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在民间传说里是个怪兽,一到冬天的时候就出来搞破坏、吃人。
过去穷苦的年代,常听人说起“年关难过”。
距离新年还有一周,门诊的工作量依旧不减,但病房里许多患者都在准备出院,回家过年。
循蹈新收治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进食后呕吐半年入院。第一天入院,他儿子找到她。
“医生,我爸这个病好久了,你不要给他做什么检查,不要用什么药,简单整一下就行了。”
“病了这么久,怎么才来看?”查体时老头已表现为营养不良,躺在床上,虚弱无力。
“年关难过,很多老人过年都是个坎儿,放在医院安心些。”儿子答非所问。
“必须按照检查治疗的流程来。 ”
“你不必说那么多,我爸就是放在医院去世的,你不要安排些有的没的。”
循蹈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闻,他父亲什么病都不明确,而且也没有生命垂危,就放弃了?她很想说些讽刺他的话,但最终只是气愤地告诉他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会同意他的要求。
第二天,儿子拒绝安排的检查,再次找到医生,声称必须用最便宜的药,最好只用点儿盐水什么的滴一滴,他不管疗效,也不想知道他爸到底得的什么病。
然后他和其他家人在病房的走廊为了谁去缴费大吵了一架,回声响彻整个楼层。
循蹈对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儿子,和蔼不起来,“你不想花钱,不想检查治疗,可以出院回家。”
他说绝不出院,他不能让他爸死在他的家里。
第五天,欠费1230元,护士催费未果,循蹈按捺不住,在病房门口堵住了他。他倒是日日都来医院,不知是良心未泯,还是过来观望病情进展,好盘算对策。
“你要交费了,不然护士从药房拿不到药,你父亲就没法治疗了。”
他斜着眼睛,“一千多块钱算个什么,一个个来催。”
“那你去交啊,你就不担心父亲最基本的药都用不上。”
他暴怒对着循蹈大吼:“我就交六十元的床位费,其他什么都不交。”
循蹈也暴怒,“那你就出院。”
他更加狂躁对着循蹈挥拳发狠,“我什么都不交,不治疗,也不出院!”
对于五十多岁的无赖,循蹈突然无话可讲,若他控制不住情绪,动起手来,自己一定吃亏。
循蹈气红了双眼,一小段沉默后,她咬着牙,“你耍无赖是吧,那我只好找110过来了。”
他认为医生已败下阵来,转身进屋坐在椅子上,扳下一城般,跷个二郎腿,“随便你。”
循蹈脸色铁青,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愤怒撑破。
第34章 34
向上级汇报这件事,最后的答复:就按他的要求给最简单的治疗吧,欠费就先欠着,最后再和医院协调。
病人的儿子这几日愈发抖擞,循蹈收起锋芒,感到体内一阵阵凉意。
彼之理是,我之理非,我让之;彼之理非,我之理是,我容之。一腔热血已化为冷静疏离。
除夕这日,老人的儿子要求转院,说是发现了一家更便宜的医院。
小的时候特别盼望除夕,穿新衣、放鞭炮,和“五人团”通宵尽情玩耍,一直到初五这几日,家长基本是不管的,带上压岁钱,循蹈几乎日日在外面瞎逛,享受假期的乐趣。如今这过年,早已没了往日的兴奋。
今年循蹈正好是除夕的二十四小时班,所以打算值完班,再奔回汉市。
下午五点,白班和小夜班的护士交接,护士长和主任慰问了一圈后,大部队喜气洋洋收工,准备阖家团圆,辞旧迎新。
除夕夜病房的病人已所剩无几,小夜班的护士琳琳从家里带来了丰富的火锅食材,打算在医院也吃顿像样的年夜饭。
病房很安静,凶赵今天和琳琳一起上小夜班,正在护士站写护理记录。循蹈整理好手头工作,打算进值班室看会儿电视。
推开门,正中的棕色大桌子上垫了一次性桌布,电磁炉、鸳鸯锅、肉蛋果蔬、各式调料、碗筷漏勺,洋洋洒洒,摆得满满当当,乍看下像个大花园。
“我的天哪!你把家搬过来了吧!”循蹈对着桌旁正在料理的琳琳惊叹。
“可不是!咱们也得有滋有味地过年三十儿啊!”
循蹈扫视一圈,“太爱你了,都是我爱吃的。”
琳琳十分得意,喜上眉梢,不枉费一番心思准备。
“呀!这是什么——捣蒜缸你都带来了。”循蹈吃力地举起放在桌边的捣蒜石臼。
“在吃的问题上,我们绝不能将就。捣出来的蒜多好吃啊!”
琳琳说着接过石臼,摆在自己面前,“真沉——好像是有点夸张啊!”两人笑作一团。
往这儿带的时候,一丝不苟地只想着齐全,完全没顾及数量和重量,“小文上大夜,她说会早点带饺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循蹈值的是一线班,还有上级医生值二线班,小夜两个护士,再加上大夜一个护士,那有五个人一起过年了。
春节晚会开幕,琳琳精心炮制的年夜饭也冒着泡开锅了,今天的夜班也有了过年的氛围,病房一派平静祥和。
经常听老人讲,立冬要吃饺子,冬至要吃饺子,三十也要吃饺子,不吃就等着耳朵被冻掉!古往今来,过年吃饺子,已逐渐上升成为一种民族符号,取“更岁交子”的意头。
上大夜的护士小文,人如其名,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连带来的饺子都是皮褶细致、光滑精巧,带着股文质彬彬的秀气。医院食堂送来的饺子与之一比,相形见绌。
电视里开始倒数,琳琳已去护士站值守,其他人围坐一桌,个个撑的肚儿圆。难得清闲的夜班,还能看春晚,吃顿安逸饭。
“今晚运气不错啊!”循蹈伸了个懒腰,满足地感叹。
“话别说得太早!”上级医生带着过来人的警觉,一看就是饱经风霜,千锤百炼中出真知,“循蹈,我们年轻的时候,上班都不敢说这种话,不经念叨的,一说必有雷。”
自己是胆儿太肥了哈!循蹈也深谙这个迷之说法,“呸呸呸——”再敲敲桌子。
突然手机响起,循蹈吓了一激灵,急忙掏出看。
是周莫尔。
家人和其他朋友都早早地联系过了,只有周莫尔一定要在钟声响起时打过来。
“吃饭了吗?”
循蹈得意地嗯着,“吃了超级丰盛的火锅,小文还带了饺子,好好吃。” 循蹈讲得眉飞色舞,“我们科护士准备得太全了,连石头做的捣蒜缸都带来了,你可信?”
电话那边传来笑声,“可以呀!我还担心你,孤零零地吃盒饭呢!”
“医院给配了节日餐,还真是盒饭。”循蹈也笑起来,“不过今年的员工关怀做得也算不错了!还配了饺子呢!”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周莫尔那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循蹈羡慕不已,“这就别想了,等我回去,再陪我喝起来吧!”
“等你回来,什么要求都满足你。新年快乐!”
“好呀,一言为定。”
周莫尔的欢笑停了下来,犹豫半晌。
“周莫尔,喂——周莫尔,你能不能听见我讲话啊!你那边太吵了!”循蹈以为信号不好,听不到周莫尔说的话。
话筒中终于传来他温柔的声音,“——我很想你!”
“循医生,准备收病人了。”琳琳洪亮的嗓音从呼叫器中传过来,几乎和周莫尔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循蹈没有听清周莫尔说的话。
“先忙了,拜拜!”循蹈匆忙挂断电话,几条黑线从头上落下,真不能高兴得太早。
近九十的老太太,送她前来的是几名儿女,看起来也都五、六十岁。
老太太年夜饭吃多了些,餐后出现恶心、呕吐,家人说呕吐物中似乎带血,送来医院,不同意急诊留观,强烈要求住院。
胖乎乎的老太太,躺在床上,没有难受、痛苦的神情,既往得过脑梗,好转后仍然行动不便、言语不清,所以基本上没讲话,都是家人代为诉说。
“医生,不要担心钱,该做什么检查就做,该用的药就用。”众家人均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你们到办公室来一趟吧。”循蹈询问检查完,心中有了数。
“初步来看,老太太不像消化道出血,当然,我会完善检查以确诊,只是——”循蹈略略停顿,“如果不符合入院标准,那住院的费用可能不能医保,需要自费。”她边说边观察老太太的家人们。
果然,面面相觑。
“那怎么说,她都是有病的呀,她脑梗后遗症,大小便失禁,保姆请假回老家,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弄……”心急的一位家人按捺不住,话没说完,被身旁一位看起来老成持重的男人用眼神制止。
循蹈猜的没错:治疗不是目的,找人护理才是。医院现成的医生、护士,还能医保报销,不高兴了还能投诉,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
“我就是事先和你们交代一下,你们心中有数,之后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沟通。”
“医生,先做基本的检查,观察一下再说。”稳重的男人开了腔,声音富有穿透力,带着不容辩驳的骄横。
“好,你们要留家人陪护。”
众人没有回应,陆续离开了办公室。
“小文,我医嘱开了‘留陪人’,你再过去强调一下,如果需要陪护床,你帮着安排下。”
大小夜班的护士已经交接完毕,小文应承着,向病房走去。
急查血常规、生化,除了血钾稍低,其余未见异常。老太太生命体征平稳,只是小文在做护理的时候,发现一兜子屎尿浸在纸尿裤里 ,给她擦洗身体,费了好些功夫。
家属被熏得几次三番跑到走廊上透气,最后没人愿意再进房间,小文只好喊来已经下班洗漱完,在值班室正准备睡觉的琳琳来帮忙。
老太太臀部个别受压部位发红且颜色不会消退,考虑为初级褥疮,两人又给她做了防褥疮护理,顺便指导众家属,尽管各个都心不在焉。
“哇!你们浑身散发着浓浓的屎味!”小文和琳琳人还没走近,味道已传过来。
“装什么嫌弃!赵医生不是还给你抹脸呢嘛!”
赵医生是循蹈学肠镜时的带教医生,当时这个桥段在科室传为佳话。循蹈猛然回想起来,捧腹大笑。
上级医生已经休息了,循蹈见病人都没什么事,便和琳琳一起蹑手蹑脚进值班室躺下。
这一觉睡得真踏实!直到黎明破晓。
嘭——
用力的推门声,循蹈被惊醒,心脏剧烈地跳动。
“循医生、循医生,快起来,快起来!”
这一觉睡得太熟,循蹈半梦半醒,急促的声音令她恍惚,“啊?怎么了?”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老太太跳楼了——我没抓住——我——”小文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满脸都是泪痕,颤抖得停不下来。
循蹈瞬间清醒,惊讶如头顶炸了响雷,起身跳下床。
“人呢?在哪里?”心口汹涌起伏。
“从病房阳台跳下去的——摔在地面上了——”小文泣不成声。
循蹈扯过白大衣,跑出值班室。
小文一路跟着,从她断续的话语中,得知上级医生刚起床,正好撞见小文从病房跑出来,所以抢先一步下楼赶去现场,她一路联系急诊科、保卫科,并指挥小文通知循蹈、家属、医务科和主任。
眼前的场景触目惊心,循蹈也是第一次目睹,院前急救的医护已经在处理,患者高坠后,当场死亡。
警察、院领导、科室主任都迅速赶来,家属们不知去向,电话通知大约半小时后才匆匆现身,嚎啕大哭,哭声刺耳。
第35章 35
小文惊魂未定,带着哭腔交班。
大夜班的例行查房,她推开门,老太太正踩在椅子上,扶着阳台的围栏,纵身而下。她本能地狂奔过去,为时已晚,她卡在围栏上,惊恐地屏住呼吸,发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坠落到地面,而自己抓空的手还停留在眼前。
接着她不住地颤抖起来,哽咽地说不出话。
新年假期结束,循蹈从汉市返回,老太太跳楼自杀的事件已经平息,但小文病了,一直在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但似乎效果不佳。
如今进到病房就开始颤抖,失眠、噩梦、恐惧,需要依靠药物辅助缓解。精神科医生建议她暂时脱离目前的工作环境,医院批准她休假。
假期虽结束,但俗话说,正月十五之前都是“年”,来医院的人仍然不算多,值班也比较轻松。
“哇!大阵仗!循蹈,你又要开眼界了。”
管床护士一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模样,急着把口罩拉到下巴,要一吐为快。
“又是什么花花世界啊?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新收8床,九十岁风流老头儿,你快去看看吧!”
“这么快来了?”
门诊医生已经通知病房,要收一个高龄腹痛的病人,患者是外籍华人,要求自费住院,想多做些检查,所以住院方便些。
还有近十米的距离,已经闻及病房里的热闹。
房门敞开着,数个穿着性感的妙龄女子散落在房内,脂粉气扑鼻而来,见到医生,并没有安静下来,仍然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其中两名年轻女子,正给平躺在床上的老头按摩,一个在捏左腿,一个在按太阳穴,手法看起来并不怎么在行。
老先生姓郑,年轻时移民新加坡,耄耋之年落叶归根,回到祖国投资定居。他应该颇以自己的经历为荣,花了大篇幅侃侃而谈,看在他年老的份儿上,循蹈坚持洗耳恭听。
待讲到此次病情,他似乎逻辑有点混乱,琢磨了一会儿,示意身旁的女孩扶他坐起来。
他半靠在床头,拉起循蹈的右手,说自己想不清了,等他太太过来详细讲。
循蹈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顺势把他那满布皱纹,枯枝般的手按在身侧,轻柔而亲切,老头咧嘴一笑,满口的假牙整齐而洁白。
“循蹈医生在吗?”
循蹈顺着声音望去,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护士站询问,身材微胖,长卷发扎成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