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觉得,帮助威廉记起他以前的生活,才是真的尊重他。于是陪着威廉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他们,威廉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并不是一定会记起所有之前的事情,失忆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自从发生意外之后,威廉变得非常安静。他们没有再去过医院,而且从森林的家去医院,非常不方便。威廉很享受和丽娜在森林的安静生活,况且之前医生也说过,生活在比较安静的地方,或许对威廉恢复记忆会很有帮助。
威廉看了我手机里那些我们之前的合照后,他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双手抱住头,聚精会神地在努力回想,可是没有任何积极的结果,强迫自己太急,结果开始头疼,一脸痛苦。
丽娜让威廉不要再想了,先放松下来。他不需要立马就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她不想看到他头疼痛苦的样子。丽娜告诉我,之前威廉曾多次想去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但是,他越是努力想,越容易头疼。所以,她也一直没有要求威廉去回忆任何事情。
丽娜在了解我们的故事后,她哭了,被我和威廉的不易爱情感动了。嘴唇动了动,但她却没有说出来。她转过脸,深情地看着威廉。她说威廉应该回到我的生活中。威廉吃惊地看着她,我也被惊讶到了,没想到丽娜会给出那样的建议。但是,我看了看威廉的表情,似乎让他回到我身边是一件非常难为情的事情,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对他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
有几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个小商店里,面面相觑。虽然已经到了商店关门的时间了,但是老板并没有要求我们离开。他不知道我们在聊什么,但是察觉到是很严肃的话题。当时的氛围对于我来说是无比的挣扎,面对自己的爱人,我却不能把他带走。
我没法强迫自己相信威廉已经彻底忘记了我们的过去,可是,我别无选择,在内心歇斯底里地说服自己,我的那个威廉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回到我的生活里了,往后余生,我的威廉注定要“失约”了。呼吸开始变粗,心就像是锥刺般的疼。可是,在他们面前,我却只能努力地假装坚强。威廉已经忘记了我们的曾经,我真的不想像个爱情乞丐一样哀求他。况且,丽娜已经怀孕了,是威廉的孩子。我不应该,更不可以如此残酷地把威廉从她身边抢走。
我从背包里拿出了威廉的护照,双手紧紧地握着,默默地看着他,依依不舍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就像是把他曾经对我说的那些海誓山盟归还给他一样,沉甸甸。告诉他们我会一个人回布达佩斯,不会打扰他们的生活。强迫自己在他们面前保持着微笑,也算是对自己尊严的一份交代。我做到了,嘴角上扬地和他们道了别,缓缓起身,拼命地把眼泪锁在眼眶里。他们跟着我走出了商店,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商店老板体贴地要开车送我回酒店,毕竟他顺路,但我谢绝了。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当时的自己是那么的脆弱和绝望。
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双腿就像是被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一米,两米,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最终,我停下了脚步,正如我内心的嘶喊一样。回过头,看了看威廉。泪水再次决堤,像洪水那般猛烈。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面容变得越越来越模糊,就像当时他从那个陡壁上掉下去时一样。他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我却无能为力。
心,彻底的死了;身体,开始变得冰冷。
我转过身,像个行尸走肉,慢慢地向前方挪动着脚步。一秒,两秒,商店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了。身体变得极度虚弱,突然跌倒在地。周围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手掌黏黏的,像是擦破流出了血。我颤颤微微地扶着地,坐在森林的小路边上,蜷缩着身体,大脑早已麻木,像是个被焚烧掉了翅膀的鸟。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直到第二天我飞回了布达佩斯,到了家,才稍有意识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环境里,那个唯一可以让我再次感觉到威廉的空间。
瘫坐在沙发上,一只脚的袜子已经磨破了洞,感觉身体正在慢慢地往下陷;手里握着那个沉甸甸的相框,小心翼翼,不想让手上未擦干净的血迹弄脏威廉的照片;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的笑脸,贪婪地欺骗自己他就在身边。感觉身体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躯壳。一躺就是半天,动也不想动。茶几上倒的热水早已变凉,就像是身体的温度一样。阳台的门被风吹得咣咣直响,微微转过脸,看了一眼,然后选择遗忘。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工作的事情,只能和经理撒谎说自己得了流感,需要请几天假。给他发的信息,连电话都不敢打,生怕自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撒一个看似平常的谎。
那几天,布达佩斯一直在落雨,中雨,伴随着四到五级的风,吹得整个城市显得更加平静。我只是默默无声地待在家里,或者说是床上;不想打扰谁,更不想被打扰;只有在需要买一些食物的时候,才会挣扎着身体出去一会儿。或许,那都是多余,毕竟两天了还没吃完盘子里的那几片面包。彻夜反复想了很多事情,我没法去恨丽娜或者威廉,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良久,直到有点眩晕。然后我告诉自己,那就是我的命。强迫自己去接受现实,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就算我破釜沉舟地去改变一些什么,也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而非更好。如果真的是那样,又何必呢?毕竟我一直都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在朋友得知威廉依然活着时,都提我感到无比高兴。但是,同时又觉得惋惜,毕竟我不能把威廉带回来。他们都很想安慰我,然而,面对那种戏剧性的状况,谁又真的可以安慰得了我。只有我自己才可以让内心走出那个可怜而又可笑的“窘境”。想起威廉时,内心依旧是痛楚和万分不舍,可是,我还是决定去上班了。大脑皮层下一个角落里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如果继续待在家里,守着大把时间无所事事,只会更难受。感情已经把我折磨得遍体鳞伤了,何必不对自己仁慈一点呢。用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也就不会有太多的闲暇时间去胡思乱想。
周一,和之前一样,六点半,从床上牟足了劲才爬起来,就像是经历了和死神决战般的痛苦。洗漱完,进了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和三片培根,又分别切了五片黄瓜和西红柿,烤了四片土司,最后温了一杯牛奶。晨曦已经好几次从窗户外和我打招呼了,坐在沙发上吃了早点。转过脸看了一眼窗外,一股清风吹进来,刮过脸庞,凌乱了几根头发。七点四十五,换了久违的那身深蓝色的西服,还记得是当初去本斯公司上班时买的,依然很合身,毕竟短短的几天内消瘦了将近十斤。走到镜子前,看了一眼自己,嘴角上扬,挂着微笑,出门去等公交。
来自芬兰的助理同事辞职了,要回老家去结婚。人事还没有找到新同事,很多事情我都要亲力亲为,忙碌得不可开交。一连好几天都不能准点下班,可那似乎帮了我一个大忙。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可以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也算是一种解脱。
每次从公司离开时,身体都是筋疲力尽的状态。周末的时候,我也不想“放过”自己,绞尽脑汁地给自己安排一些事情;打扫卫生,去电影院,找朋友喝咖啡,甚至一个人去压马路等等。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内心很恐慌。生怕在停下来的瞬间,那副伪装的坚强会从脸上掉下来,露出早已“死去”的真容,让人耻笑。
内心无比清楚威廉不会再回到我身边,可是为什么还依然保留着他所有的东西呢?
他的浅蓝色格子条纹枕头一直静静地放在我的枕头旁边,上面还有他掉的两根头发;他的那几本书也从未移动地躺在卧室书桌上的左上角;他的笔记本电脑,依然经常播放着他喜欢的那些歌曲;还有他的吉他,我也每周擦拭一次,保证没有尘埃。
或许,我只是习惯了生活在有他“痕迹”的那个空间里。如果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清理掉,那个家,可能再也不会给我带来一丝温暖了。我奸诈地对自己撒谎说,他的东西留在家里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是啊,会有什么负面影响呢?对于一个心被掏空的人来说,没什么可以再伤害到我了。
在离开挪威的那个小商店时,我把手机号写在了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头上,夹在了威廉的护照里,一同给了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可就是觉得需要给他,像是一个阴谋。
到此刻,威廉并没有打来电话,连短信也没有。
或许,他早就忘记了那个皱巴巴的小纸头,亦或,我这个人,毕竟他的记忆出了“问题”。我偷偷地,或者说是光明正大地查阅过好几次威廉的社交平台,没有任何的更新。最后一条信息依然是我们从酒店出发去斯塔布尔斯达伦国家公园时,他写的“出发,激动”的状态,配的照片是和亚尔维斯以及莱娜我们四个人站在吉普车前的合影。八十七个点赞,十三条评论,威廉都还没来得及回复,显得很不礼貌。
我知道他就生活在北欧的那个角落,那片森林,那个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却不知道他的任何近况。我们之间就像有一层戳不破的半透明的纸,瞪大双眼,看到的也只是他模糊的身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当然,我很清楚,知道他的近况对于我来说只是徒劳,毕竟他与我之间,已经烧掉了所有的牵连。可悲的是,自己很不争气,像个狡猾的撒谎者,抓住一切机会,哪怕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也会贪婪地沉浸在对威廉的思念中。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常常只有十度左右。挪威的深秋应该更冷吧?周末的时候,我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披着毛毯,喝着加足了焦糖和奶昔的热咖啡,静静地发着呆。iPad上反复播放着A Great Big World的< Say Something>,已经喜欢那首歌很多年了。里面的歌词在那一刻准确且深刻地映射着我的心情,“Say something, I`m giving up on you”。
岁月累积成沙,可我依然觉得生活里像是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有点发慌。
可是,自己竟然痴傻地迷恋那种感觉,无助挣扎与贪婪享受并存的荒唐错觉,真是有点受虐倾向。不过,那正好给了我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好让自己去思念那个从生命中再次且彻底消失的男人。
我成功地骗过别人的双眼,演技犹如奥斯卡影后,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恢复得差不多;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会误以为那是真的。梦,也可以是最真实的。醒来时,眼角还挂几滴泪,正在沿着脸庞慢慢地往下流,显得一点儿也不着急。睡眠质量变得很糟糕,每况愈下;黑夜中,我感到极度孤独,就像是被黑暗一口吞咽般的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却嘶喊不出任何声音。我早已习惯了身边有威廉的存在。我必须承认这一点。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是垂死的女人给孩子断奶,来得那么快,那么仓促。
走在街上的脚步,会突然停下来,在拥挤的人群中寻觅不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慌张地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可是,他们都太遥远。旁人奇怪的眼神,就像是一盏盏聚光灯,照得我更加惊慌,只想迅速逃离,躲进那个曾经给过我无尽温暖的怀抱里。头,有点晕,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整个城市像是换了容貌,那么陌生,我需要一个隐秘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死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竟是如此的弱小和迷茫。我开始疯狂地参加聚会,哪怕是工作日,风雨无阻,下班后便像是跳进了充满灯红酒绿的天堂,尤为猖狂。
一无所有的人,也可以假装坐拥天下。心灰意冷的我,一直在假装自己很快乐。
酒精麻醉着心内深处的痛痕,就像是一股清泉流过干涸龟裂的土地。那么仁慈,那么高尚。朋友们渐渐地开始拒绝陪我彻夜买醉,弗洛拉甚至泪流满面地当着我的面两次摔碎过酒杯。
原来,自己早已活得没个人样,像个付得起酒钱的流浪汉,满脸堆着哀伤与迷茫。
那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已经是九点钟。整理客厅的时候,不小心把橱柜上的那个相框碰掉在了地上,玻璃摔得细碎,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威廉的笑脸上。我蹲在地上,不争气的泪水又跑出来耻笑我的软弱。倒了一杯红酒,从玻璃碎片里拿起那张照片,坐在客厅里的地毯上,举杯向明月,假装自己没有那么孤单。一杯,两杯,或许还有第三杯,甚至第四杯,不记得了。趴在沙发边上,睡着了。在梦里,威廉告诉我,虽然他已经无法再回到我身边,但他希望我可以快乐地生活。如果有缘,下辈子再完成他曾经许诺我的“往后余生”。
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眼角湿湿的。光着脚,走进卧室,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乖乖地躺在床上,闭上眼,拼命地想继续着有威廉的梦境。
清晨六点多,时间还很早,第一缕晨曦微弱地从窗户照进来,映在床角,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蜷缩在床上,搂着威廉的枕头,静静地看着窗外,世界依然很安静。我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一件困惑已久的事。大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清醒过,感觉之前的迷茫和悲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被空气彻底融化了一样。
那年的圣诞节,和往常一样的冷。
那年的冬天,布达佩斯显得格外安静。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去外面散散步,踩踩两三厘米厚的雪,咔哧咔哧,声音清脆得让人心里很舒坦。我慢慢地开始喜欢上了市中心,街上总是有很多人,显得生活格外的丰富多彩。
Deák广场的那家星巴克,我的新“藏点”。买了一份最大杯的卡布奇诺,似乎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额外要了一袋蜂蜜和一盒奶昔,反正也是免费的。服务员是一个看似最多只有十八岁的小男生,捎带羞涩的面容,很干净,也很秀清,让人记忆深刻。靠窗坐着,对面坐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浅色的口红,流行的西柚色,雪白的肌肤,带着耳机,面前是一本书,还在做着笔记,应该是个学生。喝了一口咖啡,有点苦,加了一袋蜂蜜,苦味淡了很多。侧过脸,默默地注视着玻璃窗外的行人,有男有女。我有自己的故事,他们应该也和我一样。
阳光很充足,咖啡杯也见了底。外面很温和,至少也有十度吧。我把嘴巴埋在围巾里,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从星巴克走出来。环顾四周,看了看,决定去链子桥上走一走。下午两点,链子桥上行人很多,还有一个旅游团,年轻帅气的导游手里举着小旗子,边走边讲解布达佩斯的故事,有几个游客手里还拿着英国的小旗子,跟在导游后面,边走边拍照。一定是艳阳天的缘故,毕竟前几天一直阴雨绵绵,突然的好天气,谁不想出来晒晒身上的湿气。我懒懒地站在桥头,靠近四季酒店的一端,看着远处的风景,心里甚至平静,就像是多瑙河的水面。布达佩斯的美,绝对经得起考验,哪怕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