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东黎北境,这一处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与南边寻常客栈很不一样,宽阔大堂上不见桌椅,而是在黄土地上造出六、七个土炉区,炉中置着烧红的炭火,炉上吊着铁镬、铁壶,能煮食炖物也能热汤热酒,若用细长铁条串上肉块或全鸡,亦能边烤边吃,客人们围着炉火席地而坐,在这般大雪寒夜中边填饱肚皮边取暖,可谓一举两得。
此际大堂上烧着三座土火炉。
位在正中央的两座炉火边,投宿的五、六名客人八成酒喝多了,挨着温暖火源倒头便睡,鼾声此起彼落,连守夜的跑堂小伙计也缩在柜台后头、背靠柱子打起瞌睡。
苏练缇的眸光却是直直落在边角的那座炉火边上。
那是堂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围着炉火席地而坐的七名汉子全清醒得很。
清醒,却不发一语,他们在沉默中饮酒进食,彼此的眼神没有交集,传递烤熟之物和酒水时动作流畅,显得默契十足。
苏练缇可以很轻易地从那七人当中辨出哪一位是带头者。
为首的那一位落坐在最里边角落,大半身没入上方环廊所形成的阴影里。
从她的角度俯视,火光仅映照到他颈部以下。
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却看到那六名劲装汉子在传递所有烤物吃食和水酒前,皆要为那人先留下一份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态度恭敬谨慎。
而苏练缇也实在不得不注视那个带头者。
因为她那不过五岁的小闺女儿、她的心头肉,此际就坐在对方膝上。
她的萱姐儿一向有些怕生,竟乖乖任那人喂食切得细碎的烤肉,不仅吃得津津有味,还抬头对那人展开纯真笑颜……
这究竟怎地一回事?
她竟然累到睡死过去,连孩子何时溜出门被人“拐”了去都不知?
毛骨悚然的惊惧感再次爬满背脊,令她浑身发寒。
她提裙往楼下去,内心惊急却不敢弄出太大声响,毕竟孩子在对方手中,什么意外皆可能发生。
等她下了楼梯最后一阶,两脚踩在大堂硬实的黄土地面上,萱姐儿娇憨软糯的声音响起,打破这雪夜中荒山脚下带着寂寥的沉静。
“你的脸……跟我是一个样儿的。”
“不一样。”男子嗓音意外年轻,徐声道:“我的脸是被人用火烧伤,你的是蝴蝶形状的胎记,你的脸蛋比我好看太多。”
孩子摸摸左颊上明显的殷红印记,想了想,略落寞道:“……没有好看呀,我、我这样不好看的,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提到娘亲,纤眉稍扬。“你伤成这样,你阿娘一定很心疼。”
“嗯,她若然瞧见,定然心疼。”
“你阿娘瞧不见吗?”迷惑蹙眉。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那时我的脸还是完好的。”
“噢……你真可怜……”真心表示同情地扁了扁嘴,认真又问:“唔……是说有人用火烧你,那人实在太坏太坏,是大坏蛋,你有没有打回去?”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男嗓揉进淡淡笑意。“不会让他们跑掉的。”
“嗯,那就好,那你以后别再跟那人玩。”仰望自己新交的这位“大朋友”,孩子双眸闪闪发光。
“好,听你的,我再也不跟那人玩。”
说出的话受到重视,孩子的小脸蛋因快活而红扑扑,忽对男子问道:“那我可以摸摸你吗?”
男子似乎顿了顿,很轻地应了一声。
苏练缇扶着一旁的楼梯把手立在未被火光照到的这一边,就见那男子为了方便孩子抚摸他的脸,上身微倾,朝孩子低下头。
原先只照亮到他颈下的明亮炉火,终于映上他的面庞。
苏练缇首先看到的是线条温润如玉的俊秀侧颜,那一道线从男子的额头、眉间到挺直鼻梁,再从鼻头滑过人中、唇瓣到下巴和喉头……每一个起伏皆透温柔,衬得半张脸雍容华贵,宛若匠心独具才能造出的细致白瓷,墨眉浓长,羽睫似扇,唇泽在火光下是春樱轻绽的雅色,美不胜收。
苏练缇只觉对方有些眼熟,思绪正转着,他就在下一刻将隐在暗处的半张脸转向孩子,同时亦是转向她。
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抑住险些冲出喉头的惊呼。
宁安侯,宋观尘!
她认出也记起这个抱着她女儿逗玩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宁安侯宋观尘,锦京皇城大司马兼御前行走,真要论辈分,他亦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
据闻宋观尘十二岁时曾遭水寇掳走,其父宋定涛当时为从三品兵部侍郎,虽是职事官却坚持请旨亲自带兵剿寇。
半年后,宋观尘被救出,小小少年粉雕玉琢的左侧脸已遭火舌黥纹,轮廓虽未烧熔成一坨,亦未失掉左眼目力,但受伤的左侧眉睫皆秃,也已不见唇瓣和唇纹,半边脸肤布满深浅不一的红痕,直蔓延到左耳和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