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蹈注意到男孩没有压迫针孔处,料想他的手背恐怕要青紫一大片。
“报警吗?”循蹈请示主任。
主任略略思忖,“算了,科室来出吧。”
医生护士们怨声载道,循蹈默默去更衣室换了衣服,重扎了马尾。她打算去医院附近吃一顿麻辣小火锅,也许能稍稍慰藉这股寒心。
医院偃旗息鼓的做法令循蹈很不爽,但也只能听之任之,她了解医院的难处。
医学院里的教授曾说过:“宽容是行医的必修课”,冬日寒风中也要裹紧衣领顽强向前走,否则不会走向明媚灿烂的春天。既然没有期待过感恩,便也不要期盼愧疚与弥补。
饱腹的满足一扫情绪的阴霾,她已经记不起刚才的烦躁与恼怒了,就归结为食物的魔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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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及时行乐?
行高趣味的乐?还是低趣味的乐?
有一些生活中无法改变的事情,人们称之为命运。它凌驾于行为之上,要来的阻挡不了,要去的挽留不住。
有一群人,他们将自然规律、人生起伏当成泄私欲的幌子,偏巧又有点无知、有点荒唐、有点不走运,深陷泥泞,难以抽身。
31和32床住着母女俩,十九岁的女孩外表成熟,和三十多岁的母亲在一起,好似姐妹。
两母女都是瓜子脸,乌黑的长直发,齐眉的直刘海,虽相貌姣好,但不免觉得造型有些古怪,细致观察,再深入交谈,又会觉察到她们短暂地目光呆滞,时不时眼神涣散。
母亲活跃些,话说得也比较多,女儿基本不讲话,即便开口,也声如细丝,循蹈只得屏气凝神,恨不得耳朵如动画片中能突然放大数倍才好。
两人都是因为“反复腹痛查因”被收入院,已做了一系列检查,并没有发现明确的器质性病变。
入院询问病史时,母亲告诉循蹈,她和女儿都有吸食毒品的历史,如今已经戒断。但观察二人在院期间种种生理迹象,循蹈认为她在说谎。
周五,又是夜班,循蹈八点多开始巡房,进入母女俩的病房,发现只有女儿在。
“你妈妈呢?”
“出去买吃的了。”女孩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似乎十分疲倦,打得多了,眼角流出泪水,她赶紧用衣袖拭去,有些慌张。
循蹈若无其事地询问她是否有什么不舒服,有没有腹痛,女孩摇头否认,神色反感。
“等你妈妈回来了,让她找我一下。”
女孩点点头,眼神从循蹈身上飘到门口,迫不及待要送她出去,循蹈冲她微微一笑,走出门。
这个女孩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她似乎特别反感与人交流,但却也没有激烈的排斥,在她稀疏的表情下似乎藏匿着一副失灵的魂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急诊收上来一个醉酒后腹痛、呕血的年轻人,循蹈被护士从值班室叫醒,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三点十五,她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
又是一个喝到夜店打烊的空虚灵魂,喝多了总是要吐的,吐久了就是要呕血的。地处城市繁华地带的医院,总是要收治许多和夜生活相关的病患。
循蹈来到护士站询问新病人安排在几床,迎面碰上刚从病区返回的护士赵青,口罩上方一目了然地眉开眼笑:“暂时安排在抢救室了,循蹈,快去看吧,全是帅哥!”
第22章 22
赵青是科里有名的冷漠脸,臭脾气,难得露出笑容,因此还得一绰号——“凶赵”。
今儿是怎么了?大半夜来活儿了还能这么高兴?竟还笑眯了眼。
“什么意思?”
循蹈一头雾水,直到站在抢救室门口。
抢救室里挤满了人,目测均是身高在一百八十厘米以上的男生,吵吵攘攘围在抢救床前,其中一个穿白衬衣的抬头看见白大褂走进来,赶紧喊道,医生来了,不要再吵。
循蹈首先侧身从人缝中看向心电监护上的数字显示,患者急诊送来时已经在补液,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几秒后,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映入循蹈眼帘的,是六、七张男生的脸,统统都能用俊美、帅气来形容的面孔。
一众齐刷刷的目光正射向循蹈,随众目光扑面而来的还有浓烈的酒精气味。
好似聚光灯照射,循蹈突然强烈感到一种小时候在学校舞台上表演时的拘谨。
没有接触任何人的目光,她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医用口罩戴上,遮住素颜,径直走到病床前。
一张白皙的漫画脸出现在面前,如果刚才围成一圈的是璀璨的星斗,那他确实称得上是一轮皎洁的新月。他的肤色原本应该更好看,只是失血造成的贫血貌,让他看起来有些苍白。
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五官单独拎出来都不算最出色,可是凑在一起,怎么那么好看,英气勃发,让周围的漂亮男孩都黯然失色。
循蹈一时走神,脑子里竟在想自己看起来邋不邋遢,暗暗庆幸刚才戴上了口罩遮掩憔悴。
天花板上明亮的高色温灯,床旁滴滴响的心电监护,把陷入拘谨的循蹈拉回正常的节奏。
她故作淡定,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开口。
“我是值班医生,什么情况,自己能说吗?”
床上躺着的男生没有带任何饰品,头发干净利落,但双眼透出的恐惧和惊慌失措的神态,让人瞧出他气质上的缺陷。
循蹈终于回过神来,在口罩里偷偷咧嘴,嗤笑自己竟然中邪。
“我来说,我来说!”站在床对侧的白衬衣急着抢答。
循蹈抬头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白衬衣左耳带着钻石耳钉,在灯光下不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给他阳光的面庞衬上一丝不羁。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很兴奋,声音大、语速快,但从表达语言和逻辑上,循蹈大概了解了他的文化水平——对手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他们一帮朋友在夜店玩,床上躺着的,是他最好的兄弟雷霄,没喝太多酒,但吐了好几次,还有血腥味,后来昏倒了,他们就急着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来,在来医院的路上又自己醒了。
“吐出来的是什么?看得到鲜血吗?”
“可能是吃的东西吧,不知道有没有鲜血!”
“以前有过呕血吗?最近大便是不是黑色的?
白衬衣挤眉弄眼地对着雷霄,让他自己说,雷霄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没有呕过血,大便没注意什么颜色,但我经常胃疼。”
“通常是吃饱了痛?还是空腹痛多些?半夜痛醒过吗?”
“饿了就痛,半夜痛醒过好多次,自己买了胃药吃就好了。”白衬衣又抢答,看来他们确实很熟。
“以前有没有过肝脏疾病?自己清楚吗?例如乙肝。”询问肝病史,鉴别溃疡出血及静脉曲张破裂出血。
雷霄又摇了摇头,白衬衣歪着脑袋,也表示完全不清楚,说他们以前都没得过啥病。
循蹈又简要问了些相关的问题,做了查体,心里大致有了底。患者出现失血性休克,在急诊已检查血常规,血红蛋白低于60g/L,要止血、输血、补液以及进行系列辅助检查,包括急诊胃镜明确呕血原因。
房间里的男生们统统丈二摸不着头脑,挤在一起窸窸窣窣,循蹈表示需要紧急联系雷霄亲属。
白衬衣被这帮兄弟嘀咕得焦躁起来,不耐烦地把他们赶出病房,嫌他们啥都不懂还碍事,待需要谁帮忙再叫谁进来,而后又急吼吼地表态,都听医生的,不要联系亲属,亲属都远在外地,不方便,而且肯定更不懂,只能瞎担心,所有事情都和他讲,他统统能替雷霄做主。
“从病史看,初步判断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并出血,但最终还要做胃镜确诊,如果有活动性出血,还要视情况进行胃镜下止血治疗。”
白衬衣摆出不求甚解的鬼脸,他就想问雷霄这病到底危不危险,循蹈给他讲了病情发展以及治疗中的风险,下达了病重通知书。
他一知半解,却并不想暴露,眼神往返了几遍挂在循蹈胸前的名牌,爽快地承诺:“该怎么治怎么治。循——蹈医生,都听你的。”
“那就签字吧,有任何不明白的尽管问我。”
输血同意书、胃镜同意书、内镜下治疗同意书。
白衬衣听循蹈讲过后,并不仔细看内容,只是边签边害羞,嫌弃自己的字太丑。循蹈佩服他舍本逐末的能耐。
开好输血前检查、配血医嘱,给雷霄输上血时,上级医生也已赶到,准备做急诊胃镜,一群男生跟着去了内镜中心。
护士赵青小跑过来,“我刚看到母女俩中的妈妈回来了,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溜进病房,我去查看,告诉她住院期间不能随便离开,更不能这么晚才回来,她竟然发火怼我,说晚上不出去做事,白天哪来钱治病,好奇葩啊,你去看看不?”
循蹈看了眼钟表,深吸一口气,她来到病房门口,房内灯亮着,没什么大动静。
循蹈敲了一下,快速推开房门,眼前,母女俩坐在各自的床上,手中都拿着一片半折叠的锡纸。
循医生的突然出现,令二人大惊失色,急匆匆攥紧了手中的锡纸,往枕头及被子下塞,接着双双盯着循蹈,屋内忽然鸦雀无声。
一瞬间,循蹈意识到她们在做什么,一股怒火直冲上脑,堵住了咽喉,语塞片刻后瞋目喝道:“如果再敢在医院里做这种事,我马上报警。” 坚定而严厉。
母女俩从未见过循医生如此怒不可遏,呆愣住一语不发,直到医生再次呵斥:“听到没有?”
“嗯!”母亲缓缓点了点头,眼神孱弱而混浊。
循蹈走出病房,回到办公室,怪不得她们每每在凌晨出现腹痛。
匪夷所思——
母亲和女儿堂而皇之一起吸毒。
卑微、拙劣,泯灭了人性,掩盖了良知,称颂的伟大母爱抵不过一支毒品。
她半夜出门去赚钱,怎么赚?□□?贩毒?
循蹈震惊、愤怒,心前区被填塞、闷堵、压迫,绝非不痛快可以形容的一种情绪周身蔓延。
她扶着窗栏,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天空,触目惊心的画面反复弹出,一股寒流浸过全身,留下一片灰色冰冷。
毒品——杀人诛心的恶魔。
四十分钟后,循蹈接到上级医生电话,雷霄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并出血,镜下做了注射止血治疗,患者现在生命体征平稳。循蹈松了一口气。
两母女,经全科病例讨论后,得出的结论:吸食□□导致神经性腹痛。已联系好专科机构,循蹈将联系方式给到母亲,嘱咐其要带着女儿一起去做检测,戒毒治疗。
母亲抬眼瞄了瞄循蹈,眼神寒冷如冰,仿佛她一切思想都已被冻结。
青紫的眼窝、消瘦的面颊配上那头掺白的青丝,空虚的躯壳散发出由内而外的清冷戚哀。
身旁的女儿不谙世事般,垂头收拾着物品,百种滋味于她都是云烟,也许她本就对喜怒哀乐茫无所知。
母亲办理好出院手续,将循蹈交于她——写有联系方式的纸条,随手丢弃在护士站。
她将不屑摆于台面,对抗救赎之途。
运送中心送来了新的免疫室检验单,雷霄的TPPA(梅毒螺旋体颗粒凝集试验)及RPR(快速血浆反应素环状卡片试验)结果均为阳性,循蹈准备请皮肤科会诊,在这之前,她要先去病房和患者交代下。
雷霄经过镜下治疗后,未有再出血的征象,复查血常规,血色素也逐渐回升,已经撤销病重状态,从抢救室转到普通病房。
身体恢复,雷霄也逐渐有了活力,这给他不俗的外表增添了更多光彩。
他是一个依从性很高的患者,对医生、护士都言听计从,爱笑,爱说好听的话,从他的病房出来,阴天都能变晴天。
他的几个好友自从看过摘掉口罩的循医生,梳洗淡妆后年轻又甜美的女医生,颠覆了他们原本的认知,便不顾循蹈的反对,开始唤她“美女医生”,和她说话也无拘无束起来。
反复阻止纠正未免过于矫情,循蹈便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况且比之前曾被叫成服务员,真是好太多了。
走进房门,雷霄正在输液,几个朋友围坐在他的病床上,看到循医生进来,都站起来打招呼,循蹈请他们出去一下,她有话和雷霄讲,大家偷笑着和雷霄打眼色,陆续走出病房。
“你也先出去一下吧!”循蹈对仍留在病房的白衬衣说道。
“我?不用吧?你和他有啥话还要背着我?”
“事关他的隐私,我想先和他讲。”循蹈压着脾气,但白衬衣还想继续纠缠。
“你先出去吧。”雷霄张口,白衬衣一脸的难以置信,但还是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对着循蹈嚷嚷,“有啥可对我保密的!转头他就会告诉我!”
循蹈按捺不住,回道:“他要告诉你是他的事——”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和白衬衣计较这些未免有些掉价,她赶紧收了声,白衬衣走了出去,随意地把门甩上。
“循医生,别理他,什么事啊?”雷霄坐正了身子,盯着循蹈“你的输血前检查结果出来,梅毒是阳性,”循蹈略停顿,观察他的反应,“你之前知道自己感染了这个病吗?”
雷霄一脸茫然,摇摇头,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问出一句:“怎么得的?”
“一般是通过血液传播或性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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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两母女还有后续~~
第23章 23
入院时已询问过他,无输血及献血史,所以基本能排除通过血液传播。
“我和——女朋友——那个时候——带套了呀!”他停顿了数次,终于把一句话说完。
他不再盯着循蹈看,低着头,不停地眨眼睛,不知他是在尽力回忆还是在掩饰尴尬。
“这个——最好也劝你女朋友来医院查一下——但目前关键的是治疗。”循蹈欲言又止后,转变了谈话方向。
雷霄抬起头,澄澈的眼眸,透出来的不是无辜,是无知。
“我会请皮肤科会诊指导治疗,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出院后自己去皮肤科看。”
“还是现在就治吧。”雷霄似乎也不想刨根问底,他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问题。
“另外,你丙肝抗体也是阳性的……”循蹈话还没说完,雷霄嘴角扯起来,“饼干?”
循蹈猜到他说的是哪两个字,很多患者听到这个专有名词,都是这个反应。
循蹈微微笑了下,“丙型肝炎,甲乙丙的丙,是肝炎的一种,”她继续放慢语速,“甲肝、乙肝、丙肝,还有丁肝、戊肝,都是肝炎的类型,你现在是丙型肝炎抗体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