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我就是。”
中年妇女跟着循蹈来到办公室,自我介绍是8床郑先生的太太,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但一时又听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
近看这个女人,纹了过时的眉毛和眼线,肤色不是很均匀,发际线和鼻尖渗出细汗。
“老头子让我来和医生讲清楚他的病情。”说着,她从随身带的皮包中掏出一大摞病历资料,“这都是他以前看病,还有什么体检的资料。”
丝毫没有整理过,压折得杂乱无章,像一堆废纸。
“这些资料稍后我会仔细看,先来讲讲他目前最严重的问题,他总是肚子痛,具体和我说说这些。”
“哎!他那么大年纪了,这里痛那里酸的不是很正常嘛!医生,你看有什么先进的检查,就给他做做,他说想做一个叫胃镜,还是肠镜的。”
“我明白,但是我也要掌握一些他的情况,这样才更好安排,是不是?”
这是个大喇喇的女人,说起话来很是直爽,“好的,好的,医生,你也看到了,我今年才刚五十岁,比他小那么多!他和我是二婚,他原配死了……”
女人没看到医生倒吸一口气,似乎意犹未尽。问病史变成了唠家常,颇有些讲闲话窥隐私的架势。
循蹈不得不插话进来,“这样,我想知道郑先生腹痛有多长时间了?既往有什么其他疾病吗?他……”
医生提到的问题似乎又触及了她的兴奋点,女人迫不及待接过话头,脸上堆积着偏执的博闻,似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骇世之言就要诞生。
“医生,他以前做过手术,三十年前在美国做的。”
“什么手术?”
“医生——别看他已经九十了,我们还每周至少做一次呢!比年轻人都厉害!”
循蹈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不似年逾半百。
“医生,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嗯!”循蹈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你猜他为什么能这样?”
循蹈扬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这样故作神秘的对话套路,活像两个长舌妇在嚼舌根。
循蹈不情愿附和,尽管内心已翻江倒海,仍未形于色。
“他六十岁的时候在美国做手术放了个假的进去,还有个开关,每次要做,他用手捏一捏就硬了,做完他再捏一捏就软了。”
她的神态更加戏剧化,还加了手势!河马放屁引发的震动都不及她的一半。
这么神奇吗?循蹈也是第一次听说,真想马上打电话给泌尿外科的同仁问个清楚。
“是嘛!”循医生憋住躁动,干笑两声,“除了这个,还做过其他手术吗?”
“没有,他身体挺好的。我不和你说了,你看着安排检查吧!我还有事!”说着起身就向门口走去。医生表现太正经,没有聊下去的欲望了。
“他年纪大了,需要留陪人。”循蹈抓紧提醒。
“不是有那帮小妖精嘛,都是他养的,她们会陪着的。”
循蹈哑然——直到女人风风火火扇起的气流完全平息。
真开眼!失笑。
迫不及待打给洛师兄,他是泌尿外科医生,和循蹈十分相熟,当初在泌外实习第一天,医生护士们正在吃午餐,叽叽喳喳聊着天,一名极帅气的男医生,一边扒拉着盒饭,一边操着与皮囊格格不入的风趣诙谐,津津乐道某个口音很重的大爷找他看病,说卵蛋子疼,他问大爷,是□□疼吗?大爷认真思考后,答:搞不搞完都疼!
他神情逼真,循蹈坐在角落里大笑,“哎哟!笑的蛋疼!”米饭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
泌尿外科其他人,不是不捧场,而是阈值已被养得极高,不轻易被逗乐。
洛师兄对这个语出惊人、活泼爱笑的师妹印象深刻,回她:“莫要笑大爷!你的蛋又在何处啊?”
自此,他们便成了同道中人,关系属实不错。
“起搏器嘛!体内置入假体和开关泵,随时捏一捏,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洛师兄信手拈来。
“怎么,惊讶地说不出话了!”
“太猛了——牛逼和猥琐的完美融合!”思维跟着飞速跳跃,和泌尿外科医生开口,真的不必欲言又止,“你们泌尿科真能造就坚不可摧!”
“我们一般不搞,都是男科的医生在搞。”
“这么不屑?”
洛师兄呵呵一笑,“不爱整。”
循蹈听说,虽然男科是泌尿外科的分支,但专注手术的泌尿外科医生,都不大喜欢参与男科,大概就是医疗江湖的鄙视链吧!
老翁视野开阔,思想前卫,无怪乎近一个世纪的高龄,还能驾驭自己的激情生活,一定是骨子里都觉得自身在散发魅力。
“各取所需!你情我愿!老头儿很想得开呀!”护士长听了护士小姐们生动的描述——老人和年轻姑娘们,剖析出双方本质。
众人嚼着午饭,畅所欲言。
“反正有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也许人家年轻时辛苦打拼,老了就尽情享受呗!也没碍着谁,不挺好嘛!那些养儿防老的,执念太深,还不是惨。”
“不久前才跳下去的那个,哎——最后的日子得多憋屈!”
老头儿的所作所为,循蹈不屑,甚至有些厌恶,“一把年纪,太能折腾了。人老了,还是优雅、淡泊些好!”
潘多拉魔盒中逃出来的年轻女孩们的心思,不置可否。
“你太理想化了!人性哪能都那么简单!”
也是,甲之蜜糖乙之□□,自己觉得舒服坦然便罢了。老头也算精明了,至少在病榻前照顾他的都是自愿为之,他也可乘生病之际更加肆无忌惮、作威作福,反正没看出那些姑娘委屈来着。撇去道德绑架,他真没碍着谁!
新年已过去月余,在值班室再见到小文,她清瘦了许多,面色仍透着憔悴。
这次是来收拾留在科室的物件,她心理状况一直不好,无法再胜任临床护理工作,只能选择辞职。护士长介绍了另一家医院行政文职的岗位,已办完手续,她很快将去入职。
折叠齐整的护士服,被一遍遍摩挲,心中不舍,却心有余悸,不经历过,不会知道这段心路有多难行。
这场阴霾,也许永远不能淡忘,也许终究无法冲散,只是但愿尽可能的埋葬,深深地掩埋,不给它出头的机会。
年后,周蔺晨批准了“熊猫血平台”的项目,企业除了赚钱,回馈也不能少。
这次过年,本指望儿子能在家多呆几日,只是周莫尔在家中几次发作胃痛,父母担心不已。循蹈答应回华市,就带周莫尔去做胃镜检查,故他以此为借口,实则陪循蹈一起早早返回,老父亲也只好成全,无计可施。
第36章 36
日子一溜烟儿飞过,总算说服了周莫尔做检查,见识过张玑做普通胃镜的糗样,周莫尔无论如何也要做无痛麻醉。循蹈劝他不必全麻,忍耐一下,即做即走,啥也不耽误!被一口回绝。
所有医院内镜室里的胃镜、肠镜都是消毒后反复使用,镜子价格昂贵,采购频率低,科室偶尔进了新镜子,通常第一次都给院里的领导、科室主任等使用。这次主任听说循蹈要做胃镜,把这次开镜的机会给了她,据说还是ALBS最新款的胃镜,带有NBI(窄带成像)及高清电子放大功能。
其实,循蹈是要给周莫尔用。
“接待周莫尔的规格真高呀!”得知循蹈给周莫尔用新胃镜做检查,大妖当然不放过撮合的机会。
“只是机会少,就好似有了价值,新的旧的其实都一样,消毒设备非常高级,清洗得很彻底的。”
“我不管,对你就是特别!是不是?”大妖转而启发周莫尔。
周莫尔云淡风轻,嘴角悄悄上扬了五度,“只要别用肠镜给我做就行,其他不强求。”
压制喜悦,不是容易的事,他装得不甚高明,空中飘来大妖看透且鄙视的目光。
“那你自己还做吗?”大妖没忘了循蹈和主任说的话。
“做啊,万一主任问我做的结果咋样,我怎么回答!”然后又大咧咧道:“我找个同事给我做,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你也要做?什么时间?我陪你!”
周莫尔听闻循蹈为了他,甘愿自己也做一次难受的检查,瞬间内心波澜壮阔,有了今后上刀山下火海都要陪她一起的念头。
“不用陪!我又不做麻醉的,几分钟就完事了。”
循蹈可真勇敢,周莫尔眨巴着眼睛,一副看不懂她的样子。既然有了全麻这么好的辅助方式,为何还要忍受痛苦不适?那么粗的管子穿喉而过,周莫尔想起了吞剑表演,赶紧忍住了条件反射引发的生理干呕。
“干嘛不做无痛的?”大妖疑问。
“做胃肠镜肯定不舒服,那些不适感,理论上我都门清儿,但没实践过。其实我一直很想感受下整个过程到底有多难受!还有,如果配合我说的那些方法,究竟能不能缓解痛苦!”
有些人的身体条件是不能做全麻,还有一些由于个人原因也不愿意全麻,他们选择那些俗称的“有痛胃镜”、“有痛肠镜”。有些人做检查反应并不大,有些人痛苦的要死要活,还有甚者顾不上危险,抢医生手中的镜子,欲强行拔出身体。
个体不同,感受各异,循蹈是想亲自尝试下那种滋味。
“理解,就像是痛经,还有晕车晕船,高原反应什么的,不经历过,很难体会那种想死的感觉,总觉得别人表现得夸张了。”
循蹈对大妖点着头,“以我的耐受力,胃镜应该还好,不麻醉,省事儿许多,也不耽误我上班。正好切身体会下,以后也好和病人交流!”
“我不管啊,我被麻醉了,你一定要陪到我醒,不要把我晾在一边儿,放在你们那什么苏醒区,让护士照顾!”
周莫尔撒娇之姿态,惹到大妖,她翻着白眼,笑着看循蹈怎么治他。
“麻醉师给你算好的量,基本上一做完也就醒了。放心啦,有全套监护,麻醉很安全的。”
“那也不行,我睁眼必须看到你!”周莫尔欲将脆弱进行到底。
“周总,我陪你去,放心,我会在你身边照顾你的。” 捉弄陷入情涡的老板,颇为有趣。
大妖和循蹈相视而笑,周莫尔不知所措,在“好”和“不用”间进退两难。
“公司没事做了吗?你明天不是和张总约的……”
周莫尔话音未落,大妖做了个打断的手势,表示自己想起来了。叮嘱他多保重,上了麻药,一切可就不由控制了。
丙泊酚,俗称牛奶。若只是望,而不闻不尝,它足以以假乱真。
“牛奶”的药理作用是其他麻醉药物所不可替代的,这几十年在麻醉药的世界里傲视群雄,称其为静脉麻醉药的“王者”也不为过。
在胃肠镜检查以及镜下治疗中,“牛奶”的出现实在是患者和术者共同的福音,起效快,效果好,苏醒快。
既为利器,亦可成威胁。“王者”也有逆鳞。
由于其对呼吸及循环有抑制,且个体差异较大,故使用者需是经过培训的麻醉医师或重症监护病房的医师,具有丰富的经验,可在最短时间内建立维持生命通道的呼吸支持与循环复苏。遵循严格的要求,才能为用好此药保驾护航。
“王者”既痛,也痛快。
丙泊酚需要快速注射进血管,发挥作用。推注时会引起烧灼痛,医学上称之为“丙泊酚注射痛”,但很快,患者就会进入被麻醉状态。
大多数人用睡了一场无比香甜的觉来形容整个过程,更有被失眠困扰的患者直言想再次被麻醉。酣畅的深度睡眠令人流连,但若失去专业保护,背后的潜在风险极为致命。
“牛奶”可使人产生欣快感、愉悦、性幻想,用药后通常会出现轻微的兴奋,半梦半醒时或胡言乱语、或倾诉心声,完全清醒后又彻底遗忘。梦见打麻将的居多,而且都是一手的好牌;梦见钱的也多,银行卡密码都能断断续续给抖出来;梦见性幻想对象的也不乏,迷迷糊糊嘀咕着名字,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更令人哭笑不得的,唱着一串串劝酒词,平仄押韵,对仗工整,几套下来,自己还要先干为敬。
“周莫尔,做完了,醒一醒。”
循蹈轻摇周莫尔,他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似乎比清醒时更迷人,规则的唇线,魅惑的唇峰,像磁石般吸引着好色的目光。
一片安静,他还在熟睡。有照看他的张玑和护士,循蹈决定先去开病理单、打报告。
“循蹈,外面躺着的帅哥,你朋友?”
“是啊!”
循蹈手指还在飞速地敲打键盘,转头望了眼刚走进来,一脸春光的男同事,他身上穿着一次性操作服,应该是在旁边检查室操戈,钻空过来遛遛。
“我刚给病人做完,就推到你那帅哥朋友旁边苏醒,结果被你朋友捉住表白。”
循蹈正好打完报告,饶有兴致,起身走近男同事。
“他问我认不认识循蹈,我说认识,他又问我喜不喜欢你,有点意思吧!”
循蹈讶异,拉下口罩。
“我还在想是诚实作答还是虚张声势呢,他一把拉住我胳膊,说‘循蹈好漂亮,我很喜欢她’,话说得磕磕绊绊,但绝对真情流露,没错的!”
“去你的,我信你个鬼!”循蹈击了男同事一拳。
他俩年龄相近,平时关系不错,总在一起嬉皮笑脸,没什么分寸。
“真的,真的。”男同事嬉笑躲避,“我还想和他争一争呢!他说我不能喜欢你,他是你男朋友!”
“真能YY!赶紧滚回去干活吧!”
“麻醉后的浪漫!”
“滚不滚?”
“滚了,滚去捅□□了!哎——还要再捅八个——哎!”
循蹈来到周莫尔床边,他已经醒了,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大意是梦见了很梦幻的景象,堪比西游记里的天宫。望穿无杂质的透明,纯净的白色、淡蓝色,丝丝袅袅,泛着波光。
和隋妍打电话给周莫尔询问检查的情况,张玑接听告知还没醒,她便从病房赶了过来,正和张玑站在一起。
在他们的喝止下,周莫尔已经老实了许多,没有再扭来扭去,只是顺着他俩的戏弄有一搭没一搭的讲故事,醉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