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白深深欺上身来,在他下巴上留了一个艳色的唇印。
于珩一愣,手中失了力道,白深深重归自由,鬼魅一般融入夜色。
“偏不。”
白深深依旧天天喝酒,不醉不归。
于珩不再劝她,只是每晚去夜来香坐上一会儿,听她唱些靡靡之音。
久而久之,东裕城英俊清贵的于少爷迷上风尘女子白深深的故事不胫而走,上流阶层都爱拿这件事当个谈资,也就传到了于老爷的耳朵里。
气得他失手摔了要给土肥上供的羊脂白玉菩萨,抄起博古架旁的鸡毛掸子就要冲到儿子的书房去把他揍个半身不遂。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成天到处乱跑不见人影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回了东裕城,居然还跟歌女搞上了!
实在有辱门楣,斯文扫地!
他逮了于珩两天没逮住,派人去请白深深也没请过来,一气之下自己去了夜来香,从开馆坐到白深深赶场,坐了足足三个小时又不得不点了一瓶好酒之后,终于和那狐狸精把距离拉近到十公分以内。
不,这太近了,有辱斯文。
看着自己挽上去的胳膊甩开自己,白深深眨眨眼睛:“您……您是于老爷吗?”
父子两个仔细看眉眼间还有几分相似,不难猜。
于老爷冷哼:“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白深深笑,白皙的手掌轻柔抚上他的大腿,一点一点往上摸去:“这样,您看我能成为您的儿媳么?”
“你!”
于老爷差点被她那不要脸的劲儿气出脑溢血,躲蝗虫似的拍开她,移到另一侧,郑重发出警告:“你这种女人一步都休想踏进我于家的大门!”
白深深好整以暇收回手,端正坐姿,微笑道:“您和贵公子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呢。”
她这句话绝对有言下之意。
于老爷脸上的暴怒消失,冷静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深深掩唇窃笑:“您看呀,贵公子天天追着我跑,您却上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怎么能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呢。”
她优雅起身,用一双雪白的柔荑帮于老爷整理衣襟,轻声道:“您怎么就不能和贵公子走同一条道儿呢,父子一条心,拧成一股绳才好办事。”
“我还是很想嫁到府上当少奶奶的呢。”眼波流转,她浅笑着侧过脸,不期然撞进一潭子冷泉里,冷得她差点忘了怎么笑。
“父亲,难得在这里遇见您。”
于珩伸手,轻轻将她推到边上,自己对上拧着眉头苦大仇深的于老爷。“您来找我?”
于老爷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拂袖离去。
一帮小弟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弯着腰从于珩面前晃过,跟着跑了。
于珩回身去看白深深,后者干笑:“我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
说完她立刻觉得不对,怎么像偷情被丈夫抓到了似的,底气这么弱呢,于是补充道:“还没来得及做。”
“坐吧。”于珩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兴趣,在于老爷坐过的位置坐下,跟来的随从立刻捧上了一瓶好酒。他自己拿着起瓶器慢慢开了,倒入醒酒器里。
红色的液体倒映着舞厅的灯光,照出几个模糊而绰约的人影。
“你不要乱来。”
白深深猛地抬头,无意识攥紧了手指。
于珩取过高脚杯,将空杯放在她面前,又道:“为什么不走?”
这些话他都是第二次说了。
“很不可思议么?”
于珩摇头:“我只是想不到你这么做的理由。”
为什么要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
白深深看着他,肩上似乎还残留着只穿过一次的大外套留下的余温,暖暖的,把前二十年的寒冬都融化了。
“我想从淤泥里出来。”
不是为了报效国家,也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只是想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想让人改观。”
“想变得干净一点。”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用力,于珩却听皱了眉头。
“什么叫想变得干净一点,你觉得自己不干净?”
她反问,带着自嘲:“我干净吗?”
于珩也不答:“你觉得自己哪里脏?”
白深深嗤笑:“每一寸肌肤都脏。”
“如果只是这个,事实上你每一次沐浴都已经清洁干净了,没必要这么在意。别说你是迫于无奈以此为生,就算是自堕风尘,旁人也没有去指责的理由。”
“可我听说,真正贞烈的人,宁死不屈。”
于珩摇头:“人各有志,子非鱼。”
“可贞烈的人,总比不贞烈的人来得强,不是吗?”
“不是。”
白深深柳眉微拧:“不是?”
“一个贞烈的死人,远不如一个不贞烈的活人,更不如一个能忍能退能豁出一切的人。”
就比如那天,如果被佐藤带走的是另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于珩一行为救何贞茗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尚未可知。
白深深把他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眼神清凌许多,抿唇微笑:“于少爷,你这可不是主流思想。”
“我也只是说我的想法。”
“嗯~”白深深点头,眯起眼笑开,“于少爷真是君子端方,可把我一整颗心都勾走了。”
于珩板着脸,不搭她滑溜溜的花腔。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不如配合我。”
白深深眼角微微一挑,兴奋压在眼底,蠢蠢欲动。
“只有一点要求。”
她问:“什么?”
“该走的时候必须走。”
“当然。”白深深欣然点头,“我得活着,长命百岁。”
红色的液体投入酒杯,一大一小两只白皙的手各自捏着杯柄,两只酒杯朝前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生生地响。
白深深拒绝于家少爷了,这条新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个□□,居然也有心有所属这种说法。
“于少爷也是个痴情种,据说于少爷在霖州城第一次见到她,就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唉,这于少爷,白深深看着再好,也是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的破鞋,怎么就还执迷不悟了呢。”
满城风雨的时候,于老爷反而坐住了,整日待在书房里画他的山水图,没有搭理于珩的意思。
惹得土肥在收到羊脂玉观音的时候还特意“关怀”了一句:“你的儿子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我可以帮忙。”
于老爷回以悠长的叹息:“不麻烦大佐,只希望日后小儿惹出什么麻烦,大佐能照拂一二,少让他吃点苦头。”
土肥笑得肚子上的肉都颤了颤:“放心,他还是个孩子,我不会对他太严厉的。”
土肥贪婪残暴不假,在这方面倒也守信用,三个月时间,于珩几次因为白深深闹出动静来,他都只是把人请到牢里坐了一会儿,就给放回去了,真的一点也没难为。
直到这一次,土肥觉得他是被这个满脑子只有一个女人的毛头小子难为了。
“你说让我帮忙,带那个女人去见佐藤君?”
于珩点头。
土肥啧了一声,又把面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打量了一遍,看着多好的气度,为什么就在一个女人面前拎不清呢?
“她喜欢的人是佐藤君?”
于珩别开脸。
这就是默认了,土肥叹了口气:“你胆子太大了,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故意惹事进来见我。”
“她说她就想远远地再看一眼,不会打扰的。”
土肥背着手在他面前走了几个来回,停下的时候拍了桌子:“你知道佐藤君现在在做什么吗?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说见就能见?要不是你父亲托我照顾你,你闹出这么多事情,我早就让人一枪崩了你。”
于珩却没有退缩,坚定地看着他:“大佐,我知道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但深深答应我,只要再见佐藤先生一面,她就把人忘了,重新开始。”
“我想试试,可我连佐藤先生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向您求助。”
土肥气笑了:“如果你知道,你还打算自己去了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也许会危及我们大日国的胜利与发展?”
于珩面无表情:“我又不是日国人。”
“可你有现在的生活,都是因为被大日国人统治着!”
“对我来说都一样——”
话音未落,土肥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眉心,由于身高差,枪口斜向上:“你再说一遍!”
于珩不吭声了,僵持许久,他不怕死地开口:“大佐,为了深深,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土肥没有开枪,他用枪托狠狠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一顿,一直到他蜷缩在地才停手,让人把他拖回于府去。
后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给佐藤打去电话,说了白深深的事。
“佐藤君,是真的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有声音传过来:“疯女人。”
土肥眼睛一亮:“真的有这种事情吗?”
佐藤不想和他说这些,正想含糊过去,快速思考的脑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语速加快:“土肥君,于家人是不是管着东南一整片水道?”
“是的,不过那老头很狡猾,他不与我作对,也没有把水道让出来的意思。水道复杂,我们不熟悉情况,不能硬抢。”
“先不着急,你们那里不是有一批武器和药物要送到前线来吗,不要走陆路,起义军打游击战,太狡猾了,你让于珩走水路,给我们送过来。”
土肥迟疑:“这,让□□人来送……”
“告诉他,只要他把这批货送到,我就见那女人一面,让他带着白深深。”
“可……”
“一个不在意统治者的人,只要给出能够打动他的利益,就能让他为自己办事。多派人‘保护’他,走了这一趟,水路就是我们的了。”
土肥眼前一亮:“真不愧是佐藤君。”
两人大笑,殊不知一根电线通两头,多一根至少也要再多一头。
于府。
“少帅!”
十五六岁的黝黑少年连蹦带跳推开门,拎着一尾大鱼直奔里间而去,还没见着人呢,就先兴奋地压低嗓子嘶声叫:“钓着鱼啦!”
当发现视线里多了一抹红影,他倏地停下脚步,差点连带着那条鱼朝前栽倒。
靠在床头的于珩脸色苍白,见状拧起眉心:“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
原本背对着少年的白深深回头,含笑看了来客一眼。
少年腾地烧红了脸,羞的直想扔了手里那尾一点都不潇洒的大鱼。
他要是选条红鲤鱼也好过这种草鱼啊!
拎着这样的鱼一点都不酷了。
白深深没去搭理青涩的少年心事,转回身去,白瓷小勺舀起褐色的药汤轻吹,然后送到于珩唇边:“张嘴。”
于珩配合,两人一垂眸一低首,看起来温情脉脉,契合万分。
这三个多月以来,白深深在社交界游走,打着想见佐藤的招牌,不着痕迹收集日国军的情报,成为了于珩手上有力的情报线之一,也是于珩最大的掩护者。
有她在,本来必须要在暗地里进行的计划有两成被挪到明面上来完成了,她的加入对收复乃至反扑计划的作用都起到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一碗药喂完,少年已经拎着鱼跑了,白深深把药碗搁在床边的矮柜上,轻声道:“到决战的时候了?”
“嗯。”
“我要做什么?”
“陪我坐船到南樟。”
“然后呢?”
“我送你离开。”
她笑了,手指拂过他额头的一片淤青:“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了,对吗?”
“嗯。”
“那我该怎么走呢?”
于珩看着她,声线清冷,眼底却有余温。
“别回头。”
战火一夜之间变得密集了,东北地区的游击战正式拉开帷幕。
船在江面上不急不缓行驶着,于珩的皮肉伤在养了几天后就好的差不多了,等到日国军的小队长接到消息顾不得占领各个据点的小码头,而是慌张地催促他加快速度的时候,南樟也就近在眼前了。
南樟是个水城,村与村之间都是用河岸划分的,到隔壁村须得撑一竹篙,或者跨一座桥。
这是一个总是带着水声的小城。
不过今天额外地带上了几阵枪响,碧绿的水波推开几缕殷红将一个个重物沉没,过上几天再让他们浮上来。
没有人知道结果的反扑开始了。
当天晚上于珩和一群人在屋子里化零为整,再化整为零,白深深就倚在窗边看月亮。
“少帅,我和何首长堵后方,请您务必放心将东北交给我们。”
“少帅放心,我就是死也会把这批救命药给前线的兄弟们送到的!”
“少帅,深入最前线的带队人还是让我去吧,绝对听从指挥!”
“是啊少帅,太危险……”
少帅少帅的,七嘴八舌还是得少帅拿主意。
白深深回头,笑容缱绻:“你们呀,就听少帅的话,做好自己的事情,好不好嘛~”
叽叽喳喳的麻雀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集体噤声。
于珩从主位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形状锋利的新月。
“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
最后的几天过的真是太快了。
白深深把眼睛也弯成一道新月。
“好。”
她今天穿的是青色的旗袍,上头笔直的修竹洗去铅尘,一张素白的脸除了好看,还是好看。
她拎着早就准备好的小包裹走在前面,一路无言。
码头停泊着一叶扁舟,连铁皮也没能包上,还是最传统的模样。
她回头,正对上于珩的眼睛。
一样黑,前方点着的灯笼落在他眼睛里,小小的火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