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兔歪了脑袋,眨眨眼睛,仿佛在回想短暂的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倒吸一口凉气:“糟了,郡主被偷走了。”
侍卫很快将整座水榭红楼都围了起来,绿翘姑娘敲着扇子在安抚和指挥现场的秩序,口干舌燥,火上眉梢。顾兔在一旁乖乖的递上茶盏,旁敲侧击的打听状况。
“挨个盘问呢,今天晚上真是没得睡了。”
“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去去,小屁孩玩够了就回家早点睡觉去,别添乱。”
夜深人静的红楼雅阁中,顾兔与辑盗小分队围着四角桌,痛心疾首的坦白全部过程,事情就是这样了。绿翘姑娘说他们会将所有在场的宾客,姑娘还有小厮都登记巡查,艳湖上也已经派出侍卫和官兵趁夜搜罗,以及负责此次事件的正是傅老爷子。
傅聿点头表示肯定。
众人沉默片刻,顾曦和忽然道:“当时情况混乱,要在黑暗的环境中无声无息绑走一个大活人,并且抹除所有证据的可能性极低,尔后郡主的护卫立刻将红楼封锁,周边的街道,湖岸皆安排人手巡防,罗网密不透风,我认为她还在红楼之中。”
傅聿忽然轻叩案面:“你提醒了我。近日循海河州的线索也并非完全一无所获,洛城之中仅水榭红楼接纳了一批自海河州而来的商客,他们恰恰是以华裳郡主的名义暂宿此间,且持御赐凭证可自由出入。”
“这个我也知道一点。”小梅子举手道,“今日上午书画坊的伯伯与我说,他听海河州来了一批商客,本想托关系见一见。因去年海河州富商来时订购了一大批书法画卷,他本以为这批商客或许也有采购的意向。可是他们终日闭门不出,每每上访都寻不见人,一点都不像要做生意的。”
顾兔讶然:“你们的意思是郡主监守自盗?”
她的思路跳的太快,顾曦和说:“有一定的可能性。自郡主要求搜查海河州大盗开始,至今日郡主本人失踪,整件事处处透着古怪。也许有人混入了郡主带来的海河州商客中,也许从头到尾只是郡主导演的一出戏。”
“但是目的何在?”
“只要我们能在今夜结束之前先一步找到郡主,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顾曦和的办法很简单,傅老爷令下的搜查力度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郡主必定着急脱逃,所以若是有可能的机会出现必定尽力一试,哪怕是个引蛇出洞的陷阱。
傅聿将官兵负责的辖区和路线一一划出,每支队伍都是成结行动,待地毯式的搜罗完毕后才会分散支援。理清楚各个方位的部署之后,顾兔手持灯笼,仍作那副艳丽女倌的扮相,趁侍卫交接之时,在红楼的某角落若无其事的放了一把火。
此处距离海河州商客的房间最近,暂宿的宾客也最多,最是容易引起混乱和恐慌的地带,适合趁乱逃走。
“走水啦——”
顾兔扯开嗓子大喊,她仰着一张又惊又怕,哭花了妆的脸,给匆匆赶来的带刀侍卫指示起火的方向。
本想就此退至人群换副行头,顾兔忽然觉得眼熟,她一把拉住身旁跑得飞快的侍卫,可惜速度太快直接脱手,由不得多想只得横飞一脚踢倒边上长杆,果真听人惨叫一声,左脚绊右脚摔在了地上。
顾兔按住人肩膀,强行扭过头来。
她干巴巴道:“郡主殿下,真的是你啊。”
眼见小裳郡主满脸幽怨,十分不服:“两次了,第二次了,你敢说还是意外?”
小裳郡主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经武林高手亲自指点,又在六扇门身经百战,怎么就连番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翻车,而这个小姑娘如今做贼似的把自己往角落里拖。
“殿下忍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绝对会把你安全的送到傅老头那里的。”
我可当真谢谢您嘞。
关门,拉帘,点灯。
中间一张高背扶手太师椅,前边围了四张圆凳。烛火衬起顾兔的下巴,她幽幽问道:“殿下何故骗我?”
眼前四人正经危坐,或紧张或平淡,被坚硬的太师椅困在原地的小裳郡主索性瘫倒:“把你们牵扯进来是我的不对,但此事并非我本意。实际上,这是两件事。”
年前小裳尚在六扇门实习的时候,她只通过了理论考试,实践项目一栏需要积累足够多的功绩才能正式拿到货真价实的身份凭证。奈何京城治安极佳,百姓安居乐业,别说天灾人祸,连普通的偷鸡摸狗都看不着,小裳强烈怀疑进入六扇门是母亲为了将自己拴在京城的新计策。
而此时恰逢有消息传出邻国王子前来求取和亲,小裳掐指一算,当下和平年代,邻邦友好结盟,朝中上下身份年龄都合适的女子就自己一个,岂不已经凉透了。事已至此,她更不能坐以待毙,赶紧跑了几匹马,甩了狂追不上的一干人等,赶到海河州的港口,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位年轻王子,若是不满意她得积极求变不是。
顾兔听至此处,大惊失色,嗓音都有点变形,殿下莫不是想要死遁?
小裳说,等会儿,还没那么快。
死遁也是个办法,在那之前,她如愿以偿和浓眉大眼的异国王子见了面,对方直言对身材平板一块的小裳郡主不敢兴趣,气得她麻利跑路,顺手抄了一盒据说打算进贡的五颜六色的大珍珠。
结果那群人一路追至洛城,小裳眼见着下江南的御船越来越近,两边都紧张兮兮。两相谈判,达成一致,横竖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不如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们立马化装成海河州的富商,由郡主罩着就在御驾的眼皮子底下安顿,然后郡主打算借海河州大盗的风头逍遥法外,撑到他们打道回府,最后郡主再将丢失的珍珠捞回,还能赚得大功一件,岂不是美滋滋。
至于找你们也是因为尽快的将海洋大盗传言出去,最好闹得满城风雨才更有可信度,今夜也是想找顾兔做个见证人……
说话间房门突然被踹开,离门最近的顾曦和眼疾手快抄起凳子砸了过去。
“等会等会,你果然在这里。”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带着诡异上扬的尾音从抱头无处躲的汉人打扮的异族客嘴里冒出来,“我是怕你遇到危险才来找你的。”
顾兔等人纷纷放下手中物件,因听得小裳郡主气道:“都说了让你们别出来,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那是欺君之罪!”
来人身材高大,黑发又短又翘,眼窝深遂,一双眼珠微微泛出点灰蓝色。
顾兔恍然:“你就是那个——”
“在下阿赫夏。”他从哐哐当当的包围圈退至墙角,在眼前人一言难尽的表情中体贴补充道,“可以叫我的汉名,阿夏,我的母亲是汉族公主。”
“我并非故意违背承诺,但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困境什么都不做,虽然看起来你现在很安全。是我错了,但我不觉得后悔。”
小裳郡主气呼呼的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想说点什么,但看对方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明显词穷,只能无语的坐了回去。
在难言的尴尬间,傅聿忽然道:“方才的动静已经将官兵引来,我们人数太多想要置身事外已经是绝无可能。郡主请尽早做好准备,这是为了保全阿夏王子的名誉和清白,同时,为了我们四人己身的安危,我也会将整件事的始末完全坦白。”
小裳郡主眉头皱了皱又无奈展开,她撇过头:“随你的便。”
小裳郡主被关了禁闭,过两天就被皇帝舅舅连人带珍珠打包送回京城。这么乱糟糟的一出,连带揪出的阿夏王子一行在皇帝心里的靠谱程度也大打折扣,很可能原本计划的求亲也一起打了水漂。
只是阿夏王子成日在艳湖上仰天长叹,并不像小裳郡主所说理应大喜过望的模样。
他如今是顾家首饰铺的常客,而小梅子家的茶摊更成了他从白天叹到傍晚的据点,惹的顾兔和小梅子两人忍不住八卦起对方的感情变化曲线。
“既然喜欢上了,那就去说啊,我看小裳郡主也不算完全的铁石心肠。”
“郡主特地为你在御前求情,应还是有些在意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阿夏的自信燃起小火苗。
他怀里抱了一捧花,在晨雾中有些踌躇,还有些紧张:“在我的家乡,喜欢一个人没有那么麻烦。若是觉得心动,就会大胆去追,去热烈的坦白,若她接受我的爱,我就愿意给予一辈子的誓言。”
顾兔失笑:“你们的爱听上去像是冲动。”
他摇头:“不。我们的爱是承诺。”
小梅子问:“那若是之后没那么喜欢,没有心动的感觉了,该如何是好?”
阿夏看上去有些疑惑:“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家人,已经成为了我最珍贵的人。我既已许诺誓言,便永远不会违背。为何要这么问,你们也有父母,难道他们不是这样做的吗?”
“我们不一样。有人会分开,有的会迎娶新人,还有的甚至反目成仇。”
“我明白了。就像你们的皇帝一样,听说他有很多很多的妻子。但在我们的家乡,每个人的誓言和忠诚一生都只会献给一个人。”
他扬起脸,灿烂而热忱:“献给我的爱人。”
小梅子向自信积极的少年遥遥挥手,在对方渐远的背影中默默祝福了片刻,尔后转向身边许久一言不发的顾兔,却听得她轻轻地,坚定地反驳道。
“不是的,是献给你的家人。”
在那个朝阳初升的夏日,小梅子忽然拉住寂寞的顾兔,她用近乎反常的固执坚持道:“你是在烦恼订亲的事情,还是更担心顾曦和对这件事的态度?”
于是顾兔在阳光下渐渐的睁大了眼睛。
第11章
任顾兔千逃万躲,她和傅聿的亲事仍然再次被提上台面。这一回她想破脑袋也没明白为何向来见她不喜的傅老爷子突然开始松口,而傅夫人能在顾兔闯了那么多次祸之后还一脸慈祥的与她打招呼。
她抗拒出门,更抗拒去往傅府登门拜访。称病也好,装睡也罢,宁肯一个人锁在院子里,将所有关切和催促都挡在外头,包括被无缘无故针对的顾曦和。
顾兔独自在桃树的影子里浮游思绪,她脑海里反反复复的想着当日与小梅子的对话,就像是把自己的内心掰开放在了阳光下,有风还有雨露,是否就能开出洁白的花来。
她说,我喜欢顾曦和,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待一辈子。
她说,若我也有能够许以一生的承诺,那我只想送给顾曦和。
她的手指在发抖,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于是小梅子的脸上浮现出不曾出现过的悲哀,让顾兔几乎别开目光,她知道那样的悲戚是因为自己,却不愿意相信会是最终的结局。
小梅子问,我认识的顾兔一直是个倔强的人,那么这次你也已经想好了吗?
顾兔握紧手指,我在很多年前就想好了。
在每个点灯悄悄的夜晚,
在泛黄的银簪第一次落于发梢,
在他认真而又温柔的捧起自己的脸,
她坐在阶前和桃花一起想着门内的顾曦和,在成千上万的河灯中让写着他的名字的那一盏归入星海。
所以她在乎顾曦和的想法,她更害怕顾曦和的想法。哪怕他因所有人的意见不得不作出相应的回应,她也会觉得浓浓的绝望。不如索性不听,不看,她还需要时间,她还没有做好接受整个世界偏离的准备。
亲事的推进因顾兔的不配合受到阻滞,他们无法理解在本应合理的框架中顺其自然的事情,为何顾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格。直到傅聿带着明黄色的诏书而来,在顾兔僵硬的目光中坐在她的面前,就在那一张他们常常下棋的桌子上。
察觉到从一开始顾兔就一直盯着那份晃眼的布帛,傅聿宽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个好消息。”
顾兔抿嘴不答。
“你瘦了点。”
“你现在肯定在想如何与我坦白,又该如何恰当的解除婚约才能将对我的伤害程度降至最低。”
被戳破想法的顾兔一怔,她沉默良久复又沉重点头。
“你们兄妹两对待好友的方式倒是从小到大都如出一辙。”
“顾曦和?”
她的嗓音有些干哑,太久没有说话了险些记不得自己的声音。傅聿将茶杯推过去,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底却有些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书院的大树下,你一个人背着剑躲在树后,来看书院的学生练剑。”
顾兔说:“我以为是在小柳姐姐的戏班子。”
“比那时更早,后来我知道你是跟着顾曦和来的,却从未想到自那时候你就不愿意与他分开。”他没有顾忌对方渐渐发白的脸色,继续道,“洛城的生活很无趣,我在日复一日的学习和训练中将年纪向前推进,过去和未来按部就班的排列,很少出现意外。”
“顾兔,你是那个意外。”
“我被你的活泼和热情所吸引,而这些不可控的因素导向未知的将来,正因为不可控,所以才会有所期盼。万类趋光,万物向阳,我曾经也以为能够抓紧属于自己的太阳。”
顾兔垂下目光:“对不起。”
“为何道歉?”
“犹豫的是我,逃避的也是我。你是我的朋友,我却从未真正对你坦诚,我不敢迈出那一步,但更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她紧紧攥着茶杯,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傅聿笑了笑,类似的画面在上元灯会的夜晚他已经见过:“你和顾曦和真的很像。”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心情,仿佛重现般逐渐叠合在一起。
在迷茫和反思的挣扎中,顾曦和从几近溺毙的苦海中惊醒,他除了自己谁也无法改变。而心在迷雾中变得清晰明朗,最终坦然的承认,没有错,他从始至终都想要将顾兔据为己有,血脉将他们从源头连结,又拧成一股抛向未来。他的未来全部都是顾兔,他想要亲手铸就顾兔的未来。
他喝着酒,却一点都没醉:“我以为你会骂我混账。”
傅聿答,我没有资格。
顾曦和将酒倒进他的碗里,你总是给自己划了许多规定,太在乎别人的要求,连哭和笑都需要三思而后行,太累,太累。
酒量极差的顾曦和异常清醒,而滴酒未沾的傅聿看着那碗满溢的酒水陷入沉默。
他问:“如果顾兔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即便不是我,她终究也会找到别的归宿,届时你又会如何?”
顾曦和眼睛里倒映着月亮,温柔也冰冷:“我会不顾一切的去阻止,直到她确信自己的幸福那一天。”
诚如顾曦和所言,他在顾兔百般设法拖延亲事的同时,千里迢迢前往京城向犹在阿赫夏和六扇门两间苦恼的华裳郡主讨要了一份赏赐,而这份赏赐如今就在眼前象征权利和尊贵的谕旨中,成为他们短暂的救命稻草。