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带着半张脸的伤疤,他的衣着颜色大多偏暗沉,沉稳、定静、不张扬……在她记忆中,在自己偷偷关注他那么多年里,似乎不曾见过他如此夺人眼珠。
“你说,这男子款式的发带是‘幻臻坊’近来才有的货,所以这些货全出自坊中织工和绣工之手,是吗?”男人修长指间把玩着一条编法特别的长发带,问话徐慢,却有种迫人的劲道。
可方景绵初生之犊不畏虎,觉得对方是个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释——
“不是货啦!欸欸,不是说大爷你“不识货”,你肯定识货才会寻到咱们这儿来,只是这些发带不是什么新货,它是用雪蚕吐出的冰丝制成线,再揉成粗细不同的尺寸,然后再编出独有的纹路和图样儿,既耐用又漂亮,保证永不褪色,眼下统共也才七条呢。”
小姑娘语带骄傲,张开小手开始数数儿。
“嗯……师父两条,师哥两条,我也有两条,还是秀气女款儿呢……咦?如此说来,你这一条是西街工匠赵大叔的发带对吧?”两只眼睛瞠得圆滚滚——
“前些天咱们织阁的三架木织机突然使不动,师姊请了赵大叔过来修理,两下轻易就寻到症结所在,因没花上多少时间也没更换什么小物件,赵大叔没跟咱们收钱,师姊就把这条发带当作回礼……你、你……师姊亲手编的发带,怎到你手里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问得甚缓。“你师姊亲手所编……那她人呢?”
苏练缇正欲出声,此时终于赶上她的盛大娘一时没顿住,不小心从后头撞上来。
“哎哟,大姑娘怎杵在垂帘边了?”盛大娘不禁轻呼,勉强稳住小富泰的身躯。
苏练缇被这么一撞,整个人踉跄地往前跨出两步。
前院大厅上,众人目光同时扫将过来,那一身冰清洁白的男子亦转过头,朝她看来。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端出从容姿态,抬眼望去,一时间……懵了个彻底!
“你的脸……”
就见那一张柔润朱唇逸出这三字,恍若梦呓,又若春日里的荡花细细落下,悄音难追,然后就忘记后头欲说些什么。
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再出声,微张着口,喉头涩然,舌根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为,再次醒在十八岁这一年已足够她惊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尸的男子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更教她错愕不已,然而这些啊,原来都还不是最最令她震惊的。
彷佛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里,他抱着孩子坐在土火炉边上,端凝着身姿,侧颜朝她转正。
她看到他的脸,他的整张脸,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画,那得天独厚的细致不再仅余半面,而是完好无缺,白玉无瑕。“师姊……师姊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有吗?她在哭吗?
苏练缇毫无知觉亮眼正在落泪,仅怔怔望着跳到面前,一脸疑惑的方景绵,她唇瓣掀了掀,依旧找不到声音。
两颊有些热热痒痒的,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果然沾的湿漉漉,原来她真的在哭。
为什么会这样?
她其实没有要哭,真没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动。
竟然那样一张残容,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儿一直惦记不忘的“脸烧伤叔叔”,有这样一天,她能够看到他原本该有的模样,是清雅无俦,是完好无缺的容颜轮廓,令她不再为他惋惜遗撼。
她就只是很感动、很感动……如此而已。
大厅上,宋观尘负手而立,目光一直锁着她,蓦然间一声令下——
“将她带走。”
“是!”两名皇城军立时靠近。
方景绵登时吓一大跳,张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抓我师姊干什么?你们什么意思嘛,放开、放开啊——”
一旁的盛大娘和负责上茶的仆役以及闻声跑出来的织工绣娘们全都惊呆。
“我师姊犯哪门子罪,你们倒是说清楚,哪有这样逮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呀?”
苏练缇倒是最镇定的,一下子拉回心神。
场面混乱,她担心年幼的师妹不依不饶、硬挤过来会受伤,连忙安抚,“没事的,师妹你别过来,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宋观尘笑笑问:“姑娘怎知自己是“去去就回”?而非“再难返回”?”
苏练缇双肩与两条胳臂分别被他两名属下扣住,皇城军逮人的力道下得甚重,抓得她骨头都快被掐碎似的。
她咬牙忍痛,挤出声音。“民女什么事也没做。”
感觉他顿了顿,忽地冷哼一声愤然道:“你做的事够多了!”
这一边,方景绵本还想冲到宋观尘面前理论,被急得眼眶含泪的盛大娘一把拽住,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爷抛下话、甩袖离开。
而上峰一撤,皇城军自然随他退去,毫不留情地将苏练缇一并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