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大概半个小时,困意渐浓,想回家午睡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到城堡山一侧的时候,我回过头,拍了一张链子桥的全景照片。不知道为什么要拍,对于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多的我来说,链子桥应该早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了。
拍完照,视线从远处收回,突然间,余光扫过了一张脸。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浑身滚烫,若有所思,缓缓地收回刚抬起准备离开的右脚。是真的吗?我没有看错?两三秒钟后,我睁大了双眼,迅速地在人群中仔细地寻找。一个身材魁梧的白人大叔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我迅速一步上前,想绕过他;就在这时,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不到两米的距离。
崭新的紫红色羽绒外套,胸前左侧印着不算大的黑色ZARA的LOGO;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白色尼龙材质的衬衫,最上面的第一个扣子是解开的;深蓝色的牛仔裤,最下面没有被卷起几公分;脚上是一双灰面白底的阿迪达斯运动鞋,白色的鞋带很长,系得很张扬。对了,身后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双肩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很多东西。
头发不算短,最长的差不多有五六厘米,被风吹得有点凌乱,盖住了一半的额头;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很多,至少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嘴唇有点干,泛着几道白色的干痕;眼神有点惊讶,表情有点呆滞,傻乎乎的,依然那么可爱。
“威廉?怎么会是你?”我一脸惊讶或者惊慌失措地问道。双手伸出去本想拥抱他,可是伸出了一半,又觉得不妥,不得不尴尬地缩回来。
“嗨”他嘴角扬起了深深的微笑,抬起了一只手,和我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来的布达佩斯?”我不自觉的又往前挪动了几厘米,生怕他听不清楚我的话。
“我今天中午到的。本来打算到了这里以后再给你打电话的;可是,应该是在机场安检的时候,不小心把夹在护照里写有你电话号码的纸头弄丢了”他有点尴尬地看着我说。
“哎呀,你怎么不提前把我的号码输入在手机里呢?”我的语气带有明显的责问,自己察觉后,又想急忙解释,却找不到好的词。
“我忘记了,因为昨天才突然想来这里,之前也没有做任何计划。”
“哦。你,你和她一起来的吗?”我把视线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了地面上。
“没有,只有我自己来的。”
“我明白,毕竟她怀孕了,不方便过来”
“你…介意我去你家看看吗?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有点难为情地问道。
“当然可以,那也是你的家啊。我的意思是说,那曾经也是你的家”冬天说话舌头很容易打结,总是说错话。我堆出一脸微笑,表示欢迎,并想缓解刚才说错话的尴尬。
我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应该是处于膨胀状态,生活总是把我“耍”的瞠目结舌,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次次“袭击”我的心脏。我们俩并排走着,速度很慢,就像是逛街;绕过Adam Clark广场,穿过布达城堡索道,走到了5路公交车的站点。车刚走,看了一下站牌信息,下一班要等十分钟。他站在我的斜对面,两个人的距离也就不到一米,显得很“亲切”。威廉告诉我说,他一直很好奇自己之前生活过四年的地方。三天前,丽娜看到威廉在电脑上搜索布达佩斯的信息,她明白他的心思,便鼓励威廉来布达佩斯看看。
公交车来了,中门打开,威廉让我先上。就和从前一样,他说怕我速度太慢,会被关上的车门夹到。
“对了,你有车票吗?”我连忙回过头问威廉。
“有,我买了周票”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给我看。
“好的”
我步伐稍快地往里走,内心偷偷地抱怨了一下,周末车上居然也有那么多人。快速扫了一眼,只有最后一排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空位。左边是一位老奶奶,一脸严肃的表情,怀里抱着一个装满面包和黄瓜等食物的SPAR购物袋;右边是一位体型过度圆润的青年,带着耳机,无聊地看着车窗外。我先坐下,威廉随后;只是空间有点窄,我和威廉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我只能把“罪”推给右边体型过度圆润的那位。威廉把双手故意放到腿上,空出多一点空间给我。我看了看他,带着一脸尴尬的微笑,心里暖暖的,他依然那么体贴。
经过“世纪之久”的分别,我们又坐在了一起,那个画面,就和曾经一样;只可惜,彼此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没有再握着我的手,我也没有再依靠在他的肩头。我们俩就那样看似安静地坐着,不去管内心五味杂陈的情愫。我应该开心才对,毕竟威廉终于来找我了。可是,内心只感到莫名的悲哀。
这座城,曾经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这辆车,曾经留下过我们无数次相依的身影;
然而,眼前这个看似熟悉的男人,再也不是曾经把我当作今生挚爱的那个人了。
唯一的安慰是,当我看着威廉时,内心平静了许多,也不再那么痛了。我知道,自己正在逐渐地把他放下,只是,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可以“彻底”完成那个艰巨的“任务”。从上车到下车,不到二十分钟,坐在自己深爱的男人旁边,我只能感受到强烈的陌生感;任凭我如何努力,也不会拉近彼此距离的陌生感,犹如鸿沟。
车到站,往家里走的时候,威廉东张西望地跟在我身后,他完全不记得“回家”的路。想到家里还放着威廉所有的东西,我感到一丝后悔,也只是一丝那么多。我打开门,让他先进;威廉站在门边,踌躇了一下。对于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可是又完全忘记的“家”,他的内心应该是很复杂的。
沙发旁边的哑铃,橱柜上安静地躺着的黑色剃须刀,还有阳台上那辆他曾经其过无数次的山地自行车。他侧过脸,看了看我,意识到我依然保留着他的东西。尤其是墙上,书架上,还有电视机柜上,到处都是威廉的照片,他感到很惊讶。我立马解释说因为自己太懒了,还没来得及整理他的东西。我让他坐在沙发上休息。他问我,可不可以去卧室看一眼,我想也没想,说可以。
我进厨房煮咖啡,他转身去了卧室。
咖啡煮好了,我端到茶几上。他从卧室出来,坐在我旁边。沙发很小,我们之间却隔着二三十厘米的距离。他喝了一口咖啡,让我告诉他关于以前的事情。这时,我们俩之前领养的猫,咪咪,不过现在应该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跳上了沙发,挤在我们俩中间。它的头轻轻地在威廉的腿上蹭来蹭去,就像是在和许久未见的男主人打招呼。威廉轻轻地把咪咪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毛;脸上是同样的笑容,就像几个月之前一摸一样。虽然,他不记得了咪咪,就像不记得了我一样,但是他依然喜欢猫。我不知从何说起地讲了很多我们曾经的生活片段,他看了看我,一脸的好奇,依然记不起任何事情。
喝完咖啡,差不多傍晚五点。我让威廉留下来一起吃晚饭,他没有拒绝。我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出所有可以使用的食材,想庆祝他“回家”。威廉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说不用,让他看电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我把还冒着热气的糖醋排骨、清蒸三文鱼、西红柿炒鸡蛋和油焖茄子一一端到茶几上,我知道,那些都是他之前爱吃的。正如我期待的一样,他边吃边赞不绝口,一直在夸我的厨艺非常好。恍如隔世,我们再次一起共享晚饭。
咪咪在一旁不合时宜地喵喵叫着,我夹了一小块三文鱼放在地板上,作为筹码,让它不要打扰我和威廉。晚饭吃得比较安静,没有太多的对白。只是,我忍不住好几次停下手中的筷子,愣愣地看着他。内心甚至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我可以为你做饭,我可以去洗碗,还可以为你洗衣服;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你留下来”。
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把盘子里的美食吃个精光。我随着他也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收拾了一下“残局”,给他到了被温水。墙上的钟没了命地跑,快要八点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脑袋一惊,我让他等一会儿,慌忙起身去打包他的那些东西。他告诉我,如果我想留下什么,他绝对不会介意。
我走进卧室,从那个红木材质的像框里取出来他的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上面微尘。我告诉他,如果他不介意,我想留着那张照片。他从我手里接过照片,看了看,突然感到一阵头疼。双手抱着头,表情有点痛苦。我被他的反应吓倒了,让他赶紧坐下来,把靠枕放在他头下,放他放松。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起身坐在沙发上,告诉我他感觉好一些了,头不痛了。他从茶几上又拿过那张照片看了看。他告诉我,刚才似乎想起了什么,脑海里闪现过一个女孩的脸庞,可是,看不清楚。我听到后,非常震惊,莫非他恢复了记忆?莫非他马上就要想起我们曾经的所有往事了?我眼睛瞪得大大的,期待地看着他。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照片,揉了揉脑袋。我知道那个女孩肯定是我,兴奋不已,他终于可以记起我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没有强迫他去继续回忆,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不是吗?就算记起来,又能怎样呢?
那张照片是我在布达佩斯第一次遇到威廉时,偷偷地拍的。照片中,威廉正站在Váci步行街上的一个街角弹着吉他唱歌。我非常珍惜那张照片,想把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永远保留着,直至生命结束。
在失忆之前,威廉一直都知道我最珍贵他的那张照片。有一次,他开玩笑说,如果我那么喜欢他站在那里弹吉他,我们可以再去那个街角,他也可以再弹吉他唱歌,到时候,我可以尽情地拍个够。我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假装生气地说,就算再去那里,还原场景,感觉不会一样的;还骂他像个木头,不懂我的心思。每次我一个人离开布达佩斯的时候,一定都要带着那张照片,它代表着我对威廉的爱,忠贞不渝。
快九点了,威廉说要回酒店。临走时,他还拍了一张我们俩还有咪咪坐在沙发上的合照,像是全家福,说是以后留作纪念。外面很冷,我把他之前给他亲手织得那条围巾拿出来,让他围上,别感冒了。我送他到路口,路灯一点儿也不亮,感觉更冷。我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五分钟后到;威廉让我先回屋,我挤着有点冻僵的脸笑着说没事儿。司机准时感到,告诉了他酒店,并谢过。我叮嘱威廉说,到了酒店,如果感觉身体不适,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那晚,思绪再次变得一团糟,久久不能入眠。看着旁边故意没有给威廉打包的他的枕头,拿过来,想抱在怀里,最终又放了回去。威廉最终可以记起我,多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同时,我也无比清楚地明白,他不可能再回到我的生活里。辗转难眠,似乎身上有无数个跳骚在开狂欢节。
七点钟,我准时起了床,威廉昨晚邀请我今天一起吃午饭。吃完早餐,从沙发背上拿起那件昨天已经穿过的浅绿色羽绒服,配着紧身的浅蓝色牛仔裤,还有那双圣诞节时弗洛拉送给我的棕黄色皮靴。
十点半,出了门。十一点,我们在餐厅门口见了面。
餐厅是我推荐的,毕竟,威廉对这座城早已陌生。预订得是以前我们俩经常去的那家,在Mammut商场附近,很小的地方,一共也就五个四人座的位子,都是家常菜。老板见我们俩进来,热情地过来打招呼,还说我们俩好久都没有去光顾他的生意了。他拍了拍威廉的肩旁,问他最近怎么样?威廉愣了愣,看了看我,有些尴尬地说还可以。当然,连我都不记得了,他又怎么会记得那家餐厅的老板呢。
可能是午饭时间的原因,已经有三桌坐满了人,我指了指靠近门的那个桌子,示意威廉坐那里。他看了一眼我,然后把目光转向餐厅中间的那个桌子,似乎他觉得那个位子更好,更安静。他又把目光迅速地转向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随着我坐在了门旁的那个位子上。
“我们之前经常做这个位子吗?”他边拉开椅子坐下,边小声地问我。
“是的,因为你说这里地方太小,又没有窗户,感觉里面的位子太闷”我笑了笑,像是在和一个记性很差的孩子在说话。
威廉问我哪些菜比较好吃,我告诉他我会帮他点,保证他会喜欢。
威廉飞回挪威的航班是当天下午四点十分的。为了让他可以准时安检,我只点了两份菜,一份汤。威廉叫了一杯橙汁,我点了一杯热红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都不知道要聊什么。厨师还算给力,不到三十分钟,我们的菜就端来了。红烧蹄膀、七分熟的牛排,还有一份热腾腾的牛肉土豆汤。
威廉问我想要吃哪一份,我告诉他我们平分。
我微微起身,把蹄膀和牛排分别切成了两份,每人一盘。牛肉汤盛进了两个小碗,一碗放在他面前。就像我们曾经一样,总喜欢把饭分着吃,都可以多品尝一些。他先是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那样“分餐”,后来笑了笑,便开始对眼前的美食进攻。无论是蹄膀、牛排,还是牛肉汤,他都说非常好吃,还说我点餐的真符合他的味蕾。对于我而言,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他虽然失忆了,但是口味应该不会变。我们之前来过那么多次,他喜欢那家餐厅的哪几道菜,我依然记忆犹新。
午餐的话题主要围绕着我们俩的“过往”。他低着头,停下了手里的刀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我诚恳地表示他内心深深的歉意,因为他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除了那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我告诉他,那个瞬间的画面足够了,至少他还是可以想起我的。毕竟,我在他的“世界”里只存在过四年多的时间,并没有一辈子。
我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担心自己会失去控制,想不把浪漫的“永别”搞得那么狼狈。他的微笑,浅浅的,甜甜的,柔柔的,却像个杀手一样,逼迫着我去回想曾经的种种过往。我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完全把威廉放下,可是,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自己奢望得那么坚强。
威廉第二次看了手表,确保不会错过航班。
我内心开始慌张,他马上就要离开了,后会无期的那种。在那一刻,我那拼命伪装坚强的心一下子溶化了。我想做一个自私的人,把他强制性地留在身边,想把他从丽娜身边抢回来。我更想大声地怒吼,我对威廉的爱是无人能及的。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毕竟他曾经真诚地答应过我“往后余生”都要一起度过。然而,我太渺小,就算内心早已嘶喊的天翻地覆,可表面只敢露出平静的微笑。无奈之下,我开始再次憎恨生活,为什么要在我快要把威廉放下的时候,让他再次“无情”地闯入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