的!你以为你的共犯者是超人吗?
三天后。
好耶,没想到超人竟是我自己!
你得意洋洋地想。你真厉害,你不仅救活了夏油杰,捡了自己的小命,还顺带把那盆摔得七零八碎的玫瑰盆栽一起捎回来,用胶带粘好,凑合浇了几天水试图挽救。
看来极限逃生之际逼一逼自己,你潜力无穷。
你都不知道这三天你是怎么过的。东躲西藏,还要带着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一盆花,犹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好几次差点被发现。
夏油杰睁开眼睛,黑色的耳钉,黑色的半长发,狭长的黑瞳深处是浓郁的紫。你立刻扑到他身上“呜呜呜”假哭卖惨,以显示自己很有用不要杀你。
“呜呜呜你终于醒了,你知道这两天我过的什么苦日子吗?”
“……辛苦你了。”
他的眼睛在室内转了一圈,语气微妙地说。
装饰豪华的小别墅坐落于青山绿水,风景秀美,你气色红润,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换了套新衣服。
这句“辛苦”你觍着脸接下了。
有钱人的荒僻别墅常年无人居住,只有清洁公司定时上门,不易被发现,你撬开门锁,堂而皇之鸠占鹊巢。
虽然夏油杰是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但说真的,迈过那一线后,你堕落得还蛮快的。
他的伤口用绷带包扎着,你还在上面系了个蝴蝶结。
夏油杰看着你,你无辜地回看过去。
“别死啊,”你说,“你死了我就也得死了,高专的人会杀了我。”
为他们工作过,你深刻了解那些人是什么德行。
“不会死的。”夏油杰回答你。
这句誓约不知道是说他自己,还是你。
你给他端来了水,和一些清淡的食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他吞咽,青年喉结上下滚动,黑发柔软,眼神疲倦而温和,看起来人畜无害。
你没话找话:“杀人是什么感觉呢,夏油杰?”
他在喝水的间隙回答你,稀松平常得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像折断一朵花。”
咔嚓。清脆,简单。
毁灭美好事物的痛心负罪感和邪恶的畅快感。自我厌恶和唯我独尊同时并存。
肮脏的快感。
你笑意微僵,意识到,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他不因杀戮而快乐,使他快乐的是马拉松尽头的,他所畅想的只有咒术师存在的完美新世界,是他的大义,杀戮是其中一个好用的助跑手段。
恰恰相反,满手滑腻血液,令他感到罪恶,令他认识到,他已经离星轨正途越来越远。
你安静地等他吃完,将东西收拾好端出去,他需要静养,但最迟今晚,你们就要换地方,咒术师很快就会找来。
“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他在背后喊住你,用的是肯定句。
他这样的最强,记忆被人提取翻看过,不可能没有察觉。你背对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你听到脚步的声音,夏油杰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整个人僵住了,半晌缓慢转过身。
“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的语气很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含情脉脉。
你却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他在杀那些村民时,也是这样轻柔地微笑着。
“我……”你嘴唇蠕动着。
“我”什么呢?你想说什么呢?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也不觉得那些事很好笑,我只是很难过很悲伤,我想要帮你,我觉得不应该,觉得可惜和心痛……我只是,有些因此理解了你。
我想让你开心。
我想……得到你,得到你,就像得到一颗畸变扭曲的星星,一颗脱离星海孤身走向歧路的黑色星星。
我想让沾满污泥的星星坠入我的怀中,我要接住陨星,以我的黑暗、我的寂寞、我心的饥渴编织成网,牢牢锁在身边。
你静静地想,大人们说得没错,老师和朋友们也是对的,你真有病,无可救药的变态。
但无论是什么,都不适合现在的夏油杰。他不需要外界对他的任何怜悯,乃至同情。
怜悯是强者居高临下对弱者的二次霸凌。
“我杀了很多人。”
他仔仔细细看你的表情,不放过一丝破绽。
“所以呢?”你问。
“我也可能会杀你,杀一切我认为该杀的人。”
“杰认为我是该杀的,那就杀好了。”
你小心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那里脆弱而温暖,涌流着鲜血。
只需要稍微用力扼住……
你认真地看着他:“只要杰开心就好,我只想让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